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场》青橘一枚

2、第二章

　　太阳刚落山，唐墨便立在了回家的那道小巷口，巷口离着一块石牌，上面写着小巷的名字：林家巷。

　　这是一条老街，说它老，是因为这条巷是繁市硕果仅存的，还保留了民国时期建筑群的街道。

　　顾名思义，这条巷子是从前一姓林的大户人家的。只是林大户早已不复存在，现在的林家巷充斥的都是各色老街住户。

　　青砖铺就的巷道油光水滑，两场鳞次栉比的小木楼挤挤挨挨。

　　唐墨背着书包走进小巷，一路上有脸颊皱成核桃的阿公阿婆端着洗脚水、提着垃圾走出低矮的木楼，他们看见暮霭中唐墨青春洋溢的脸，纷纷裂开那没几颗牙的干瘪的嘴冲唐墨打招呼：小墨回来啦？

　　唐墨礼貌地冲他们点头致意，一边迈开大步往家跑。他从小在这林家巷长大，这些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街坊邻居。

　　在小巷的正中央，一圈浓郁民国风的，气势恢宏的排楼围出一块不大的空地，算是林家巷的中央广场。这里经常聚集不少林家巷的居民，许多妇女和身子骨硬朗的阿婆们都会在这里摆上一只小喇叭，奏起节奏明快的音乐，三五成群跳起坝坝舞。

　　在广场的角落上，有一家小小的饭馆，挤在两栋小洋楼的中间。店招上写着：唐家面馆。

　　唐家面馆清早卖早点，中午晚上买面，这里就是唐墨的家。

　　唐墨大步冲进了面馆，不等解下书包便顶着满脑袋的汗水高声喊，“爸妈，我回来了！”

　　李世芳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脸慈祥的笑。她帮唐墨解下背上的书包，给他端过来一杯水，看他喝了，再抬起手来摸摸唐墨的后脑勺：

　　“儿子又在傅丛飞家吃饭了？”

　　“是的。”

　　听得这话，李世芳收了脸上的笑，她一脸郑重地对唐墨说：

　　“儿子啊，不是妈妈说你。我跟你爸再忙，给你煮餐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你长期在傅家吃饭不好，往后别在他家蹭饭了。”

　　见母亲不高兴，唐墨一怔，心说他也知道不好，可是双腿迈不动路啊。不过他自然不会这样说，他只冲他母亲宽慰地一笑：

　　“妈，我也想早点回家啊，可是傅丛飞一定要我给他辅导作业，作业没写完，他是不会让我走的。再说了，我不求回报给他辅导作业那么久，一到饭点就让我走，怎么都说不过去吧？所以啊，妈妈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唐墨摆摆手说得“有理有据”，果真堵住了他妈的嘴，李世芳望着唐墨张了张嘴，却再没发出声音来。

　　唐墨今年十四岁，刚上初中三年级。男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开始猛长个儿的时候，原本小孩子的模样的唐墨在这两年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拔高，超过了李世芳。

　　李世芳一边跟着唐墨的后背转，一边仔细端详唐墨初现雏形的长胳臂长腿，心里喜滋滋的，很有些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

　　“乖儿子，离晚饭也挺久了，要不要妈妈再给你下碗面？”李世芳望着自己儿子的后脑勺满脸堆笑，眼神中流露的是浓浓的，再来一碗的鼓励。

　　唐墨不想吃，只觉得饱。每次去傅家吃晚饭，傅丛佳都会往他碗里堆特别多的肉，完了还有专门给傅丛飞和他熬的一盅汤。

　　傅丛佳总是望着傅丛飞那日益宽阔的腮帮子肉无限怜惜地说：小飞好像又瘦了。

　　然后往傅丛飞和唐墨的碗里再各自添一只鸡大腿。

　　唐墨想，晚点他或许应该趁着夜色再去小巷里跑一圈，不然过不了多久他的腮帮子也能变得跟傅丛飞一样宽了。

　　唐墨冲李世芳摇摇头，表示他啥都不吃，他放下手中的水杯，一边抬起袖子擦去嘴角残留的水，一边往后堂转。

　　“爸在洗碗？”

