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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摆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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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二点。
李博翰站在展家楼下,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预备着要去敲二楼的窗户,郝景一急忙阻止了他:“你要把展停星的爸妈吵醒啊?”
李博翰挠挠头:“也不知道他睡了没……”
二楼的窗户打开,展停星露出一个脑袋出来,郝景一朝他挥了挥手,展停星的头又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展家的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展停星侧着身钻出来。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连帽衫,下身是牛仔裤和板鞋,展停星瘦,这样穿看起来清清爽爽的,只是头毛乱翘,一脸的萎靡不堪,郝景一忍不住去抓他毛茸茸的脑袋:“你刚醒啊?”
展停星眯着眼打了个哈欠,唔唔地应了两声。心里想我睡个屁。
为了不丢面子展停星强撑自己和郝景一他们半夜去玩那杀千刀的鬼游戏,这可真是伤了里子。放学回家吃饭也吃不下几口被谈清秋念,捱到晚上想躺在床上睡会,一闭眼就想到自己撞鬼,于是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月亮都升起来了,展停星的眼睛还没合上。
他们住的这条巷子叫月歇西巷,位于云城的老城区,存在的历史大约要追溯到民国,相传乱世间一个僧人夜里路过此地,坐在巷口的石头上,抬头一望,新月停驻在房顶鸱吻上,满目银光,犹如月歇于此巷,故在石头上题字月歇西巷。
传说的真伪已不可考,不过展复给展停星起这个名字,也是由月歇获得的灵感。
“在月亮停歇的小巷,妈妈和爸爸收获了一颗星星。”展停星来到他们家的时候,谈清秋醒来看到襁褓中的他,这样说道。
星星……星星是真的怕!
展停星由李博翰载着,细瘦的小腿打晃,内心不住后悔。李博翰一边骑一边嘴里还不停:“我放学特地骑车去了一趟,大卖场那边因为拆楼都撤了,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叫一个凉……”
展停星被他说得心里打鼓,又想把李博翰捶打成肉丸,表面强撑镇定:“那楼会不会塌啊,危楼咱可不去啊,我妈就我一个儿子……”
李博翰骑车骑得吭哧吭哧的:“塌什么塌,房顶都卸啦!就剩四堵墙,没盖儿!露天的!”
展停星的心放下来一点,露天的总比伸手不见指要好,中旬的月亮够大够亮,也不至于太黑。
小时候有一回,展停星不小心把自己反锁在家里的储物间里,当时展复去上班了,谈清秋就出去买了包盐,回来的时候展停星嗓子都哭哑了。储物间不但又窄又黑,且因为位置深离街坊远,展停星在小房间嚎得快厥过去都没人听见。
谈情秋当时把展停星救出来的时候他都快尿裤子了,从此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
大半夜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云城没有夜生活,很多店铺八九点就收摊打烊了,被窝是夜晚最好的坟墓……归宿,也就他们几个闲得发飘半夜跑出来。大卖场在城西,离西巷不远,那里的一片旧楼几年前政府就划了要拆,拖到今年才动工。
现在楼才拆了一半,外围的剩下一些残垣,里头还是完整的,大卖场最热闹的时候挤满了大棚,现在因为拆迁撤了个干净,到处都是被丢弃的帐篷支架和塑料袋,俨然是一片荒芜的废墟。展停星坐在车上,总觉得月亮没有光临这里,黑还是黑,拆了一半的旧楼静静地立在那里,阴风习习,吹得展停星直冒鸡皮疙瘩。
“哈秋!”展停星又打了个喷嚏,郝景一骑着车,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他们把车停在路边,展停星先跳下来,把手缩进袖子里,抓紧了袖口。他揣着袖子很紧张地看来看去,像个摇头娃娃,李博翰笑他像个怂包,展停星又张牙舞爪地跳到他身上打他,两个人滚成一团。郝景一的自行车有点滑链,蹲在地上转他的踏板。
那边两个人突然安静下来,郝景一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李博翰和展停星面前,展停星缩在李博翰身后,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颤抖着手指指指,李博翰也被吓得够呛,试图转身去躲在展停星背后,两个怂包互相着力,大有扭成双星系统之势。
