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的芬芳》藤壺B

6、chapter6

　　普罗提公寓位于东城区。这里是废弃的老工业区——十几年前，随处可见林立的厂房，灰黑烟雾弥漫在城区上空，人们在街巷中行走，一不留神就会踩进脏污的工业废水中。
　　几十年间，厂房逐渐被拆除，东城区也建起了可供居住的公寓楼房。不过这里受到的污染就像个挥之不去的幽灵，它漂浮在空气里散发着臭味，又沾污了地下河，那些掩埋在地底的工业废料里仍存在着过量辐射。
　　愿意居住在东城区的，仅剩下三类人。贫穷的原住民、一无所知的异乡人与——妖怪。
　　“呕——”利耶还没来得及下马车就吐了一地。
　　始作俑者掩着鼻尖，递给她一块手帕，实际上他驾驶的加速马车，说是过山车也不为过。
　　“恕我直言，您的身体素质真令人忧心。”佐伊再次看了看怀表说，“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只有十分钟，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利耶吐得腿软，无力地摆摆手。
　　“如果超过这个时间，回程需要再提速百分三十。”佐伊十分公式化地问，“您预备怎么办？”
　　“我可以走回去……”利耶说着又呕了一口。
　　“您这么说，我姑且理解为身体不适引起大脑无法思考。”佐伊挑眉，“而不是单纯的脑子不好使。”
　　利耶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佐伊出人意料地转过身，半蹲下来说：“请上来吧。”
　　利耶瞪着眼睛，等他解释。佐伊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头也不回地说：“还是您愿意回程时我继续提速？”
　　利耶顿时萎了，伸手搭在他肩上。
　　利耶二十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被父亲以外的异性背着，佐伊的背脊十分冷硬，隔着衣料就像块铺了布的大理石，他的脖颈也没有丝毫血色，有如灰白的雕塑……趴在他背上，利耶无法生出一丝旖旎的想法。
　　普罗提公寓是老式公寓，圆环式结构。公寓大堂的灯泡闪烁不定，正对门的电梯，铁栅栏门锈迹斑斑，实在像是电影里的鬼屋。
　　利耶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常听到诡异的传闻。好比，一楼左数第七个单元的老太太经常半夜出门吃小孩；第八个单元的双胞胎能够看见幽灵；二楼常年无人居住但三楼晚归的住户上了电梯却总在二楼停下。
　　一开始听到这些，利耶还会胆战心惊。平日按时回家，绝对不多管闲事，日子久了好像一切都风平浪静。
　　佐伊背着利耶进了公寓，一进门就能闻到房间里灰尘的气味。利耶打开百叶窗，过路车辆的灯光照亮窗户，稍稍驱散了黑暗。
　　几秒后一切又重归阴影与静谧。
　　“我去整理一些东西。”利耶说。
　　佐伊向四周扫视一圈，在黑暗里准去无误地找到了沙发坐下。利耶听到沙发椅泄气般的声音，摸黑进了自己的卧室。
　　并没有需要整理的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和约兰达庄园格格不入，利耶最好什么也不带。可是在这里，她却很安心，熟悉的床与被子、柔软的抱枕还有柜子里的衣物，都散发着她一个人的气味，是她一个人的海底。
　　利耶坐在房间里出神，忽然窗户旁传来了一个人的轻笑声——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背靠书架，盯着窗户前那个完全不熟悉的黑影，它不知道何时出现，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佐伊？”利耶试探性地问，可她分明听到那是个女人的笑声。
　　窗外又一辆车缓缓驶过，车灯由远及近，映照出一个女人的轮廓，她发丝卷曲，戴着巨大的宽檐帽。
　　利耶看了眼门的方向，几乎是立刻扑过去。
　　然而门被锁住了。