　　“是的，儿子先上楼去歇着，累了就先睡，我和你爸再守一会。”

　　这家小面馆是唐墨家一家子生活的依靠，房子是唐文治祖上传下来的，上下两层，是解放战争打倒地主后，唐文治的爷爷利用两栋小洋楼中间的夹缝，自己一手一脚搭出来的。

　　一楼做面馆，二楼是一家人睡觉的地方，李世芳和唐文治每天都会守到九点以后才关门。

　　唐墨点点头，脚步却不停，依旧往后堂去。转过后堂的门，一个胖墩墩的男人自水槽边转过了头：

　　“小墨回来啦！还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用了，爸。”

　　说着话，唐墨一边朝唐文治走过去，一边挽起自己的袖子。

　　“爸，我来洗，你去歇一会。”

　　唐墨挤到唐文治身边，二话不说夺过他手上的碗，就开始洗起来。

　　李世芳因常年照料家务和面馆，手上落下了很严重的风湿，阴雨和冬天会痛到无法入睡。所以现在唐文治承担起了家里大部分的浣洗工作，唐墨心疼他爸妈，每次回家都会主动来帮忙。

　　唐文治被自己的儿子挤去了一边，他垂着手望着唐墨独自忙碌的青涩的背影，心头有感动泛起。

　　“老唐……”身后，李世芳压低了嗓子叫他，再往唐文治手上塞过来一杯热水。

　　“儿子眼看就大了，他在年级上成绩好，我们要再加把劲多挣点，也好给儿子准备大学学费。”

　　“噗——”唐文治笑了，“还有三年高中呢，你着什么急？”

　　李世芳不满，握起拳头往他肩上狠狠一锤，“我说你目光短浅你偏不信，咱儿子这么出色，拿你的臭脚板想，也能想到小墨上个北大是分分钟的事。你不提早准备好了，临到头来，你就准备抓瞎吧！”

　　被自己的老婆捶，唐文治也不生气，他老来得子，李世芳生唐墨的时候都过了三十五了。唐墨是独子，两口子为了唐墨的教育问题，口角不少，可是这些都不会影响夫妻二人的感情，这些口角，都是唐文治这辈子最甜蜜的负担。

　　对于李世芳说的，唐墨上北大是分分钟的事，唐文治倒是深表认同。他无奈，举起双手立马投降：

　　“好好好！你说得对，你说得很对，是应该开始准备小墨大学学费了，还有以后念硕士、念博士，出国深造，讨老婆，生孙子的钱，统统没有问题！你说怎么准备就怎么准备！”

　　李世芳点点头，为唐文治的上道感到满意：

　　“我看巷口老谢家卖烧烤夜啤酒也能赚不少，要不咱们也弄点烧烤卖卖？”

　　唐文治惊讶，转过头来望着李世芳，满眼难以置信，“我们卖早点，早上四点钟就起来干活，再搞夜啤酒，半夜两三点都还要烤串，你还要不要我睡觉了？”

　　话音未落，迎面而来李世芳的一个暴栗，“嗨！懒猪，就知道吃睡，你看你都吃成个啥样了！”

　　夫妻两的言语声太响，水槽边的唐墨听见动静转过头来。

　　“妈，现在外头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你们先上楼去休息，我在店里守着，要是有人来吃面，我再叫你。”

　　唐墨洗完了碗，还想看一会书，想着让父母能多休息一会，他决定就在这楼下看，顺便帮爸妈看店。

　　李世芳正好想威逼自己的老公拓展夜间烤串的业务，听见唐墨这样说，自然欢喜得很，赶紧拉起唐文治的手，就往楼上赶。

　　“好，乖儿子，你妈先带你爸上楼，你就在这楼下帮妈妈看一会店，妈妈很快就下来！”

　　唐墨笑，打开书包拿出一本书，仰起头冲李世芳点头，“爸妈好好休息，有事我会叫你们。”

