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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正值盛夏,还没到中午就已经热浪冲天,连风都像在火炉中炕过一样。

      这个月头,正巧赶上锦绣城的生意旺季,商户店铺都赶不及地把新货抬上架头,有些店家为了招揽生意更是沿街搭起了铺子。放眼望去,笔直的青砖大道两旁挤满了货摊,兜售的小贩们扯着嗓子叫卖,有些邻近的摊子还为了争抢几个客人吵得不可开交。整条街就像沸水炸开了锅,好不热闹。

      锦儿抱着一捆绢布从街口走过来,白皙的脸蛋被阳光的热度熏出两朵红晕,额上也因为抱着布连走了几个街巷而渗出细汗。

      [锦丫头呀,又来送布啦?这次要送去哪家啊?]豆腐店的张婶子一看到她,马上从店里走出来招呼,白白胖胖的脸随着走动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像极了木槽里的卤水豆腐。

      锦儿停下脚步,腾出一只手擦了擦汗,笑容满面地应道,[徐嫂子新开了一间布纺,想要卷白罗绢卖卖看。]

      [她怎么不自己去拿呀,还要你跑来跑去的。]张婶子扇了扇手,挥去迎面逼来的燥气。
      这种闷热的天儿连她都受不了,更甭提眼前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了,还得顶着太阳穿过好几个巷子。
      听她气喘呼呼的,叫人直心疼,[哎,你这丫头,别光忙着自家生意,也得把身子顾顾好。]

      [本来徐嫂子也说自个来拿的,可是我家豆腐都吃光了,娘叫我顺便再带点回家。]锦儿甜甜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娘说张婶家的豆腐最嫩,一天不吃就觉着心里不痛快。]

      [瞧瞧你这小嘴儿像涂了蜜一样。]张婶子被逗得合不拢嘴,挥手道,[去去去,赶紧送了再过来,这边刚做好的豆腐给你留着,可别蹭到中午,到时都热过头了。]

      [谢谢张婶!]声音清脆响亮,连旁边吆喝着的店家都向这边望了过来。

      锦儿一边和大伙儿打着招呼,一边往街里头走。

      [徐嫂子的店……]嘴里喃喃念着,挨户看过去,目光停在街心的一户小门面上,不怎么醒目的招牌刻着几个朱红大字——徐氏布坊

      找到了!

      锦儿抱着厚重的绢捆,[嘿咻嘿咻]爬上两层高台阶,等进到布坊里连说话的气儿都没有了。
      [徐…徐…徐嫂子…绢布…]
      正在柜台后面整理布料的徐嫂子一听这声音,连忙丢下手中的活儿跑了出来。

      [唉…你这丫头,不是说了今个儿过去拿吗?你看你……]接过她手中的绢布,扛到柜台上。

      [不…不要紧,你刚开店,要忙得东西多呢…我…我闲着也是闲着……跑一趟无所谓。]

      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真是叫人又感激又无奈,徐嫂子从柜台后面拖了一张凳子出来,[快别说话了,先歇歇。]

      [多谢徐嫂子。]实在是累坏了,锦儿也顾不得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挥动小手扇着风。

      [说什么谢呀,该谢的是我才对。]徐嫂子乐呵呵的,小心翼翼地拆了捆绢布的油纸,满心欢喜地摸了又摸,满意得不得了,从柜子里数了银子拿出来,[来,锦丫头,拿去,这是说好的价钱。]

      [不用不用!]锦儿连连摇头,[娘说等你把这匹绢布卖出去再付钱。]

      徐嫂子一愣,[这怎么好意思,本来这绢布的价格就比卖价低了好几成,不行不行,这钱你一定要收下。]

      [徐嫂子,卖价和进价不一样的,你还是第一个进咱们绢布的店家呢!一定要等你盈利了才能收钱,娘说这是规矩。]

      徐嫂子也是刚做起生意人,自然不懂那么多,但是既然人家说了是规矩,那就照着规矩来吧,[丫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把银子又放回柜中,捧起绢布轻轻插到正中央的布料格子中,好让客人一进大门就能注意到这一款。

      忙活了半天,见锦儿不开口,天性好热闹的徐嫂子沉不住气,问道,[听说王媒婆又去找你娘啦?这次要提亲的是不是城西的李府?]
      李府是锦绣城里的大户,每年都会从[行九织坊]定去百匹白罗绢。为了能见一见小佳人,李府的大公子都是亲自上门取布,跑得可勤快了。

      [娘觉得我太小,推掉了。]

      [推掉了?]徐嫂子瞠圆了眯缝眼,那可是锦绣城最富有的人家,多少千金闺秀挤着要入门!
      不过转念一想,[行九织坊]营运至今,织厂二十来间,纺机织娘更是不下百人,积聚的财富虽及不上李府,但也抵得过一般的大户人家,而且[行九织坊]名声远播全国各省,不少官家权贵都是它的固定客户,[唉,也只有你们敢推掉这门亲事了。]

      徐嫂子低叹,看着眼前的小丫头直纳闷,照理说,像锦儿这样家境富裕的女孩,不是带点贵气就是清高孤傲,偏偏她就是啥都没有,像个邻家丫头一样,爱笑爱玩,叫人没法把她和闺秀联想在一块儿。再加上这丫头和她娘一样温和善良,真个是人见人爱!

