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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病毒、论坛与钞票 ...

  •   跟宋律师的会开完江颜没离开办公室,马上接入了ED们参加的项目会,两个会议都结束后再做纪要,做完纪要时已经下午两点多,江颜在茶水间喝着第五杯咖啡,等金小玉把帮他点的外卖送过来。
      放在公司的框架眼镜有一段时间不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住地往下掉,半分钟就要推一次,他越推越烦还又饿又困,不一会就气得把眼镜拽下来往桌上一丢,“啪嗒”一声镜片和镜框分离开来,左眼镜片脱框而出,在桌上晃晃悠悠,江颜心中烦闷直顶脑门,今天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好过了,他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就听到茶水间门口传来笃笃两下敲门框的声音。

      公司走廊铺着不薄的地毯,所以杨岑走过来时江颜一点都没听到,因为19层的咖啡机打不出奶泡,他才来20层碰碰运气,结果刚到门口,就看到江颜坐在落地窗前的高脚凳上,翘着腿在跟自己的眼镜发脾气。他已有七八年没见过江颜,但看背影就知道不会是别人,除了江颜之外,杨岑还不认识有别人生气时也要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摔东西。茶水间没有门,他敲了敲门框,看这个发脾气的小人刷得扭过头来。

      江颜这些年没有变胖,也更没到变老的年纪,学生时代的一脸稚气尽数褪去,留下拨云见日一般的隽永气质。隔壁写字楼的大玻璃墙反射了大把大把午间的日光,让他整个人浸在光里,连裤腿都被杨岑看得清清楚楚,分毫毕现。
      不知道是因为太晒,还是因为自己跟自己发脾气,江颜把眼睛眯成了细长的一条,睫缝中溜出的一点余光让他看清了来的人是谁。他的表情从惊讶瞬间转为惊恐,惊恐了两秒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讲,直冲了杨岑身后的方向大步走了过来,杨岑顺着惯性一侧身,江颜居然直接走掉了,半个字都没说。
      杨岑不明白江颜为什么似乎很害怕自己,他们只是许多年前谈过两个月恋爱,到现在两个三秋都过去了,江颜这样是想装不认识,还是刻意要躲着自己?
      他端着咖啡回到自己的座位,翻开邮箱找入职时人事部门发的公司联系簿,然后试着按上面江颜的手机号码联系了他,没两分钟对方就通过了好友验证。杨岑想到刚才江颜的反应,也没想到要怎么跟他打招呼,单发了一个“?”给他。

      江颜:?
      杨岑:你确实是江颜吧?
      江颜:你怎么通过入职体检的?
      杨岑看着手机上的几个字一头雾水,江颜这是在骂人吗?这公司企业文化再怎么样也不会支持员工这么跟新人打招呼吧?他斟酌着回了一句话,想着大家现在既是同事又是校友,还是尽量维持一下表面关系:“你这话说的不合适吧?是不是故意乱讲,然后要找个理由请我吃饭啊?”

      江颜:吃饭可以,你手机里有自己最新的体检报告吗?给我看看。
      杨岑一下就不好意思起来,虽然要体检报告很突然,但只是吃吃饭的话谁会需要体检报告呢,他没理解错的话,那就是要约自己睡睡觉了,他手机里确实也倒有最近的体检报告,就把基本的几项血液检查结果和自己额外加钱做的性病筛查结果发过去,感慨江颜这几年行事奔放了不少。
      江颜:对不起对不起,误会了。我请你吃饭。公司旁边的江南赋,晚上7点。

      江颜踏进江南赋的门口时是晚上7点过10分,他并非忙到不能准时到,只是太久没见这位古早前男友了,他希望能从对方的等待中多得到一点信息,看这位一向守时又讨厌别人迟到的杨律师之后有没有可能也像宋律师一样,把自己和任总搞得举步维艰。如果他不怪自己,那就好说,如果他真因为迟到10分钟就跟自己拿腔拿调,那就得跟任总说,跟他修好要花点力气了。
      领位的服务生把江颜带到靠窗的一张桌前,杨岑果然已经到了,正坐在背对大门的位置上翻看菜单,把面对门口的位置留给了江颜。

