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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之四十 岚夕暮(全) ...

  •   之四十 岚夕暮
      大概没有人会不知道吧……咯血是不治之症。看着身体慢慢消瘦、枯萎,一天挨过一天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我竭尽全部力量挽留着他日渐消逝的生命,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样,也要再一次与天意捉弄相抗衡,留住自己所爱的人。绝对……绝对……
      在逼问大纳言典侍从而得知主上真正的病情后,任何事情,都仿佛变的平淡无奇起来。我的时间并没有停伫:越来越快伸向太政大臣的利刃,还有那一步步进行中的最后计划……但我清楚的知道我变了,隐隐约约开始有些害怕自己……因为我变的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有多可怕。杀人也好——杀了这么多人看过这么多人被杀,早就视若平常没有感觉了,还有阴谋也好、陷害也好……都无所谓。我不再是单纯而热烈的复仇者,当然也更不是土佐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多少年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我的心已经老去……在一夜之间。
      对于朝野,主上的病情一直是以身体孱弱的咳嗽来搪塞过去的。即使是女院夫人也没有告诉,也许不能称之为隐瞒,而是他本人的拳拳孝心。
      甚至连移驾雨前御所的体力都没有了……还在为别人温柔的着想着。这样一个分外寒冷冬天的雪霰纷飞中,我陪伴在沉睡不醒的他身边,波澜不惊般亲自料理着添加炭火和移动伏笼的琐事。好象一点儿也不哀伤,更没有什么痛不欲生啜泣的表情。比起间或三五天来谈病的后宫嫔妃、王公贵妇,我这个向来受皇宠最优容的中宫娘娘反而镇静到不象话。
      “‘日久知人心’,大概那位是天生的美人冷心,无情的很呐……”
      “悠悠然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端坐在病到那地步的人边上,亏担真忍的下心!”
      当天手捏浸湿过的衣袖于御榻前大放悲声的藤壶皇后和打扮的妖娆鲜丽随扈而来的几个更衣,在背地里这么议论道。
      可当面又逢迎万分听候我的差遣,来筹备奈良七大寺僧众为主上乞求平安的颂经法会和千佛供养。法会布施四千缎于寺院,愿以佛力庇佑主上早日康复自是隆重异常。布施七僧的法服,皆是以绫绸纺成格纹状的袈裟。法服的配色、缝工由我和梨壶女御亲手负责;筹办琴瑟事务的是内大臣家的公子中宫大夫今昌,他年纪虽轻,然则做事井井有条、进退甚为得宜;而乐人、舞人等具体事务则是由左大将平雪下一手操办,他见惯场面、八面玲珑,自然不在话下。
      “或许我是到了该加持的时候了吧……”
      偶尔精神好一些、从昏睡中醒来的他会这般半真半假的说道。
      我静静在调配好的百步香里添加些蜂蜜——这样味道逸散出来是温和平缓的,据说有很好的平服咳嗽作用。
      “说的也是呢……那么请横川的僧都大人来好么?”边为他梳理头发边道。
      看着疏落散在梳齿上变的枯黄的断发,我默然合上了梳妆匣再很快的……很快的换上无忧无虑笑靥看着菱花镜里的他,轻松言道:“主上和僧都大人也有许久未见面了吧,上一次召见还是在雨前御所来着。”说着亲昵的轻轻欹在他肩上:“不过您从现在开始就要多多进食多多显得富态才行了。”
      “哦?为什么呢?”
      “因为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僧都又要怪臣妾不够尽心侍奉主上了!”