      [徐嫂子,你忙吧,我得先走了。]锦儿起身,休息了一会儿,精神倍增。

      [不多坐会儿吗?]

      [不了,张婶子还等我去拿豆腐呢。]挥挥手,她跳出门槛——再坐下去,恐怕真得冒着被烤焦的危险回家了。

      途经豆腐店时,张婶子已经把豆腐装进小桶,用麻布绳扎好了,拎着就走。

      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地面的热气也越来越让人受不了。她加快了脚步,边跑边喘,觉得一身汗湿的绢纱长裙简直比棉褥还密不透风。

      赶着赶着,就见街角的树荫下聚集着一小群人,都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们,看样子也不像是在纳凉。

      急促的步子停了下来,锦儿偏头一看,觑见杆上挂的一角宣纸,眼一亮,提着裙子跑了过去。

      [借过借过。]她低嚷,想穿过人群到里边儿去,但人挤人,根本插不进脚,这才深刻了解到见缝插针也是一项高难度的技巧。

      好在姑娘们都认识她,一见她在后面,赶忙挪了挪位子,好不容易分出一个小空隙,让她钻了进去。

      [陆公子。]她走到桌前,见到正在伏案写字的人,忍不住低低叫唤一声。

      陆间离抬起头,先是一愣,继而露出温和的笑容,[九锦姑娘,好久不见。]

      锦儿被那张迷人的笑脸迷恍了神,张着小嘴,就这么傻傻地定在原地。

      [九锦姑娘?]

      猛地回过神,正巧对上一双黝黑的深眸,原本就燥热的脸颊顿时像烧了两把火在上面,只差没冒烟了。
      [不…那个…]

      [哎呀,小锦儿被陆公子的笑脸迷昏头了。]身旁的少女打趣的说了一句,姑娘们纷纷发出吃吃的笑声。

      锦儿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我不是……]
      一急,连话都说不周全。

      看她像只烤熟的小辣椒,陆间离嘴角轻撇,温声地替她解去尴尬,[九锦姑娘,令堂的像已经画好了,就劳你带回家吧。]
      说着从案下的台板上取出一个画轴递到她面前。

      [我…可以先打开看看吗?]锦儿接过画,心中毛毛刺刺的,就巴望着一睹画中人的风采。

      [请便。]

      她轻轻解开系在画上的黄色穗结,一点点向下拉开画卷。
      随着画逐渐被展开,紧张兴奋的感觉也高涨起来。连旁边的姑娘们也都好奇地凑过头,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一幅画作。

      画轴垂下,一位凤冠锦袍的绝代佳人赫然跃入眼帘。

      [这……这是娘?]那张脸,那副神态都和娘分毫不差,可是…锦儿凑近画像,喃喃自语,[我从没见娘穿过这身衣服哎。啊,娘真是,这么漂亮的衣服都从没穿给我看过。]

      陆间离笑了,[九锦姑娘,令堂的确不曾穿过画中的衣服。这是写意方式的表现,我希望能用衣饰来衬托出令堂的高贵气质。]

      [是这样啊。]她对画算不上行家,什么写意方式,只有点似懂非懂,但与画中人对视,不得不承认,这幅画的确将娘的神韵表现了个十足十的到位。

      看过画的姑娘们都围涌到桌前,叫嚷着要画人像。

      陆间离不慌不忙地将纸笔收好,慢道,[今天只算卦不作画。]
      眼角余光瞥见正在卷画的人,不由一笑,[九锦姑娘,让陆某为你卜上一卦吧。]

      锦儿将画夹在臂腕中,无措地看着他。

      [摊开手让我看看。]他笑言。

      原来是看手相。
      锦儿依言张开五指,掌心朝上伸上前。

      他看上去——手心白皙馥软,指尖细如春葱,只在掌指交接处依稀能看到些微薄茧,是长期纺织留下的痕迹。

      缓缓收回眼神,他抬头,一见那因紧张而绷紧的俏脸,笑意就止不住地从胸腔漫延。
      [九锦姑娘是福运,掌线清晰,鲜有杂纹,显示姑娘路路顺畅,将来的生活一定比任何人都幸福。]

      比任何人都幸福……
      听他用那柔和的声音诉说这句话时,心头微微荡漾。这样的话语不像是卜卦,倒更像是一种祝福与保证。

      周围的少女们争抢着把手伸过去,呆站的锦儿转瞬被挤到一边。

      看着桌后的人噙着笑容,耐心地一一看过每个人的手,用同样的声音对每个倾慕他的少女温言软语,想到可能会有一天再也看不到这样温柔的笑脸,再也听不到这样悦耳的声音,心不知不觉地直往下沉。

      陆公子不是锦绣城的人,三年前从北方一路画到这里。大家见他待人和气,温文有礼,又画工了得,都愿意出钱帮他开个画舫,希望他留下来。

      可他说他孤身一人,不习惯居家过日子的安定生活,婉言谢绝了大伙儿的好意。

      说是这么说,可他一留就是三年,仍是租着田边的空屋,仍是从清晨开始,在各个巷脚里摆摊,画画人像,画画山水,算算卦,偶尔也有染织厂的找他描几笔花纹作染样。生活简简单单,无欲无求,也许哪一天说走就走。

      可是锦儿却打从心底期望,那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

      ???

