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戏》公子洛舒

3、下山

　　这日莫璃本在一边啃着青枣一边看师妹画画，院里边忽然来了个身着短褐，面色古铜的男子，头顶还系条巾子，说是要见蓝桥。奈何蓝桥道长八百年前就下山了，接待他的钟师兄只好上后院寻了莫璃来。

　　“敢问姑娘，可是蓝桥道长的嫡传弟子？”

　　“啊，是我…”好像语气不大对？莫璃想了一想，连忙两手交叠虚行一礼，“正是，不巧家师不在山上，请问有何贵干？”

　　大汉解下背后的包裹，双手捧着递与莫璃。

　　“姑娘，这是尊师约半年以前特地托我打造的两口宝剑，虽不是极其贵重却亦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他眉头逐渐拧了起来，“尊师嘱我务必亲手交托于他…可当下蓝桥道长并不在山上，可否有劳姑娘代老夫转交？”

　　看不出蓝桥这厮竟爱剑成痴。莫璃默默思忖了一回，“好。”便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匣子。

　　铸剑师抱拳一揖，“劳烦姑娘务必亲手交于尊师。”转身就要离去。

　　“等一下！”莫璃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师…请问这剑有名字吗？”

　　“长名春雪，短名秋风。”

　　抱着匣子回到屋里，莫璃便悄悄地将包袱拆了，托我送剑好歹也要让我看上一回不是？

　　匣子无甚雕纹，朴实厚重得紧。没料到甫一掀开盒盖，莫璃一双眼睛便已直了。

　　左长右短两把宝剑并剑鞘口一端固定在镂花的金属横撑上。抽出来细看剑身，长剑春雪通体银灰，视之光泽莹润宛转，近剑柄一端有三处暗色长菱形浅槽；短剑秋风通体墨色，几无反光，视之幽沉萧索，不寒而栗。从横撑的右端，另有一条白绫引至春雪剑鞘尾部，触感滑而不腻，极有韧性，应是为便于背负而制。

　　“委实好剑哪…”莫璃把玩着双剑不禁喃喃出声，“师父你再不回来…我怕是要拿它切五花肉了。”

　　话刚出口，莫璃猛然想起师父下山前说的是约摸三个月回来；如今只差十天便六个月过去了，这俩人音讯全无的…出事倒不怕毕竟他们论武功正经厉害着呢，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脱不开身？

　　想到这，莫璃之前心里头虚无缥缈的担忧全扑通落了实处，将剑匣合上又打开，端的是有几分坐立难安了。

　　师父救她狗命，收她为关门弟子，教她关门…呸，于她有再造之恩。是故此番师父有难，莫璃这唯一的嫡亲嫡亲的徒弟的又岂能在山上偷懒逍遥？…

　　莫璃思来想去，腾地站起。

　　她从褥子底下摸出了当年比武赢的五百两银票，拣了几件内外换洗打上包；背起春雪秋风的时候，胸前白绫居然不长不短恰恰合身。一恍间莫璃寻思着，这白绫依着师父的身量定然是不够长的；待寻得他，便给他寻截儿花布接了去。

　　“师姐！师姐…”小丫头片子颠颠儿地追上莫璃，“你把这个拿着！一幅能卖个三五十两的，路途辛苦，零头你当盘缠使！”便塞给莫璃一卷画纸，拿丝线束得整整齐齐。

　　莫璃的眼眶子有些酸楚，一把搂过师妹把她脑壳按在胸口，隔着大帽子揉了揉她的头发。

　　“师妹乖，等我回来给你带山下的糖福禄吃~”

　　“还要金桂酥！”不知是不是埋在胸前的缘故，师妹的声儿有点闷闷的。

　　“好好好都依你，乖。”

　　莫璃记得，师父临走前提起过他们去的是玉衡郡的一处山谷，谷中三面环山，有野泉出于地下，却未提到山谷的名字。玉衡多山，山谷何其之多；此番她并未有找得到他们的万全之策，实在是担心下的一时冲动之举。

