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夜袭》liancheng

1、A版

　　整齐中已开始逐渐凌乱的脚步声踏碎了深邃的夜。
　　禁军开始缩小包围圈，逐步退回至寒烟殿前。阶梯上一层一层的人墙坚定的守护着他们的“天”。
　　几乎要燃烧到天际的重重火焰下，安然矗立的寒烟殿的浓重阴影覆盖了正默默对峙的双方。
　　光再盛，在夜的掌控下，总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灯火通明的寒烟殿与不远处的相持仅有一道光芒的距离，一边是夜如白昼的沉静，一边是千钧一发的猎杀。
　　猎杀的前奏总是无声静默，双方都在打量斟酌那一闪即逝的契机，务求一击必杀。
　　禁军统领指挥属下变幻阵型时，油然而生这种“狩猎”的感觉。
　　不是隶属皇宫毫无挑战的皇族打猎，而是真正的弱肉强食的猎食。不杀，则无法生存；不猎，则扼杀自己的生机。
　　不是兔子和狼的强弱分明，甚至更像狼与豹，狮与虎。
　　统领否决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不，不对。
　　夜色像沉静的湖面，烛火是波涛翻滚的暗涌。
　　林林总总的禁卫军像在水中随波浮沉的鱼儿，被动的跟随波浪摆动鱼鳍。
　　他们的主子，他们的圣上，便是蛰伏在水中的潜龙。
　　就在这鱼未成阵，龙未腾霄之际，他来了。
　　幽远无尽的黑暗可以遮掩他的身形，却挡不住他的目光。
　　锐利仿佛可以穿透夜色，继而在绵绵无边的夜中荡漾开去，似是抗拒外界抵触万物，又带着包容的悲悯，近乎哀怜的俯瞰苍生。
　　冰冷的淡漠的距离感，亘古无法逾越。
　　他们绝不是同一类人，甚至不是同一个种族。
　　不配，不能够玷污血脉里的高贵。
　　他们是在不见天日的水底，而他是在天上。
　　像鹰！

　　赵祯猛然一抬头，于重重人海之中，还是一眼看到了他。
　　要消融在深处的身影，却有两点寒星如火。
　　那是一双多情到无情熟悉到陌生的眸子。
　　一个身处重围，一个高高在上。
　　他那么平静的，用自己素来的淡漠眼神，看着当朝天子。
　　他那么安详的，用自己一贯的傲慢神态，遥望脚下之臣。
　　只道平常的对视，此刻却有了细微的差别。
　　或许是喷薄的杀气，或许是高傲的轻蔑。
　　不再是卑躬屈膝，也没有惟命是从。
　　天壤之别，只因所处位置的不同。
　　一在山巅，一在深渊。
　　现如今，他们处于同一地平线。
　　呼吸着的同样的空气，也染上了令人战栗不休的寒。

　　几乎同时的，唇边漾起笑意。
　　遥遥相对，如并蒂而生的莲。
　　相濡以沫是最初的扶持，而后在狭小的空间里吸收着彼此赖以生存的养分，之后便是漫长的分离。
　　漫长得天地同色，混沌一片，昼夜不明，三生刻骨，四季无颜。
　　脉脉烟水间，不论这瞬间的心事，仅是不约而同的默契，契合的如同从未分别过。
　　并蒂而生，同根而殁。

　　一声低啸，清澈低回的嗓音碰撞到浓厚化不开的夜色，罄钟余韵般袅袅荡开。
　　最靠近那刺客的一排禁军直觉胸口一麻，登时动弹不得。那刺客不过一人一剑，甫一出手已抢得先机，制住数人。
　　一排倒下后一排迅速补上，另有几人将这几位身先士卒的同僚拉下，一切又如未动手般平常。
　　刺客显然以寡敌众不想给出这个机会，放松筋骨般轻甩手腕，剑作龙吟嗡嗡入耳，他整个人也似化作一道剑光，杀进人墙之中。
　　泛出冷芒的青锋以匪夷所思的角度撩、刺、拨、挡，甚至偶尔变化为刀式，劈、砍、斩、抹，即使在愈发狭小的包围圈中也游刃有余如鱼得水。
　　见过狼族撕食白兔？且看这一地的断躯残肢；鱼鹰捕捉游鱼的身子不及他矫健，猎豹的速度不及他杀气四溢——他才是带来血雨腥风的狩猎者。
　　四处尽皆是红，浓稠的，凝固如碧，像固执的炫耀功绩，不肯淡去；稀薄的，正沿着尸体间的石板汨汨流动，蜿蜒如蛇，扭曲狰狞。
　　唯有那柄剑，安稳的在那双苍白的手中，以迅疾撩人的身姿，幻化出死神的模样，吻上一个又一个人的颈。
　　无间地狱，不过亦然吧。
　　没有哀嚎，死亡如此的平静。
　　禁军职责为此，不能怨天尤人，更不能退缩。
　　如果要怨，怨命吧。
　　命运，究竟是刻画好的轨迹，还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壮志？
　　他无暇去想。
　　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剑下冤魂，只是朝着寒烟殿，艰难的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任凭脚下，血流成河。