      等她到家时已过了晌午,刚从花园穿过就闻见饭菜的香味。往前一看,可不正是娘坐在藤台的回廊上等着呢?

      [娘!]锦儿两蹦三跳地跑过去,见石桌上的饭菜都没有被动过的样子,噘嘴道,[娘啊,不是叫你别等我了吗?]

      [你这丫头还敢说?不是你保证会在午饭前回来的吗?]九衾伸手揉揉女儿的头发,见她脸儿被晒得通红,豆大的汗珠从额角直往下淌,心疼得要命,忙抓起袖口替她擦了擦,[这个天儿,出去也不晓得要戴顶帽子,瞧你热的。赶快把饭吃了去凉亭洗个澡。]

      说是凉亭倒不如说是洗澡池来得贴切——
      她们的住处不像一般有钱人的豪宅深苑,反倒建成个大花园。露天庭院里栽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卉植物,在庭院四处分布着各式亭台,用饭的藤台由白色石廊围绕而成,上面大大的尖锥形顶篷有效地阻挡了风雨沙尘。洗浴的凉亭高筑在四面台阶之上,圆形环绕的纱幔垂地,哪怕春光无限也泻不出半分。休息饮茶的琼苑则是宽敞的平台,里面有琴台方桌,中心一湾浅水捧莲,夜晚纳凉时,一曲琴一盏茶,诗情画意自在不言中。还有零星点缀其中的八角小亭,所有的亭台都由一条细长的鹅卵石路相连接,弯弯蜒蜒之中别有一番情趣。

      这块地方原来是荒废的田埂,听说娘刚到这里时就是住在这埂里的一间小草屋中,日夜不眠地纺织白罗绢,等慢慢有了织厂,赚足了钱,就把这地方重新整修成现在这般。小时候,她只依稀记得门前的一块花圃,不知从哪天起就变成了脚下这一望无垠的花园。

      有时,总觉得娘与众不同,具体的她也说不清,只觉得娘想的,见识过的与别人不大一样。听接生的稳婆说,娘怀胎三月的时候才到这里,随行的马车上只带着一架纺车和大匹的白罗绢。李家大户一见绢布就知道这织娘手艺超群,本想延揽进府,可是娘却选择了田埂里的这间陋屋。

      锦绣城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住在这里的百姓个个热心善良,一听说娘无依无靠,又刚遭丧夫之痛,为了腹中胎儿,不得不离乡背景,远至江南讨生活,都毫无芥蒂地接纳了她,并在最困难的时期送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因此娘爱极了这里,才会想到要定居下来。

      其实,在这城里做生意的多半不是本地人,那些人也都是像娘和陆公子一样途经这里,被这儿纯朴清新的气息迷住,遂而久居不舍。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为这座小城带进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锦儿,你在想什么呀?]
      九衾看着女儿眼睛发直的盯着石凳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娘,我只是在想,相互都不了解的人怎么能这么融洽的处在一起呢?不知道一个人的过去怎么就能毫无顾忌的欣然接受?]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没想过会发生什么意外吗?

      原来女儿在掂挂这个。
      [如果不是这样,这么个小地方怎么会如此富饶呢?再说,人人心中都会有些小秘密,如果连这些都要去挖掘,也不会有人愿意在这里多停留。你说是不是?]

      锦儿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来。

      九衾笑了笑,也不想多作解释,女儿还是个未经世事的毛丫头,有些道理随着成长自然而然就会明白过来。

      [好了,别傻呼呼地瞎想了,还不赶快吃饭。]从她手中接过装豆腐的小桶,不意瞥见夹在身侧的纸卷,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哦,差点忘了!
      锦儿连忙把画塞到娘亲手中,[上次要陆公子画的像。]

      [这么快就画好了?]九衾笑眯眯地打开画卷一看,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眼瞳倏尔瞪大,呐呐低讶,[这…这是陆公子画的…?]

      [是呀!我刚见到时也吃了一惊呢!因为娘从没穿过这样的衣服。]锦儿愉快地解释,把陆公子的话照葫芦画瓢地搬了过来,[这是写意的风格,凭想象画出来的,好厉害哦!娘,不如以后你也做件这样的衣服穿穿看吧!]

      [傻丫头,这画中的衣服哪做得出来。]敲了女儿一记响头,视线在那画上流连忘返,眼眶也逐渐湿润起来。

      多少年了……以为早已淡忘,可乍见这幅画时,却又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一件一件,仍旧历历在目……

      看到娘出神地盯着画中的佳人,柔婉美丽的脸庞上浮现出沉醉的表情,锦儿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娘亲,对她的过去更是一无所知。

      虽然娘刚才暗示她,不要想去挖掘别人的秘密,可是,连做女儿的她都不能知道吗?

      哪怕这秘密与自己也息息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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