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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拾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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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沂擦干了手上的水,走进古镜衡的房间。
古镜衡看到晏沂,放下书,挥手让烛火更亮了些,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晏沂如实道:“我在想事情。”
古镜衡倒没问他想什么,只道:“过来坐。为师继续教你写千字文。”
晏沂乖乖坐好。
古镜衡从徒弟身后环住了他,握住他的手:“之前的习惯不好就得改,横竖撇捺都是一划,不能像画画一样把字‘画’出来。”
晏沂大半个身子都挨在了师父怀里,小声道:“师父,我习惯了,忍不住……”
古镜衡皱眉:“所以我抓着你的手写,今天必须给我写好,拖大半个月了。”
晏沂一头扎进古镜衡怀里。
他最喜欢的就是古镜衡身上暖暖香香的味道,不是什么花香果香,但就是莫名的好闻。
当他把这件事跟师父说的时候,古镜衡的回答是:
“一个大男人身上怎么会有香味?我闻不到。”
想到这儿,晏沂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点后悔了,不想这么快离开。
他真好玩。
古镜衡把徒弟从怀里扯出来:“笑什么笑?”
晏沂摇摇头,乖巧状:“没事,师父。”
古镜衡把笔塞进徒弟手里,他是真拿这小孩子没办法:“快写,师父教你。”
晏沂其实早就会写,磨磨蹭蹭写了几个字,古镜衡就把他放走了。
才戌时初,还很早。
“今天天色不好,早点回去睡。”古镜衡蹲下,把字帖递给他,道。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闷闷的雷声,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不知是不是晏沂的错觉,古镜衡眼睑处的红痣今天格外刺眼,衬得他脸色苍白。
晏沂抱紧了字帖:“师父,我怕打雷。您陪我睡,好不好?”
古镜衡摸摸徒弟的头:“别以为为师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旧书房的废书晏沂肯定看了个遍,古镜衡想着徒弟总有一天要知道,早知道也许还不会被吓到,也就由他去了。
——这不知所谓的“邪灵入侵”。
古镜衡道:“我会让玄青陪你,以后不许在晚上跑过来,这可不好玩,嗯?”
晏沂乖乖地点头,一副决无异议的样子。
那之后他偷偷听过好多次古镜衡的墙角,夜晚都没再传出来什么奇怪的声音。就连那次,晏沂陪他待了一晚上也没什么异样。
不需法诀,门自动打开,平添几分诡异。古镜衡道:“去睡吧,晚安。”
晏沂道:“师父晚安。”
古镜衡自然不会犯上次一样的错误,他用法诀把门封实了,才盘腿坐到蒲团上。
浓郁的灵气顺着经脉自行游走,被古镜衡生生提出来,散在空气中。
“那东西”对他的修为大有裨益,但还有三个月他才能拿到元婴丹,修为提升太快不是件好事。
古镜衡到能感到“它”的不快,淡淡道:“修为高了,我不是死得更快,还怎么报仇?”
也不知它作何反应,古镜衡从怀里掏出玉瓶,倒出几颗细小的朱红色丹药,眼都不眨地咽了下去。
这并不是什么疗伤丹药,只是一种能让人强行保持清醒的药,温和一些的版本叫做醒神丹。
修士的肉身超脱凡人,却还没到仙人那样不吃不喝不眠的状态,哪怕是辟谷的人,也要偶尔吃辟谷丹维持状态,睡眠更是如常人一样。但醒神丹可以让修士不眠不休七天七夜而不感到疲倦,在危急的时候服用,可以争取更多时间。
但古镜衡常年服用这种丹药,起的作用已经不大,周若文就帮他换了一个更烈的药方,等古镜衡吃到身体耐受后,再换。
后面这几种丹药没起名字,还是叫醒神丹,功效也差不多,只是样子换了。
一连吃了几颗,困意还是没能消减下去。古镜衡揉了揉额头,心道,大概又要换一个药方了……
幸好把徒弟叫走了,还锁好了门。
古镜衡闭上双眼,沉沉地睡了,眼睑上的朱痣似乎诡异地亮了亮,消失在眼皮上,就像是被吞噬了一样。
他的意识落在了一片荒芜的白雾之中。
古镜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状况,走了两步,发现脚下的土地不平,还软软黏黏的。低头一看,脚下全是血和尸块。
手脚纵横交错地乱摆着,头颅的主人不甘心地瞪大双眼,看着古镜衡。
偏偏这张脸他熟悉得很。
他小时候仗着少城主的身份,没少在外玩闹,桐城大多数百姓看在城主的面子上都会接待一二,比如这个包点铺的店主。
他家里有妻子,听说妻子还怀孕了。他不想像那些邻里街坊那样盼着有个男孩传宗接代,倒想有个女儿,千娇万宠着她长大成人。
但女儿还未出生,横祸先至。
古镜衡蹲下身,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喃喃道:“你给我看这些,也看够了吧?”
他道:“若你只是想让我铭记仇恨,那我现在已经记得了,你还想做什么。”
白雾之中没有回答,只有浓重刺鼻的血腥味蔓延着,令人作呕,
自从十七年前古镜衡侥幸逃出桐城,来到涅云派,就开始做噩梦。
各种各样的噩梦。最多的就是城里的尸山血海,爹娘亲人的尖叫怒骂。
带着残肢,带着血泪,问他为什么不帮他们报仇?
