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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之四十一 狂月(11/26完) ...

  •   之四十一 狂月
      佛唱与飨神的管弦之音渐渐偃息下来,乐人肩披赏赐所得的白绸绕着假山和湖堤舞蹈而出,在沉浸在微醺气氛中的众人看来好似催马乐中千龄鹤的羽衣,但在我眼里倒更像是忽闪在杀机暗藏的宫闱中的片片丧衣。藏人们手持松明逐一燃起了熊熊薪火的霎时间,鬼魅和复仇剧专属的黑夜终于来临了……连飒飒风声都涌动着恶魔得意的吐息。
      但一切又是那么出奇的协调与不协调……
      我停住了脚步伫立在木桥上时,看见漂浮着落花的太液池粼粼水光里有圆月的影子;抬眼望去,原本虎瞳般金黄色的一轮明月上笼罩着浅红胭脂晕光,映照出朦胧而迷离的春夜之月。而在这梦境一样柔软甜蜜的光线交织中,又有樱花粉莹莹的花瓣如雨,潇洒优美的洒落在弘徽殿廊下和衣香鬓影们的裙裾边。
      月光,在传说中就有能令人发狂的力量。
      雪下走过了桥,然后回过头来对我伸出了手,带着一如既往狂狷迷人却沉静莫名的笑容。
      人与人之间究竟是如何沟通的呢?仅仅只有语言、只有语言这种并不完备的表达心意的方式吗?所以即使相爱也未必能够心灵相通。但现在想想,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如此的……除去政治上的辞令和技巧之外的我,根本不是个善于言谈的人。而和这个男人的相处,许多时候却不需要语言这种多余的东西。
      细柳如碧丝,云雾一样形成天然的水色帘幕。我用手指勾住了他的,移动着轻云淡雪般的步子走上前去,让十二单衣飘扬卷起满地香红抛撒回旋在夜空……又是一场缘生缘灭。
      “那么……”雪下紧握了下我的手,语调戏谑又坚定的道:“要跑了哦,现在。”
      风托起繁缛华丽的戏梦霓裳,连身体仿佛都要变的轻盈了许多。挣脱一切束缚被那只手牵着奔跑的感觉,自己就好象是从黄金牢笼中飞出的鸟儿,尽情的御风而行自由逍遥。什么都不怕了,历经所有的努力艰辛、即使踩过来时路尸骨累累鲜血横流终于可以在今天完成夙愿……雪下,告诉我……告诉我我做到了……
      始终没有放弃的梦想。我的梦里有太深太深的血海了……无法宽恕也无法解脱。那么,如果不愿意被仇恨所捆绑一生,就只有越过仇恨的深渊与海洋!
      风的声音,在耳边歌吹……
      狂月如同捉摸不定的倾世美人,光彩魔幻……
      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夏天的夜晚躺在乡下草地上仰头望着星星。那些星星像乳白色的云雾又像是轻薄的虫纱,盘绕在高高天穹间。啊这是……多么的美丽——当时就这样出神的赞叹道,如果能住在这高高的星星海里又该又多好呢。后来大了些才清楚……那就是七夕乞巧的传说:在这虽然非常美、却极其寒冷的寂寞高处——银河里,已经住着了一位女子。她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日日厮守,甚至连见上一面都要悠悠经年期。
      但还是觉得,如果一个人……他能够长长久久的待在人们只有抬头才能仰望的见的高处,即使寂寞,也是多么动人的事情。
      月光下,雪下清俊的容颜隔着凤尾竹御帘若隐若现。
      刘海比之前又长了许多,几乎遮住眼睛似的慵懒,又留几丝散乱垂在耳畔。让人有想为他掠起碎发的冲动,但转念一想就这样盖起那流丽冶艳的眉目倒也不错,于是就什么也不说的笑着持扇看向别的地方了……
      所谓别的地方……丝毫也不意外看见身着龙胆丸山吹色小挂的蜷川女施施然从飞香舍方向渡廊而来,神态自若的与其他女房们混坐在一处闲谈。
      在心底里微微一笑。
      ——时候差不多了。
      “主上……”
      毫无预兆的,边推开歇息边合起了扇子。不理会除了那人外的四座皆惊,我收拢十指俯身,以完全迥异与今日场合的严肃声音向着君王奏请道:“臣妾弘徽殿与兄长左大将平雪下为我主圣上献太平乐一曲,愿我朝盛世太平、永无奸佞!”