　　禁军统领守在寒烟殿门前，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倚上磐石般厚重的殿门。
　　他原以为任凭这刺客武功卓绝，也断是不能杀出重围。眼前所见击溃了他所倚赖的“人海战术”，只求这个刺客冲过来时也将力竭，自己可以把守住最后一关。
　　成则功可掩过，兴许小皇帝一高兴还能加官晋爵，最低也不追究守卫疏漏之罪；若是败，小命丢矣，不免还得株连九族……越想下去，他越是冷。
　　恐惧总是会因想象而无限扩大，就当他忍不住要拔刀的时候，他顿失所倚。
　　原本只是露出一道缝隙的殿门，一度因为血腥气而紧闭。此刻，缓缓打开。
　　瞬间连空气也凝滞成了微微的水红色，“吱呀”的开门声穿透众人的耳膜，一切仿似未发生，一切又似已结束。
　　赵祯出现在大殿前。
　　身前是尸横遍野，身后烛火摇曳。
　　灼热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很远，伟岸修长。
　　也许是太过遥不可及的高远了，那份高不可攀的姿容之中，透出一分伶仃忧悒。
　　高处不胜寒，歌远知音稀。
　　“请陛下入殿休息，这里交给属下即可！”禁军统领忙道。
　　赵祯扫了一眼外面的惨状，眼中无悲无喜，他没有理会禁军统领的劝诫，或是他根本没理会身遭的变化，只是平静看着在人群中奋战的那个刺客。
　　用守望的眼神。
　　禁军统领唇齿一动，企图继续开口，这时赵祯扭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伴君如伴虎，他还是很会理解皇上意图的。赵祯一个眼神，他已能感觉到不同。
　　看向那刺客的眼神和看向自己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冰与火到了极致，一个淡漠的眼色也可以概括。
　　很可惜，他居然、竟然、果然，不是被重视的那个。
　　黯然退后一步，不敢逾礼与圣上并排而立，他握紧刀柄。
　　“你不配与他交手”。
　　数十年忠心耿耿的卖命，换来一记冷眼，一个如许的暗示。
　　这本是意料之内，可是他——禁军统领也看着那浴血的刺客，他又是为了什么？
　　得到了皇帝的垂青——至少是重视吧，那又能如何。作为刺客踏足宫城的第一步时就应意识到，此去，无回。即使他得手，也将以最痛苦的方式为皇帝殉葬。
　　哀嚎声终于从胆小的禁军口中宣泄出来，鼓噪的撞击他脆弱的耳膜，撕扯他单薄的神经——猛然抬头回神，刺客已尽在咫尺！
　　他本能的要将赵祯护在身后，只觉腰后一麻，身子不由自主的如烂泥般软软倒了下去。
　　眼前的景色从修罗地狱的惨状，被动的随着他的倒下转换为深蓝色的夜空。
　　云雾蔽月，星光迷蒙。
　　不晴朗，也不晦暗。
　　眼前舒适的蓝，突然转变成不能摆脱的红。
　　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热的灼心。
　　他只想长长的叹口气，发泄这个时辰堆积的抑郁，逃离这再也不会醒来的噩梦。
　　明天，不是好天气呢。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刺客冲向圣上。
　　唯一的救星禁军统领还没什么动作就倒了下去。
　　没有人移开视线，尽管什么也看不清，可他们空白一片的脑海已不能去想别的什么。
　　那一刻发丝飞扬，如梦似幻；衣袂翩翩，飘逸俊朗。
　　他举起的剑，没有迟疑。
　　他扬起的手，不再留恋。
　　从初见的一刻起，他们都知道，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怎生刻下的轨迹，让往事堆积成今天。

　　开始有人反应过来，冲向寒烟殿的门口，“护驾”之声叫嚣不断。
　　无人注意到那一瞬间的沧海桑田，风云变迁。
　　当一切木已成舟，何必去理会所谓“过去”的痕迹。
　　那一剑挥出，气势汹汹。
　　三分惆怅，三分冷冽，三分怨怼，一分惊艳。
　　谁的血染红了夕阳的哀怨，谁的笑抚平了秋风的萧索。
　　随之戛然而止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