郝景一一抹手上的黑车油,站起来走了过去。
沈牧初下了课回家,沈运庭和陈素难得双双在家。
他开了家门进去,两个人对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沈牧初进去的时候,当着儿子的面也没憋出一句话,夫妻俩沉默,冷场,活像一对镇宅石狮。
世界上有许多爱而不得的人,也有许多毫无爱而非得绑在一起的人。沈运庭和陈素就属于后者。两人本也是自由婚姻:相识沈运庭英俊潇洒,年轻有为;陈素大家闺秀,青春靓丽。两人门当户对,一拍即合,可谓是落花有情流水有意。只是想不到十几年后只想把对方揍得落花流水。
要说情感破裂的原因,具体也没有,大抵就是从没爱了到相看两厌再到无情无义,普通人可以一拍两散,可惜沈家和陈家联合的不仅是个人,婚姻也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婚姻,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心,却没有痛快一刀斩孽缘的命。
至于沈牧初这个天才儿子,沈运庭说是我的基因好,陈素说是我怀胎十月,恨不得连儿子也一人一半分了。搬来云城给沈牧初找学校,两位人才分头行动,可惜一个忘了儿子上的高一还是高二,一个记不清儿子去年参加了什么比赛得了什么奖,只知“我儿是冠军”。
在沈牧初眼里,这世间蠢人比比皆是,沈运庭和陈素在他的眼里简直是脱颖而出,做的事说的话往往都让沈牧初觉得“不愧是你们”。
他背着书包路过客厅,装修的时候陈素定的一个极尽浮夸的水晶大吊灯,这会照得两人便秘的表情纤毫毕现,沈运庭抽搐的嘴角想给沈牧初一个慈父的微笑,陈素换了个端庄的坐姿,沈牧初如过无人之境,眼珠子都没挪一下,径直走了,潇洒且无牵无挂,像极了出世的仙人。
沈牧初到了自己房间摸了耳机戴上写题,早上班主任找他谈话,说了一堆,沈牧初提炼出一个中心就是写了也是浪费时间的题也要写,练习卷所有空都要填满。
普通人低效且抓不住重点,沈牧初长这么大已经略有体会,而大约这几年才悟出新道:为了入世,他自己也得积极投入到低效的事业中去。
他握着笔砍瓜切菜似地填选项,在巴赫悠扬的弦乐中,楼下不知谁又一脚踢翻了水晶茶几,谁又把无辜的陶瓷花瓶摔得粉碎,极尽所能地填充沈牧初的听觉。
“离啊!谁不想离!多稀罕呐!”
“你给我放下!陈素你这个泼妇!!”
“你他妈说谁泼妇呢?!你也不瞧瞧你那满脑肥肠的样儿!”
“你给我闭嘴!!!”
……
沈牧初觉得自己有个槽,每每到这种时候,槽里积攒的厌世情绪就开始攀升,沈牧初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净化机制以保持情绪平衡,然而他没有找到。
解题也好,睡觉也好,沈牧初人生中投入最多的这两项活动也只能让他的思绪暂时抽离,而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沈运庭和陈素带给他的对人性的困惑。在沈牧初有独立意识的十几年间,沈运庭和陈素永远在用行动告诉沈牧初,亲缘关系与相知程度是有可能呈负相关关系的。
沈牧初无法理解他的父母。
晚饭时分停战了,沈牧初下去的时候,保姆把客厅收拾得光可鉴人,茶几和花瓶大概牺牲了,客厅空出了一大块。
十一点多沈运庭喝完茶陈素敷完面膜,两人闲得发慌又吵了起来,沈牧初把耳机线卷好打开了房间,直挺挺地路过了客厅出去了。
沈运庭和陈素谁也没察觉儿子十二点多又出去了,两人水深火热,乐此不疲。
沈牧初喜欢云城的天气。
他很少察觉出自己对某件事物的喜爱之情,江南的雨天粘腻且永远不知见好就收,云城的雨下了两天,再出一个下午的太阳,四处干爽,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沈牧初骑着车漫无目的地转,城西有一组待拆的楼,再往外就是郊区了,沈牧初扔了车,去看那些拆了一半的楼,有一栋顶都掀了,留着承重柱,沈牧初和那破楼蹲在一块,一摸裤兜,烟盒里就剩一根。
下午刚被人糟蹋了一根。沈牧初把最后一根烟抽出来,摸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别推我……”一个颤抖的男声传过来。
“不是,你倒是走啊……”另一个人说话也是抖的。
这个点除了混混还有谁来这种地方,沈牧初沉思了一下。
还有我。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沈牧初从那露天的墙里挪到墙外,顺便把烟掐了,听着人声越来越近,脚步声就有三四个。
“四个墙角啊,一人一个。”
“……”
“你愣啥呢?这天都快亮了。”
“哈秋!”
“站好啊,先闭上眼顺时针走,大有打个头吧。”
沈牧初心想:大半夜上这里摆阵?
沈牧初从墙角的缺口伸头进去,展停星正好就站在离他最近的角,他紧闭着眼,天都黑成这样了,沈牧初都能看出这人在发抖,抖得跟筛子似的。
展停星在害怕。
一个高大的男生从自己的位置开始慢慢向前挪,四人均闭着眼,看起来简直就像在作法。
沈牧初默默地起身,站到了闭着眼睛的展停星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