      低低敛着的眉,淡扫螺黛如远山烟横,是琢磨不定的阴晴难测;一抹石榴娇样的笑靥处团团花黄,樱唇却是抿紧了的,让人兀自暗捏冷汗;琥珀色流瀑般的垂发掩着双眼浓浓杀意,那炽烫到极至、犹如冰点的蓝色火焰……
      “如卿所愿。”
      主上轻言道。
      前所未有的,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再也没有什么疑惑了,我带着不会被世上任何事动摇的坚毅神情抬起头望着主上。只有这一刻,他不是我的丈夫,我们也不是夫妻……我们是君臣,这个男人是我的君王。
      我说过,要让他成为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而今天,我做到了。
      “请陛下赐笛!”
      所有人已经感觉到气氛明显在向着某一方向转变。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止住了,目光如束皆投射在正殿这咫尺之地。但这里还是最安静的地方……我想着就在此时此刻另外两个显赫一时之所在此时的景象。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吧?属于帝国宫闱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暴风骤雨的来临。
      主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的、淡淡的转过头去向着宫木内侍吩咐了句,就见她非常迅速的从身后下葛女房的手中接过个朱漆托盘……
      反应快到简直就好象早已准备好等我索要似的。
      “主上……”
      话音未落就捕捉到了男人眼中那抹稍纵无痕的柔和笑意,我这才恍然大悟。没再多言什么,用双手恭敬的从他手中接过御笛,然后就着他的亲自搀扶站了起来。
      立刻转过身来手捧御笛示之于众人!
      ——宫廷间权力极度奥秘与隐晦的授予方式,顷刻之间成立了。就在转瞬刚才,一国之君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交给了我。
      余光一扫,雪下轻巧优雅的一闪身撩起衣裾下摆坐了下来,用修长的手指操起了琵琶拨子给乐音定弦。
      真像斧尖一样的呢……小而薄的拨子形状,还有那利刃般的象牙拨尖。不知道在那强烈的触音、按压、波音、震音、轮指等等技巧中,冰雪透明的细蚕丝如何能翩然无损的奏出一曲如行云流水?不禁有这样的感觉,似乎在他半遮半掩在浓香扑鼻衣袖下的慢滑淡敲中,就有无数殒命于如同兵器的拨尖之下……低笑着,我的指尖轻轻按在了笛孔上。
      第二次的琴瑟合鸣。
      大概同样很少有人知道吧,龙笛纤细秀逸的竹管里灌的是铅水。龙笛有七孔,分为左手按压的六、中、夕三孔及右手按压的上、五、干、次四孔。这样为了求得另一段的平衡,就在头与吹口之间填上沉重的铅块,再用蜡包裹起来。
      曲中激狂的杀意……柳枝被飓风吹的左右摇曳,连带着月影舞动。风如宇宙间强大无匹的气流翻涌,如龙一般怒吼着,如虎一般呼啸着,划拉一声无情的扫灭了所有熊熊燃烧着的薪火。仿若乌云从高天远处御风而来,笼上愈舞愈妖异的狂月。滔天大雨前的轰隆作声——已非惊蛰,却有如春雷震动大地般惊天一响,卷尽涤尽世上所有肮脏与罪恶。音越攀越高,是直冲云霄的激荡昂扬……幻境一般,我微闭上双目,就好象置身于被无穷无尽的星辰风沙蔚包裹着的蓝色天幕里。吹过天际的风就呜咽盘旋在耳边,灵魂仿佛脱出了躯壳的负担自由自在的飞翔……和云端的另一股乐音一起飞翔。睁开眼睛,自己依旧娉婷立在御帘后的正中,香染的衣袖翻飞下一双素手持了龙笛,边吹奏曲子边冷眼望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自清凉殿和藤壶方向而来的渡廊已经被原中宫大夫平实成和其他几个左大臣派系的官员率持弓带箭的近卫府军团团围住,原本侍奉四侧的藏人早已在众人还未发觉的时候聚集在了藤壶皇后以及兵部卿宫、大藏卿等太政党羽身边,形成令其各自分隔孤掌难鸣的胁迫之势。相反的方向,雪下眼睛抬也不抬,只带着若有若无的邪魅笑容坐在御帘边,以惊人优美的姿态流丽的一个横扫拨子动作,让天籁般的曲调仿佛是冰雪初融般倾泻而出……融化成春日的清泉,漂流在旷野深山里的樱林中。那么锋利的乐器,所以奏出的曲调最温柔……也最冷酷,因为动人而无休无止攫取到窒息为止。好象是地狱谷底盛放的樱花,散发着剧毒的香、禁、斩,单等着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烟雨红尘,绝代天香。
      一曲太平乐,只是个曲子而已,在此时此刻却又不再是个曲子。我和雪下的顷刻之间,在他人却是久到蝴蝶都轮回了好几世的漫长辰光。
      因为戛然而止时,乾坤已定。
      内大臣和长子检非违少将平珍昌、女婿右卫门督藤原关隆径直步入弘徽殿,押解着数个状似巫医方士的人呈于御前。
      “紧急事体,故无理扣阁,望陛下、娘娘恕臣等不恭之罪!”