　　她大声叫喊起佐伊的名字，可门外的人仿佛不存在一样，利耶只好回过头，自己对付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
　　“目前的状况看来，你可赢不了蒂卢森。”窗边的女人轻声说，“我愿意帮你。”
　　利耶突然怀疑人生：“为什么每个人都知道我和蒂卢森的交易！”
　　那个女人却像是没听到她的问题，径自抬起手，一道影子朝着利耶飘过来——像只蝴蝶，巨大的带着磷光的翅膀，扇动时还簌簌落下星点金粉。它很快飞到眼前，利耶看清了翅膀上的花纹，一对眼睛、两对眼睛、三对眼睛……无数女人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幽光。
　　那只蝴蝶最终停在利耶额头上，像块丝绒手帕。
　　“你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到的事情。”那个女人说。
　　就像那个女人说的，利耶开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她打开房门招呼沙发上的佐伊回庄园，并且对他奇怪的眼神视而不见。
　　回程路上，佐伊仍旧保持着过山车的速度，然而这回利耶身体倍棒，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还想磕着瓜子和佐伊聊天。
　　她把马车门推开一条缝问：“你和我说说杜恩吧？”
　　佐伊用手肘把门顶了回去，同时应声：“殿下说，他是您留下的原因。”
　　利耶还在试图开门：“没错哦。”
　　佐伊没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说：“那我劝您还是尽早放弃这个念头，他顽固而又叛逆。您即便是追求我，也比追求那家伙更加可行。”
　　利耶问：“我对你没兴趣呀。”
　　佐伊仿佛没听见，又说：“那家伙厌恶着所有吸血鬼，包括他自己。我甚至可以说，他只喜欢人类。”
　　利耶不死心地问：“是这样吗？为什么？”
　　佐伊嗤笑一声：“我怎么可能知道？”
　　约兰达庄园的白天十分安静。
　　似乎所有人都在睡觉，除了利耶。她连睡眠都不需要了，只好平躺在棺材里发呆，心里开始呼唤起魔女的名字。
　　利耶一点也不怀疑，蒂卢森一定会回应她。片刻之后，她果然又来到了那条纯白的走廊，这次走廊上空无一人，尽头的门敞开着，魔女叉腰站在门边，金发杂乱地披散，好像刚从风暴中心逃出来。
　　蒂卢森随手梳了梳头发，它就变回了原先闪亮柔顺的模样。接着她又给自己换了套衣服。将原本黑乎乎的外袍脱掉，变出一条精美的刺绣裙子，花草的图纹栩栩如生，茁壮繁盛，猩红的裙摆上还点缀着数不清的耀眼珍珠，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整理好一切后，她终于有空搭理利耶：“哎呀哎呀，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趁着他们还在睡梦中，快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上一次你告诉我，要和亲王的兄弟保持距离。”利耶问，“为什么？”
　　魔女叹了口气，她坐到利耶身边的椅子上，一副诚恳真挚的模样：“虽然魔女以人类的挣扎与痛苦为乐，但过早将人类推入名为‘绝望’的深渊，这绝对得不偿失。那个男人无疑会使我和你都难以获利，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可我想知道他的事情。”
　　“我想你已经看到了，杜恩的族人都畏惧他。”蒂卢森脚尖轻敲地面，思索着言辞，“可是这种畏惧并不是对于强者的畏惧，而是对于疯狂的畏惧。”
　　“他看起来很正常。”利耶说。
　　“杜恩是个瞎子。”蒂卢森提醒道，“可这不是别人加诸予他的痛苦，而是他自己自愿领受的……”
　　她停下来了，仿佛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这时，利耶想起那个花园的夜晚里，杜恩是怎样描述自己失去的双眼与光明。
　　“勋章。”
　　“哈哈，没错。”蒂卢森赞同地说，“就是这个意思。”
　　“他厌恶吸血鬼？”