　　思来想去，若此番未能寻到师父师叔，这趟下山便权当游历，以半年为期，待她归山时他们要是还没回来，便上报门中长老。如此想着，步伐倒是轻快了些许。

　　清灵山地处宛昭至南摇光郡，亦是淇水的源头所在。淇水出于摇光，北经开阳、玉衡二郡，流入大瑶境内，止于淇州。是故从摇光到玉衡，最省事的走法非是驿马，而是水路；顺流而下，一日千里。

　　在山下镇子上吃了顿饱饭，打了水，拿荷叶捆了俩猪肉包子，莫璃摸着肚皮便往清灵渡去了。说的便是无巧不成书，恰赶上半个时辰里有商船要北上，一问，却不载寻常旅客。

　　“敢问船家，这是何故…”莫璃虚作一揖，低声问道。

　　“船上有一批要紧货，怕出了岔子。小姑娘明天再来吧啊，这是今儿最后一趟船了。”晒得黝黑的船小二擦了把汗，有点不耐烦似的朝她挥了挥手。

　　莫璃心思转了两圈儿，倘若明儿个再来，今晚还得在镇子上投宿一宿；住客栈，又是银子，不划算。

　　便捧出一锭银子来，“这位小哥，我乃清灵剑宗第四代弟子，此番下山是有要事受师尊重托…时间紧迫，烦请行个方便！”低头又是一揖。这一番话说的是四平八稳正气凛然，配这一身高阶弟子的装束简直毫无破绽，莫璃不禁在心里默默给自己鼓了回掌。

　　船小二迟疑了片刻，作势将莫璃的手往回推，一边手挡着拿了银子。“诶你这是作甚…上船吧，别去底舱，低调些个！”

　　果然搬出师门说事是好使啊，不愧是以光风霁月，剑法高绝闻名的清灵山，名声还是好啊。

　　莫璃最后回望了一眼清灵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据说那是上古神魔大战的时候留下的。传闻那一任妖皇混乱中失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天界女子，大悲之下引剑自刎，焚尽残躯魂魄，于是三界里泼天大雪下了三日三夜。她心里没来由的一紧，不知究竟是传说实在动人还是头回自个儿下山紧张的。

　　风帆拉满，船头劈开水浪，将莫璃跌宕一生的江湖画卷，在她眼前徐徐拉开。

　　清灵镇被缓缓甩在身后，两岸逐渐现出了些野林怪石。河风开始有一些大，莫璃裹了裹衣袍，吸吸鼻子，忽听得身后一股不同寻常的潮声；就在这回头一望间，她的瞳孔瞬间缩紧：

　　一艘可载十余人大小的木舸正从商船的右后方快速靠近，电光火石间抛出了数条钩索连上了大船的船舷！

　　莫璃捂住嘴，压下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眼见着小舸里十几二十个青衣人踏着钩索掠上了大船。

　　她抬手摸了摸春雪，每一根汗毛都剑拔弩张起来。

　　是船上这批货！

　　上船的这拨人里为首的是个穿白衣服的侠士，眉目看不真切，剑法远远瞧着却极高明。船上押货的显然也是有备而来；两伙人叮叮当当缠斗在一处。

　　一开始莫璃还极紧张，后来看这两伙人谁也没有向她动手的意思，便没有拔剑，背倚船舷观望起他们斗殴来，只抱着胸略显出一丝警觉。船顶上的白衣服此时在被一群人围攻，辗转腾挪煞是显眼，如此境况下却仍能把剑光舞得滴水不漏，偶尔挑下一两个对手掉进水里。莫璃参详了许久也没参出他剑法的渊源来；这是一种与清灵剑意和水云诀皆不同的境界：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姑娘当心！”

　　围攻他的人愈来愈少，可另一边箭雨破空而来，被白衣人的剑挡了大半，却仍有几支箭矢不偏不倚朝莫璃飞来；莫璃这才意识到他这声姑娘喊得好巧不巧确确实实真正是她。这个意识生出来的须臾，莫璃的身体已快脑子一步，足尖点地背跃而起接了个后翻，还不禁在心里暗暗夸了一回自己卓绝的身法和轻功。

