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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之三十四 一期一会(完) ...

  •   之三十四 一期一会
      回到龛室后,当日在若狭寺后山眺望到的扁柏丘陵刀伊本阵顿时浮现在我脑海中。
      从一开始和太政谈条件的人,到后来布置大营、单骑回援纪伊的人,一定都是他……同是这一个人没错。因为刀伊军中若有两个智囊如斯者,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东宫殿下绝对不可能支撑到现在。而从此次趁着风暴劫营又可以发现,如果没有这个人,入侵军就只是一伙混合着刀伊流寇和高丽海盗的乌合之众而已,不足以成事。
      可是应该说那位大人狂妄呢,还是深有自信凭一己之力就足以挡千军万马、有必胜的把握?但不管怎样,他的冷静使我心惊。
      对方是怎样的人,我并不知道——一如他不知道我。我们两个人好象站在这一场战争的血色纱幕后,透过它于冥冥之中注视着对方的存在。
      但局势再不容许我冷静下去了。如果殿下出了什么意外会怎样?如果他伤了甚至如果他已经……忍不住朝最坏的方向想去。作为东宫的他,是被我力排众意送来奥羽,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是动摇国本的天大谬误;作为主上弟弟的殿下如果遇到不测,又让我如何向他的皇兄、我的夫君交代!
      “侍从大人,岗哨有消息禀报。”
      我微微颔首,大藏种继行了一礼快步退下。而伏笼里的熏香还未燃尽半柱时,他就踩着轰隆作响的步伐面色涨红的上来了。
      “娘娘,刚刚刀伊人像是来寻仇,在我军辕门百步开外用强弩射杀了几十个兵士,然后居然跑了个无影无踪。咱可忍不住了!请娘娘下旨让臣带兵出阵,能好好跟那些狡猾贼寇一决高低。”大藏身上早已换上了全套黑韦威箭羽花纹筒铠甲。
      “不……”说着,又趔趄了。
      沉吟,是我难以决断:刚刚劫营成功刀伊断了给养,加之主将不在军心涣散,现在怎么会自不量力的阵前挑衅?其中或许有什么……但如果对方是在当真意图攻打若狭寺的话,若是我们闭门自守其军力想必会倾巢而出尾随主将而去、全部聚集到纪伊围攻殿下。这样他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终于下定决心,我要为了殿下的安危再赌一赌。
      “好吧。大藏种继将守卫若狭寺的兵力留下二百,其余尽数出阵御敌。尽可能多的歼灭敌军,不必留下活口生擒。”
      “那这样的话本阵几乎陷于空虚,保护娘娘恐有不周啊!”财部善宗反对道:“不如让种继大人携十余剽悍精骑以迅雷之速攻击,在殿下大军回营之前驱逐敌人即可。”
      我道:“大人不必过虑。这二百兵士虽少,然则若狭寺地势险要,依山傍海易守难攻,若将此兵力安插在各个咽喉部位就大可安心了。”话虽这么说,但心里清楚明白过于迷信地势条件毫无疑问太危险,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动摇军心。不过从这里到刀伊人出没的二见浦和鹈方距离不算遥远,只要大藏可以安然守住携带的兵力,即使万一若狭寺陷落了他也能够在短时间内回转救援。
      但我身处在这个远离战场本身的龛室帘内,要如何才能帮助勇力有余、智谋不足的大藏种继保住兵力全身而退?沉思片刻,转头吩咐默默守护在一边的正澄:“你和大藏侍从一起出阵吧。”
      他狼般冷冽的眼波丝毫未动,回复道:
      “臣恕难从命。”
      “你是在抗命不遵吗?”我微愠了。
      在场的人都知道现在是生死攸关的当头,而正澄寸步不肯退让嗵的一声以额击地,语气恭顺却非常坚定:“臣奉左大将之命保护娘娘,即使一死决不会离开娘娘半步。”
      雪下……
      “娘娘!请务必再考虑一下!”大藏和财部齐刷刷的伏倒在地。
      我从怀袖中取出张纸丢到他们三个面前,道:“这是宋渡海而来的书上记载的方法。现在马上传令下去用马鬃和绳索制作,简单轻易就可以制成。用它的话,或许能够破解掉刀伊军强大的骑兵攻势。而在这段时间即使刀伊想趁若狭寺兵力匮乏袭击我们,从彼营疾驰至此耗时甚久,到那个时候尔等早已回营。”