      “莫非爱卿还在‘怀恨’当时僧正对你的唠叨?”他不由得失笑。
      “主上这句话可是罪过哦……臣妾可没敢说那位大人‘唠叨’。”
      《最胜王经》《金刚般若经》《陀罗尼经》,每天手步释卷的抄写着千卷佛经。不忍他如此早便舍弃红尘遁入空门,所以只请横川僧都为他稍稍削去头顶之发并受以五戒、结下无量功德。
      “‘深感神功知凤契,缘结来世伴清幽。’愿他日携手同登极乐净□□生一莲台之上。”当时口中低低说道,如同自语。

      这样殚精竭虑动万人之功的准备着,待到颂经法会和千佛供养的当日,已是顺利度到来年的春天。薄冰融化后,我的心情也开始莫名乐观起来……毕竟他连这样寒冷的冬天都安然熬过去了呢。粉色的樱花成团成蔟,像祥云般氤氲笼着宫阙。水殿渡廊边柳条抽枝,是千条万缕柔丝碧玉倒映在微波荡漾中。而盘旋清歌的翠鸟像是通了灵性似的,随着僧人齐声高咏的《法华赞叹》樵薪之歌曲调,留连于樱与柳之间。
      将弘徽殿两边厢的女官值宿房间腾空后移开屏风、几帐等物,精心布置作为殿上人和公卿大臣的位席。此外设雕花沉香木台足衣架二十四座,悬挂各类赏赐衣服和被褥;北面靠壁摆放唐柜和橱子,覆盖紫色花卉卷叶纹织锦桌毯,供奉白檀木阿弥陀佛和侍立两侧的观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御寝台四周帏帘高撩,悬挂两界曼荼罗图。亲近的上葛女房按品级着装围绕环伺在御帐台四周,因为颜色限定的原因不能随心所欲的为衣裳配色,所以着意在扇子上花费心思争奇斗艳。贵公子们有些穿了正式的礼服在主殿寮的侍侯下试乐,有些身着浓艳的直衣和缚脚裤,拉在屏风后面拉了砚台进去写信给什么人。然后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接了信函,借来本来相熟、先已在宫中供职的女房的手镜整理鬓发。上方的几帐内,无论左卫门内侍怎么哄着,小皇子都非要往我这里爬过来。两岁大的孩子,穿了开缝很多的汗衫,口角红润,乌黑的头发像用鸭跎汁染过般油亮,扯着我袖子笑的开怀。最后被没辙的小荻抱了过去。
      如此繁华极至热闹非凡的尘世景象,或许能稍微安慰我心、也在挽留着他吧……于是淡笑了出来,重新整理好心境,换上牡丹色目的衣裳:晚春盛开的牡丹花,被唐人视作华丽的百花之王。菊卧线蝶丸凸花锦制成的十二单衣按照白、淡苏芳、红梅、浓赤、浓苏芳的顺序层层若云霞铺叠,薄薄施了脂粉,熏以“梅花”香品。再吩咐童女从宜阳殿库房里取出珍藏的名品乐器,像是鸟羽院的蝉折、小松殿的高野丸,拿了出来分给众人,传下话去道:
      “昔时唐皇于清元小殿宴饮,玉笛、羯鼓、琵琶、方响、箜篌、拍板乐声齐作,斯乃旷古盛事也。今日愿闻诸位弦歌雅奏。”
      或许是天气转暖的原因吧,这些日子以来主上的精神出奇的好起许多。他听了这话,笑着道:“虽你说了这话,可料想没人愿意领受龙笛与琵琶吧?”
      “为何?”
      主上刚要答话,御座下首的右大臣就抢先谄媚笑道:“当年清凉殿管弦之会,左大臣家兄妹一琵琶、一龙笛曲惊四座。公子操琵琶深具嵯峨帝遗风、爪音清越绝伦,小姐的龙笛则神乎其技、堪比蝉丸。这已是本朝的传奇了,谁人不知呢?”
      传奇……么?
      我笑,眼里有前所未有的凌厉之光一闪而过。
      暗含深意的瞥了眼四面簇拥而坐、表面一团和气的后宫女房和公卿们,向着主上微微屈身道:
      “如蒙您不弃的话,那么待会臣妾与愚兄长就要献丑了。”
      说完眼睛看向翩翩然端坐在右大臣侧对面的雪下,他原先只含笑不语着。两边厢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个目光,然后雪下亦笑应道:“臣早有准备了,何劳娘娘挂心?只愿陛下勿要责怪臣唐突才是。”
      主上微笑着颔首,言道:“何来唐突一说,卿与中宫只需随性选一二熟习之曲以飨我等则可。”
      “谨遵旨意,那么……”雪下望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说道:“那么就容臣奉上一曲——太平乐。”
      “太平乐?”