      主上别开眼目示宣旨女官,于是她朗声宣告道:
      “陛下有旨:朕近来身体不适,一应政务无论大小呈递中宫裁定即可。”
      然后他就这么像不沾染世间尘埃般走开了,向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这里。
      而我再一次的俯倒在地,和纭纭群臣恭送着君王的最后退场。
      似乎都能听到正待被瓮中捉鳖的太政派系最后一丝希望破碎在地的声音。借着法会的名义把这些人赚入宫中就是要来个一网打尽,让他们没有机会苟延残喘再翻身。太政的党羽们本来心存的侥幸就是主上念旧——那扶持登位的恩谊和多年翁婿之情。可他们也不想想,即使是主上干预又能如何?我的计划和加之于的罪名已经完美到谁也无力回天的地步。
      但是……还是谢谢你,我的陛下。
      因为你,我终于从后宫的重重御帘中走了出来,没有一丝畏惧与不安就这样站在了天下臣民的面前。从现在开始,是命运在推动着我前进了……不知道未来还会走到哪里,但是此时此刻必须带着决然的意志走下去。宫廷的法则就是这般无情:一步不慎,非生即死……一如,眼前的他们。
      “夫人!这……”
      藤壶皇后几帐内传来王命妇尖利的声音。
      “叩禀中宫娘娘:藤壶夫人自民间招集操巫蛊厌胜之人聚集飞香舍,祸乱后宫咒害陛下、皇子,此等行为不仅有违国母之道实乃大逆不道犯上重罪。臣等共乞娘娘权衡!”
      “夫人,果真有此事吗?”
      这个国家地位最高贵的两个女人,正隔着一方薄薄御帘审视对方。
      她冷冷一笑,按下王命妇几乎要仪态尽失的叫嚣,轻缓的启齿言道:“我是皇后,而你是中宫,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即使是今日困境里,依旧是清丽傲然的皇后之尊。年华或许可以老去,美丽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她和我本该是生活两个世界里的人……从少女到年长,一生享受那好象天生就应得的瞩目与尊荣,被世上所有的女人羡慕着、憧憬着。这样的人,这样的“自以为”,那个本来的我是应该羡慕呢,还是觉得好笑?
      而我也真的是云淡风轻的笑了。
      “夫人……”听见自己长叹一声,然后放开了所有顾忌的这般坦然说道:“或许常夏是真的没有资格问您的罪,可是梅壶夫人呢?那个无法降临到人世的孩子呢?还有战死在刀伊战场上包括您弟弟齐信少将在内的所有兵士子民呢?他们的生命就是因为您而如同草芥般失去了……您自认为理所当然的身份决定了您的残忍。为了维护你们一族的荣华显赫,就可以任意妄为不管他人的死活么?你们怎么可以。”还有阿枫还有……我……
      你知道……死亡是怎样的绝望感受么?
      藤壶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断成分尸。她甩过头去不再看我,晶莹剃透的指甲狠狠嵌进半截扇柄里,向着阶下的内大臣道:
      “那些密教僧人的确是我召唤入宫的,可是单止为我作法祈祷祛除梦魇而已。卿等无凭无据如此污蔑本宫,可知道后果如何吗?”