      雪下曾经告诉过我,刀伊人是善于在马背上作战的民族,而此次入侵也以依靠旋风般的骑兵为主、在我驻军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口气攻城掠池。他们弓强、马壮、性禀骑射,陆上作战难以征服;但换句话说这也是致命的弱点——不善于海战。除了这个弱点之外……一定还有巨大的内部冲突:据现在所知道的情报,这支军队的兵士最少起码由两个民族混合而成:高丽人和刀伊人。虽然其中力量对比还未尽知,但肯定少不了龃龉和裂痕。或许这点可以好好利用。
      “除非他们得神佛之助,否则没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悄然靠近本阵。”
      最后这么笃定万分道。

      可惜对方是那个人,所以如果我不不全力以赴,当然不可能赢。
      夜半更深时,依稀有口哨声回响在深山里……
      那个人连让我暗呼“糟了”的时间都没有,风雷迅驰般、就在侍从大藏种继率东宫留守若狭寺的五千精兵出阵的次日清晨,正对着船越津的海汀上遽然赫赫然插上了刀伊战旗。从龛室的秘窗望去,山下海边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的骑兵,沿着山的走线包围了整个若狭寺最后再在海边收网。
      背后十五丈高的峭壁,身前是在哨兵严防之下千寻之深的海洋。他们是怎么瞒天过海而来的?犹如神兵天降打了我个猝不及防。同时,也切断了东宫和大藏的退路!
      “这可如何是好……”
      小宰相和大藏的夫人侍从君不禁乱了手脚。
      “大藏大人来得及回援的吧?”小宰相尚寸侥幸的问道。
      我摇摇头:“不,他来不及了。你看,刀伊这么快就截下了我们联系外界的通路,报信的一兵一卒都跑不出去。即使得到消息,如此之短的时间他也不可能脱身救援。”
      的确,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大藏种继的确被大股的刀伊军紧咬不放、拖延时间等待这里的兵马攻下本阵若狭寺。但此时我们孤立无援,没有东宫的消息、等不来救兵、仅有二百人保护这座庞大的大后方。战场形势诡谲瞬息万变,我这才深深的了解……可是大概已经晚了吧?
      没想到自己这从三途之川逃回人间的灵魂,血海深仇未报就将因为一个疏忽大意与不慎命抛于此了。
      遥遥望去,敌方麾下一个骑在灰毛马上模糊身影对着前方举起了配刀,然后口中不知说了些什么。弓箭手一齐拉开弓矢,霎时间箭镞立刻如暴风雨向这里铺天盖地洒来。
      我刷的抽合上了秘窗,窗外喊杀声震天响——是在攻山门了,窗内走廊上脚步声音杂乱,似乎是所有留守本阵的人都去取武器。而志摩守财部善宗飞快过来龛室卫护,身穿褐色直垂,外罩茜色花绳纹理的铠甲,头盔上打着鞦形结,配镶金腰刀与鹰翎箭桶。壹岐守橘道珍和对马守大伴基才紧随其后立刻赶到,一个着红锦直垂与上紫下绛色铠甲,另一个只着泽泻叶纹样直垂、手持藤缠弓,想必是在敌人进攻时才反应过来。
      “请娘娘进山躲避起来吧!这里有臣下们先抵挡着。”
      一切都太晚了。
      苦笑一下,我道:“明白了,那么就请三位大人立时率现有士卒据山防守。”然后面向小宰相和侍从君两个:“你们速速先去寝所收拾一下傍身物品,我随后就到。”
      好不容易把他们支离了身边。
      敌人弓矢如雨,即使现在用若狭寺所有的兵力立刻挖护城沟、再以树枝搭起箭垛,伽蓝外围可能也守不了多久吧?我屏息静气等脚步声远了,很快从怀中拿出个碧釉贴花小瓶,抑制住几乎沸腾的呼吸一口气拔开了红绒塞子。但手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了,颤颤的将里面朱砂色粉末倒进浅口碗里看它渐渐溶开——酒液像渗了抹梅子汁般嫣红。
      立时封喉的毒药,是古代贵族时时刻刻随身携带的物品:不是为了杀人,而专留给自己。自戕,他们在阴谋或政治斗争中失败时保留尊严的最后手段。
      不可以落到刀伊人的手里!