　　显得见，莫璃夸自己的时候没记得自己是在船舷上，直到一头扎进了深秋冰冷刺骨的河水。

　　“救！救…”一个命字就着一大口拔牙的河水被咽进了肚里，莫璃毫无章法地在水里胡乱扑腾着，什么梯云纵踏雪飞鸿步全忘到他爷爷的九霄云外去了，绝望中她终于认清了自己并不通水性的事实。

　　完了师父…你这徒弟十分不济，今日怕是…

　　意识愈发稀薄，挣扎愈发无力，喝下去的水愈来愈多。目光涣散之处，莫璃隐约见到一袭白衣踏水而来。

　　四肢百骸终究抵不住这冰冷淇水的侵蚀，莫璃眼前黑极，昏死过去。

　　莫璃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个很长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那处甚是光怪陆离的地方，人们叫它「现代」。

　　…………

　　“难受呀马菲！”莫璃把腌好的鸡翅倒进刚冒泡的锅里。

　　雨霖铃将漏勺递给莫璃的时候顺带横了她一眼，“哎呀，又咋了啊你。”

　　“你说，让我写收购案也就算了，看什么兵法，搞蛇…”莫璃捞出鸡翅递给她擦干，“而且收不收购又不是我能决定的玩意。”

　　“还不是你老爹为你好啊！”雨霖铃头都不抬，挨个递了拿厨房用纸细细擦干的翅中给莫璃。

　　鸡翅在不粘锅上发出愉快的滋滋声，香气瞬间飘满了整个厨房。

　　“阔落一听，生抽老抽料酒各多少来着不行我得再看一眼手机…”一手倒可乐一手摸手机，“诶我手机呢？诶…”

　　“一勺料酒一勺老抽两勺生抽…”雨霖铃双手叉腰叹了口怨气，“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肥四，你自己都做多少回了这咋还记不住呢啧。”说罢指了指微波炉顶上的，莫璃的手机，复又叉起了腰。

　　汤汁收浓装盘出锅，雨霖铃刚要端走就被莫璃拦下了，“拍个照拍个照！肥宅快乐翅！耶！”

　　…………

　　“别动，唔…我再睡会…”莫璃话一出口，却是自己都闻所未闻的沙哑，连忙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这一咳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一阵前所未有的酸痛和无力袭来，灵台顿时清明了两分。她缓缓掀开眼皮，看了一会白色的帐子和木头床杆，意识到自己醒了来。

　　这梦里的情景未免太过清晰了些，可竟然只是梦境。梦中的她身在现代，名字也叫莫璃，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总裁独生女。奇怪，那么在眼下这个时空里，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他们又在哪里呢…莫璃下意识地想摇一摇头，后颈骨“嘎”的一声，吓得她赶紧收住了脑袋。

　　呆坐了半晌，莫璃环顾了一下房间。这屋子布置得十分简洁却不显简陋，窗棂上居然还摆着一株盆栽。屋子的正中央是个圆几，几上摆了些茶具。莫璃掀开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端起茶壶仰脖便要灌，却没料到一个无力，砰的一声茶壶便重重磕在了桌上，凉水便从壶盖缝里溢出来。

　　我这是，在哪啊…

　　“哎呀！姑娘醒了！”百灵鸟似的一个女声忽然在门外响起，紧接着就推门进来个穿天青色衫子的女孩，瞧着约摸十六七岁年纪，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脸蛋水灵极了。“姑娘快别动，我来帮你倒水！”快步走来扶莫璃坐了下来。

　　莫璃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她自己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怎么干渴成这样。

　　“请问这位姑娘，我睡了多长时间…咳咳…”呛着了。

　　青衣女孩赶紧帮她拍着后背，“姑娘慢点喝…哎呀这茶都凉了，我去给你换热的去！顺便把轩主请来！”

　　“等！”莫璃拉住她，双手端过茶壶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女孩子跺跺脚，又把茶壶夺了去，转身就朝门外走，“哎呀！姑娘稍等片刻！”

　　“再等等！…”莫璃又抬手叫住了她，“这是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