      左大臣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们“兄妹”俩。太平乐,又叫破阵乐、秦王破阵乐,是自大唐传来、充满刀光剑影屠戮杀伐之气的武乐。相传是为了赞颂秦王李世民武功盖世大破王士充,继而夺取隋室天下的胜利乐曲。
      “没关系,就这样吧。”主上温文一笑,对我说。
      我一愣……他的眼神和以往不同了。总觉得多了点什么东西……他那冷静的、明晰的……纵容的目光,还有深刻而清澈的眸子……好象是洞悉一切的感觉。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主上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我在计划着什么。
      是看穿生死的临终之眼……
      这句话出现在脑中时我立刻恐惧万分的拼命甩掉这个念头。
      不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他……他只需要好好的活下去,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战胜病魔活下去,然后一起度过接下来的人生中每一个春夏秋冬。属于我们的幸福还远远没有开始所以……所以我要先战斗。
      在这华丽壮美激狂的乐曲中,我们将最终战胜太政而夺取天下真正至高无上的权力!
      “那么……臣先告退,去为琵琶调音了。”
      雪下先一步从容自御前退下。我仍旧陪伴在主上身边一同聆听法师讲经,之后再观赏落蹲之舞和众位官员女房的献曲。以女子常礼服赏赐亲王和四位以上官员,以腰绢绸缎赏赐殿上人。接着到了薄暮时分由左京大夫藤原佑亲献上的高丽笛曲,我借着整理容妆的理由也退下了。只带了小宰相和中将君两个心腹女房,从连接弘徽殿与清凉殿的渡廊走到事先约定好的上御局里。
      这样的时候,当然不会有什么人。悄悄留下她们在门口监视着对面藤壶上御局的动静,我一闪身推门进去……
      一地都是散落的樱花瓣儿,浓香扑鼻。
      “啊啦……这……”我带着戏谑的表情走上前去,从正百无聊赖屈腿坐在地上的男人肆虐的手指间把花朵救下,故意说道:“这是哪来的‘春天里的暴风雨’?”没料想话音刚落就被顺势一带拉入他怀中。
      “‘久候君不至,露湿沾我衣’呢,又哪里来什么春之岚?”勾魂夺魄的低笑嗓音。然后边说着边又不留痕迹的推开了我,“娘娘,臣兄可以向您奏禀了吗?”
      看看雪下身上那已经被不拘的拉扯到乱七八糟的朝服束带,就知道他在这里等挺久的了。
      我失笑,随之同样坐在了他面前。两人默契般同时收下了玩笑表情,正色以对。
      “到底是谁那一天泄露了我的行踪给主上知道的?”我迫不及待问道。这个引领主上来到桂川的人应该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总不可能是那个死去的人。可还有谁呢?可我又不能当面问主上本人。
      “我的小姐,希望你下次别再亲自动手了。”他有些好笑的说道:“即使动手的话也要先看清周围有没有什么影子在盯着。是太政大臣的杀手哟……那个时候他派去的杀手就在你们的背后。”
      脑中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是太政大臣他要杀经雅灭口,但是被我抢先一步?”
      “然后那个杀手意外发现原本最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的人——中宫娘娘居然会在桂川边和中纳言见面,所以立刻折回太政官邸禀报给了他知道。你好好想一想,太政能够爬上今天的地位经历过多少宫闱间的腥风血雨?这种经历使得对政局的敏感性对于他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即使猜不到真相也可以多少预知一二。”
      “可太政派出的杀手怎么会认识我?”
      “所以你有必要好好清理一下能够上殿护卫的藏人们了。”雪下以貌似不以为然的成竹在胸道。末了,他顺口问:
      “对了,你没怀疑过密告的人是我么?”
      我唇角一撇,道:“怎么没有?可是如果我的身份泄露的话,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吧?正在受宠的妹妹中宫被目睹杀人场面,如果失宠被废的话左大臣家族基本上也就到此为止了……”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他正愣愣看着我。
      “怎么了?”是我推论错了吗?
      雪下摇摇头,继而淡淡笑了起来,道:“不,你真的是化茧成蝶了……”
      “化茧成蝶?”
      “是……历经重重磨难破茧而出的、这个天下举世无双的美丽蝴蝶。”

      “无论是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你是这个国家大权在握的中宫娘娘,一举一动都要谨慎小心。还有就是……谁不都要信任,包括我在内。”
      怎么觉得,雪下最后这句话,有种包含着难以言明秘密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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