      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手指触向碗口。
      “夫人!夫人!”
      动作顿了一下。那是仲衡在走廊上大声呼喊,试图找到我在哪里。我没再理会,鼓足勇气捏好它就要送到唇边……
      主上,对不起。说过要活着回来的,说过不会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但我可能没有办法遵守那个约定了。
      心肠千回百转,又全没个归处。怔忪迟疑中时间飞速而过,浑然不觉身外世界已经转了几个天地直到……直到有什么人的脚步一路冲杀过来,最后在嘴唇触碰到液体的那个瞬间一刀劈断了隔扇门!
      雪下……是他么?
      “枕流?”
      明显惊谔莫名的声音。
      浅口碗从我手里跌落,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哐啷碎在地上。在绿莹莹细小瓷片飞扬起来的雾气中,我看见的居然是珍河那久违不见的脸孔。
      她琥珀褐色的长发高束在顶心,戎装打扮穿着上浅下深淡绿铠甲,跟纤尘不染的白皙面庞形成决然对比的是铠甲上面还留了新沾的斑驳血迹。看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凛……她该不会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两个的眼睛里都写着这个疑问。
      时间好象停滞住了。但事态的发展早已不容得我们置身事外,随着砍杀声和惨叫越来越近她当机立断握住我的手就要向外走,而正好与此时拔刀冲进来的对马守大伴基才碰个正着。大伴基才一见珍河拉着我的场面顿时脸色大变,厉声吼道:
      “放开她!”
      “她?”
      珍河微微蹙眉自言自语道,但却没有多问,左手拉好了我右手手腕一抖一个回身反旋倒刺,在我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就一刀把对马守砍杀在了我面前。
      然后她看也没看地上仆倒的大伴,一路带着我冲杀出去。陷入艰辛攻防战的我军愈战愈难,走廊里横七竖八倒着使女和仆役的尸体。眼光扫去时只见原本随侍东宫的武将木工右马允知平正和一个身穿黑线缝麂皮甲的刀伊人战作一团,他把偷袭的刀伊人压在身下想拔刀割断咽喉却被对方趁势反剪住双手,情势逆转反而被压制住;对马介熊井实光紧咬牙齿脚踏在横板上,取十二把三指长的响箭搭弓射向地方攻阵,掠海飞鸣的镝镞一下子射穿十数个刀伊军士甲衣。
      珍河还是和当日初见时同样的漂亮身手,但看在我眼里登时敌我分明了:她是刀伊军的人……不,或许可以肯定和那个俘虏一样也是高丽人……从那个时候她望着水城遗址时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我就该感觉到的。
      而此时穿梭在我们身边的刀伊兵士见到珍河无一不俯首行礼,让我突然有一种非常不妙非常残酷的预感:该不会……
      我们从本馆跑出来站定了刚要说话,高空遽然倏地俯冲而下抹桧皮色的鹰影,在接近珍河的刹那间收拢住舒展开的羽翼,扑棱着停在她伸出的手臂上。珍河笑着用高丽语对它不知是说了些什么,鹰儿仿佛是通晓人语似的用金黄色的瞳仁望着我,然后出乎意料温和的用喙碰碰我手指。
      “这是海冬青,是渤海国自古以来最凶猛的狩猎鹰。不过不用怕,我告诉了它你是朋友。”
      试着抚摩海冬青光滑如水洗般的羽毛,它在我手中驯服的几乎像只初生的小鸟儿。珍河边向后山走边笑道:“说起来也真奇怪了,从来没见到乙羽有这么温驯过。看来它很喜欢你呢。”
      “乙羽?是它的名字吗?”不知不觉,我也跟着她向密林深处走去。
      “没错。”珍河依旧是微笑着点点头。
      忽然发觉,身边聚集着的刀伊人越来越多。她很短促的与其中几个看上去身份较高者交换了几句高丽语后,就飞快拉我到掩人耳目的一边。
      “枕流……”
      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该不会是常良亲王的情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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