　　李世芳带着老公飞也似的奔上了楼，唐墨摇摇头，笑李世芳几十岁的人了，还如此风风火火的好像有用不完的劲，也不怕闪到老腰。

　　唐墨端了一杯水放在手边，拿出做过的练习册，想把做错的几道题再复习一遍。刚翻开练习册，入目便是一页画满了圈圈的纸。

　　犹如被烫了手，唐墨唰地一声把整个练习册都扔到了地上。

　　脸蛋噌的一下烧红了，连脖子都烫得很。唐墨做贼一般四下里望了望，又弯下腰去把这本练习册并那张纸给重新捡了起来。

　　唐墨低头望着手上这张画满圆圈的纸，不由得出了神。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粉红色的波点文胸，粉红的缎面，白色的波点，搭配粉红色的蕾丝边，有女孩的甜美可人，更有女人的醉人馨香……

　　……

　　下课铃刚响，教室里就像高压锅泄气的那一瞬间，噗呲一声四射出压抑多时的急不可耐。有男生犹如加装了弹簧，瞬间弹射出教室门外，女生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携手去厕所，或三五成群聚到一处讨论昨晚爱豆的演唱会。

　　唐墨却一反常态不再出门遛弯，只颓然瘫倒，直接趴在那课桌上睡觉。

　　“墨仔昨晚忙什么了？没睡饱觉？”

　　同桌傅丛飞觍着脸凑到唐墨耳朵边来低声哼哼……

　　“我要睡觉，不要吵我！”唐墨趴着不愿意动弹。

　　“墨仔可以辛苦一下吗？中午就把作业给做完吧……”傅丛飞热情洋溢地对唐墨提出了建议。

　　唐墨惊讶，转过头来将眼皮掀起一道缝，瞟了傅丛飞一眼，嘟囔道：“为啥……”

　　“因为晚上我要出去，怕是没时间做作业了。”

　　唐墨无语，决定不再理这懒人，抄作业的还把做作业的管起来了，还有没有天理？他不想在大中午的赶作业，只为了给傅丛飞腾时间出来耍！

　　于是唐墨连眼皮也不抬，就转过头去背对着傅丛飞呼呼大睡，再不理他。

　　不多久，耳边又响起傅丛飞讨好的声音：

　　“墨仔，今晚我请客，你来吗？金堂大道百纳西餐厅。”

　　“不去。”

　　唐墨依旧不抬头，这傅丛飞三天里有两天都在请人吃喝，他又不能回请人，所以完全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墨仔，今晚是我的生日宴诶……”

　　傅丛飞可怜兮兮，他的朋友很少，几乎都是跟他一样家境优越，却不擅长学习的“纨绔子弟”，唐墨算是一个例外。

　　唐墨为人爽朗，没有大多数优等生的傲慢，和疏离感。傅丛飞很喜欢，毕竟真心实意愿意“帮助他”的人不多了，他迫切希望唐墨能永远与他“交好”。

　　今天是傅丛飞的生日，晚宴自然意义非凡。唐墨帮他做作业这么久，傅丛飞非常希望能借此机会加固他与唐墨的友谊。

　　“我姐最喜欢这家店的伊利比亚火腿，她专门选了这家店，还要我带你一起去尝尝。”

　　唐墨一愣，睡意全消。

　　傅丛佳选的这家店，那么她也要去咯？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了头：

　　“今晚哪些人要去？”

　　“不多人！”傅丛飞小手一挥。

　　“我姐也不喜欢人多，所以我只叫了几个最要好的，康康、野鸡和大刘他们几个。”

　　康康，野鸡和大刘，是隔壁班的，与傅丛飞差不多情况的“富家纨绔”，唐墨并不爱与康康一起熬夜打游戏。不过现在的唐墨却并不在乎，傅丛飞与他好交流就行。唐墨扯了扯嘴角，冲傅丛飞凑了过去：

　　“飞飞，你喜欢什么，我也好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傅丛飞振奋，满脸都是喜悦，他豪情万丈地双手叉上腰：

　　“墨仔别客气！我不要礼物，墨仔能赏脸，就是我傅丛飞的荣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