      闻言,检非违少将平珍昌不卑不亢道:“正是查有实据,请皇后与中宫娘娘过目。”
      他看向一个女人的方向——正是蜷川。只见她落落大方的从皇后身侧的女房之中膝行上前,从衣袖里呈上个锦绫包裹的东西。
      藤壶的脸色顿时变的煞白,一副不可置信到极点的神情看着长年侍奉在自己身侧的心腹女房把那最隐秘的东西拿来给我。即使是最愚笨的人也能在霎时间明白这意味着怎么回事了吧?于是她立刻扭头怨毒盯视着我。
      “是你……是你!”
      我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残败者的容颜与悲凉可怜状,已经不值得一看。
      锦绫在大纳言典侍夫人的手里慢慢展开了:一只被铁钉贯穿胸骨的小人儿木偶赫然出现在众臣面前——胸口贴着敦平亲王的名字。
      一片哗然……当然了,在这个笃信鬼神与生灵、死灵作祟的国家里,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最厌恶和最不能饶恕的就是诅咒。
      “娘娘,这些则是臣等在飞香舍搜出的。”右卫门督藤原关隆命藏人呈上了另外三个放置人偶的漆盘,继续奏禀道。
      雪下噙着好整以暇的浅笑望我。
      他站起身上前,无视于什么礼仪规范、世俗桎梏,就那么自然而然却令人倒抽一口冷气的……瞬间确实将御帘撩了起来,扶着我的手从帘中带出。
      然后和藤原关隆一起,在我面前下拜了。
      “臣平雪下亦有事体启奏。”
      我了然在心却不放在脸上,挑高了眉沉声问道:“卿有何事?”眼神一飘,整个禁宫已经被近卫府取代了原有侍从拱卫住,毫无意外的有冲天火光自远处红梅殿方向腾空而起。巨焰如火舌喷涌,而无数支松明火把则映照出彤红耀眼如白虹贯日的一片天……
      雪下一扫平日里狂荡不羁的神情,眼睛里散发着耀目犀利到可怕的飞扬神采,如同光之所在诸邪退散!
      “兹太政大臣橘氏,历经三朝,不思皇恩浩荡反居功自傲纵女成凶。刀伊一战余波未平、生民涂炭,所幸我军神勇如天庇佑,敌军仓皇逃窜然其机密文件尚未完全焚毁。经臣平雪下查明,橘氏多次与敌军暗通款曲,泄露我军情。不仅失之股肱臣子之道,更为不忠不义大逆不道之人。兼,此番更籍由编修古今和汉歌集,多处恶毒影射僭越皇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种种罪责,实可诛心不为过!证据确凿,请中宫陛下御裁。”
      时机掐的刚好,就在这个时候平仲衡和留京的大藏种继二人身着甲胄,一路穿过早已更换好的守卫从宣阳门进宫,过清凉殿昆明池和荒海障子、经上御局而快步踏入了弘徽殿。
      “臣侍从大藏种继、平仲衡叩禀中宫娘娘:太政大臣今日丑时聚集党羽于红梅殿分发刀箭、意图不轨,已被臣等当场拘押;其谋反证据伪和汉歌咏集凡三十二卷已全部搜出,其内容荒诞不经大胆附会、皆是怨怼陛下及娘娘之恶毒诅咒。请娘娘过目!”
      “害死枫姊的是那个男人才对。”
      ——带兵查抄太政府邸的仲衡在临走前这么对我说道。
      一阵狂笑凄厉的响起……我转头一看,是藤壶皇后……她被完全包围在武士中间,只等我一声令下即上前擒获。
      藤壶和珍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高贵:一个铮铮傲骨、天生的卓然不凡,即使生死攸关仍旧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谈笑风声如履平地;一个是披了三十多年虚妄光环的高岭之花,一旦被扯落尘埃便是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的黑发尽乱、如同疯癫……而此时的我,居然还能像个旁观者般洞若观火的想到这个,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
      渐渐,她笑的够了,望着我淡淡说道:“中宫,现在你双手所沾染的鲜血也丝毫不比我和我父亲要少了。”
      “我知道。”
      又怎么会不知道呢……已是罪孽如此深重的己身。
      我闭上了眼睛,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怆然,笑道:
      “我知道,所以随时等着天罚降临的那一天。”

      “中宫妾平氏奉旨代颁陛下旨意:藤壶皇后兴巫蛊厌胜之术于后宫,仿效汉室之飞燕啄子欲害皇嗣、危及朕躬。现削去其皇后荣衔、废为庶人,以儆后宫。太政大臣谋逆坐实,即刻削夺一切领地、赐土,满门羁押处以流刑于鬼界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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