从那以后他开始每夜每夜地被噩梦吓醒,后来发展到失控,在噩梦中只要见到人就打,若不是他的住处偏远,说不定真杀了人。
他人也算孤僻,涅云派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伤心过度,患了失心疯。
古镜衡还记得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可怜是可怜,可他家人又不是咱们杀的,城又不是咱们灭的,又不欠他什么,天天摆着这张杀人脸给谁看?”
断断续续做了七八年的噩梦,那个时候他已经和疯了无异,天天只知道把自己关在小筑里。查了一堆书也毫无结果。
后来因为周应斐的关系跟周若文交好,周若文才发现:你这不像是被刺激过度,清醒的时候还挺清醒,倒像是邪灵入侵。
周若文给他开了不少丹药,也尝试过驱邪的手段,半点儿用都没有。驱邪的法器根本就探测不到“邪灵”。最后只好无奈地给他用醒神丹。
睡不了觉,就没有噩梦,自然就不会被噩梦刺激到失常。
偶尔还会有噩梦的时候,有周若文的丹药相助,也没那么难过。
但还是会失控,第一次就把他的哑巴童子玄青吓坏了,加上一点夸大的说辞,他就再也不敢来古镜衡的房间。
玄青对他既尊敬感激又害怕,感激是因为古镜衡留下他一个哑巴,他才能衣食无忧,还每月寄回家不少钱,害怕……就是害怕古镜衡那副失控的样子。
就好像古镜衡随时随地能一根手指杀了他一样。
古镜衡不想有一天,徒弟也像玄青那样看自己。
他以为自己不再惊慌失措地乱逃,那东西就会把自己送出去——前几次都是这样的。
这次却没有。
它还想干什么?
古镜衡在血泊中走了几步,白雾散开,露出一条路。
幻境里的桐城完美复刻了他记忆中的样子,路尽头的宫殿巍峨耸立,一路上都是繁华街景——只不过路上的人都成了尸体。
那座宫殿,是城主居处,曾经是古镜衡的家。
古镜衡没挪动脚步,看向四周:“你想让我去那里?”
白雾不动,自然也没有声音。
“是不是去了那里,看了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就能放我出去。”古镜衡悄悄捏开了周若文借给他的丹药,这种丹药很特殊,不能食用,但能带进神识里,让他尽量冷静。
铛——
远处的青铜钟缓缓响起,像个迟暮的老人。
“我就当是了。”古镜衡抬脚就走。
他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的性命,甚至还帮助自己修炼,但又让自己做噩梦……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古镜衡也摸不清这个附身的邪灵想干什么。
古镜衡踩着吱吱作响的血块和尸体,缓慢地走着。一路上,他总是忍不住把错位的尸体摆正,帮死不瞑目的合眼。
明知道是假的,他也忍不住。
因为这些人可是十七年前实实在在地惨死,当年他却没机会帮他们入土。
哪怕在幻境里稍稍补偿一点,也能让他心安。
铛——
钟声再一次沉闷地响起。
古镜衡低头,白衣上全是血迹:“你吵什么吵?”
师父……
师父,你快醒醒……
古镜衡竟然好像听到了徒弟的声音,抬头看向远处的宫殿。
——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他骤然清醒了些:现在在现实中过了多久了?!捏碎一把丹药保持神魂稳定,古镜衡脚尖一点,踩上了摇摇欲坠的屋檐,向宫殿奔去。
宫殿空荡荡的,很干净,没有尸体,也没有血。
古镜衡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回声。
他看到了他自己的尸体。
身上一袭黑衣,不是涅云派的白云袍,胸口上破了个大洞,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那里。
没有人会为他哭,甚至没有人会看他一眼。
尸体就在古镜衡面前这样一点点地腐烂,化为白骨,化为尘灰。
古镜衡自嘲地笑道:“你还真是懂我。”这是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他脱离门派死在了外面,身边却空无一人。
所以当时看到晏沂,才会动了收徒的想法。他不在意晏沂身世如何,性格如何,只要离开之后还有个人能跟在他身边就行。
他道:“可你消息是不是有些延迟?你不知道我已经有个徒弟了吗?”
白雾渐渐蔓延进来,化成了晏沂的模样。
还是那张精致无双的脸,身量长开了许多,脸上布满了寒霜。他身上是跟古镜衡相似的黑袍,头发散乱,目光专注地盯着古镜衡的脸,似乎很悲伤。
古镜衡明知道这个幻境里的晏沂听不见,但还是轻声道:“晏沂,师父没死。”
晏沂竟然听到了,转过头,向他走了过来。古镜衡愣了愣,后退一步,他在修士中都算很高的,没想到幻境里的徒弟竟然比他还高,这距离让他很有压迫感。
“师父?”晏沂苍白的薄唇勾起一抹笑,“我没有师父。”
他看向地上躺着的古镜衡的尸体:“我也不会为这种人掉一滴眼泪。”
晏沂还没反应过来,古镜衡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为什么?!我对你不够好吗?”
晏沂扯开了笑容,嘲讽又悲哀,道:“是,你对我好,可我……”
一切戛然而止。
古镜衡回过神来的时候,四周已经回归一片黑暗。
古镜衡道:“你想让我看什么?你的意思是,像我这种人哪怕有了徒弟,也不过是被背叛的命运吗?”
他走了一步,继续道:“你是想说我永远都留不住人吗?”
他听到虚空之中,什么东西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
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幻,就好像有人突然更换了他眼前的插画一般。古镜衡看到他一手掐住了晏沂的肩胛,长刀出鞘,锋利的刀锋抵着徒弟的咽喉。
小孩子额头上带着磕伤,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虚弱道:“师、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