　　“就我听到的传闻，我不知道他是否厌恶吸血鬼，可我认为他一定很喜欢人类。”蒂卢森开始心不在焉地研究自己的妆容，“他的族人害怕他，大概是因为他坚决不肯对人类下手，发狂时却毫不犹豫地咬死同类。打个比方，就好像是一个不吃家禽野兽的人却可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猎杀身边的人。”
　　利耶沉默不语。
　　蒂卢森又加把劲说：“如果他是人类，那么他就是……一个想变成鸡的人类。”
　　利耶忽然垂下头，双肩颤抖起来，发出了呜咽声。
　　蒂卢森拍了拍她的肩膀：“看来你的确是遇到了瞎子杜恩——既然这样，我也稍微仁慈一点吧！毕竟太过严苛，或许你马上就会掉入绝望的深渊了。”
　　利耶低声问：“是这样吗？”
　　蒂卢森怜悯地说：“没错，我会再给你一些小小的帮助。”
　　利耶微微抬起头，脸上竟然挂着愉快的笑容：“那真是太棒了！”
　　蒂卢森呆住了：“啊，你在笑吗？”
　　利耶止不住地笑道：“因为实在太好笑了啊！”
　　蒂卢森终于露出心疼的表情：“赔本了赔本了。”
　　利耶擦掉眼角笑出的泪，问道：“你不会食言吧？”
　　蒂卢森转了转眼珠，正要说点什么，利耶一把抓住她右手说：“你想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不是吗？”
　　蒂卢森犹豫地嘟起嘴：“这样说的确没错，可是……”
　　“如果杜恩一下子了结我，你也会觉得索然无味的。”
　　蒂卢森连眉毛都皱起来了：“可是……”
　　“我感受到了哦你很心动！”
　　利耶越靠越近，蒂卢森终于一把推开她，结巴道：“你你、你太不对劲了！”
　　“有吗？”
　　“你身上有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气息。”
　　蒂卢森捂住鼻子往后躲，利耶嗅着自己身上的气味，浑然不觉。
　　魔女迟疑道：“是那个人的气息……”
　　利耶才管不了这么多，她再次逼近蒂卢森：“我想要随时随地能够感受到杜恩的位置，你会帮我的对吧？”
　　蒂卢森按住她的肩膀，忍无可忍地喊道：“我明白了！但是只限在约兰达庄园内才有效哦！”
　　利耶满意地笑道：“这样就足够了。”
　　蒂卢森说：“你该不会……现在就要去找他？”
　　利耶朝她挥了挥手，说：“我回去了！”
　　蒂卢森在她身后提醒道：“你是不是自信过头了！那个男人可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对付啊……”
　　利耶一觉醒来，悄悄爬出棺材。太阳仍旧挂在空中，厚重的帷幔遮挡了窗外的阳光，即便是白天这里也密不透光，连街上的声音甚至花园里的鸟叫也听得不大清楚。房间里点着好几架烛台，蜡烛燃烧，氤氲着缭绕的烟雾。她拿起一架小烛台，幽秘的走廊上正如她所想，伸手不见五指。
　　利耶朝着魔女力量的指引走去，她能感觉到杜恩就在这些墙壁后，他像一个人类坐在扶手椅中看报纸——他没有睡。
　　利耶不由加快了步伐，穿过回廊，从旋转楼梯向下，最后来到一扇巨大厚重的木门前。
　　她伸手推了推，然而有人喊住她：“您不会想要打开的。”
　　竟然又是佐伊。
　　“罗兰不是说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吗？”利耶问。
　　“外面就是中庭，现在是正午，如果您不想活下去了，请便。”
　　佐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利耶不痛快地收回手。
　　她问：“你不睡觉吗？”
　　佐伊：“睡眠对我来说可有可无。”
　　“罗兰呢？”
　　“殿下血统纯正，容易受到太阳的影响。”
　　“这么说，你的血统不纯？”
　　“和您差不了多少。”
　　佐伊反唇相讥，利耶“切”了一声，接着问：“杜恩呢？”
　　“他只是混迹于人类中的伪物，妖魔中的异类。”佐伊躬身道，“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请允许我退下。”
　　“既然你不需要睡眠，那你要去做什么？“利耶跟了上去，“你说过你很忙吧？”
　　佐伊没有回答，他矜持地背着手走向回廊，利耶好奇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