      初冬时节只穿着衬衫来江南赋吃饭的,基本都是旁边写字楼的上班的,江颜就是个典型,空手来空手走,服务生看他这样,直接就给推荐了晚市的套餐,杨岑帮江颜拒绝了套餐,把手里厚厚一本菜单合起来放在桌上:“好久不见,江颜。”他不但没有一点等待的焦躁,还微微地笑出来,“这里的菜我不熟悉,你点吧,别帮我省钱。”

      最后一次见到杨岑时,他还不到20岁吧,是个黑黑瘦瘦的大高个子,比江颜还要高出大半头,打篮球时灵活又飘逸,自己当时也是因为这才看上的他,这几年真是不知道他吃了什么发物,长成一个高壮样子,把一身笔挺的深蓝色西装撑得饱满有型,头发剃得短短的,一翻菜单还能隐隐看到手臂肌肉的轮廓,杨岑真是长大成人了啊,各方各面还都跟宋律师不一样。
      看到这里江颜眼里心里都高兴起来,也嘻嘻笑着跟杨岑打了招呼:“谣言害死人呢杨律师,今天是我错啦,这顿饭我请。”他一边说着一边绕过杨岑走到对面,杨岑手臂一抬摒开服务员,自己顺势起身帮江颜拖开了凳子。

      江颜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岑照顾自己落座又坐回去,心理状态立刻切换成了恃宠而骄:“咱们大三下学期的时候,有个学妹在学校BBS上发帖,说自己跟一个学长告白,被学长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取向小众,不喜欢女性;后来学妹不甘心啊,想尽办法调查这个学长,发现学长不但取向有问题,身体也有问题,就又来更新自己的帖子,感慨还好没有在一起,又感慨还好学长喜欢男的,不然就有小姑娘要遭殃了。”
      他接过杨岑递过来的厚厚一本菜单,摊在桌上翻看起来:“这学妹个人信息交代的太多,一看宿舍楼就知道是法学院的,又说学长是学院篮球队的,自己还心疼学长太瘦给他送过蛋白粉,帖子最后盖到20多页,后面所有的发帖人都在讨论这个学长是谁,法学院、篮球队、高瘦、gay,我一看就知道是你了,那会我们——”江颜自动把“分手”消了音,低着头只做出了这两个字的口型,“——好久了,我试过联系你但发现你换手机号了,这个帖子里也一直没人来澄清,所以我就相信了呀,还惋惜了好一阵子呢。”

      “我又没准备考研,那会都已经开始实习了,天天6点半起9点半回,哪有时间上学校论坛啊。”杨岑没着急让江颜解答自己的疑虑,而是先回答了他的问题,“那时刚去律所,觉得自己学了几年法律,可还是什么都不会,见委托人时总会被他们情绪影响,连个时间线都问不清,压力太大了我就去打篮球,确实有个学妹给送过水还有一点零食,那可能就是她吧,我也不知道,她说我什么病啊?”
      江颜听他问起谣言内容,就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没凭没据的怎么就轻信了陌生人的话,他搓着桌布的一角,慢吞吞地说:“你也理解我一点,早上我真不知道你没病,这谁不害怕啊。”

      杨岑用探寻的眼神继续盯着江颜看,偏深的肤色衬得眼睛尤其的亮,一副全框眼镜也没能给这双深邃眉眼增加一点斯文感,他仿佛还拥有着学生时期天天打球的活力,让江颜的周身一点点升温,江颜决定,以后尽量还是跟这个黒哥们讲实话:“她说你得了AIDS。”
      实话说出来,人就如释重负了,他双肘往桌上一架,光明正大地开始打量杨岑的胸肌手臂:“我觉得吧,学妹造谣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一个十八九的小女孩,被拒绝后想找点理由解释不是自己的问题——虽然恋爱没谈成不代表一定有人有问题——也说得过去,那再赶上她喜欢给自己加戏,这种谣言不就——”

      “这种谣言,只能说是无风不起浪吧。”杨岑听到答案后,并不像江颜想得那么吃惊,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有点落寞地打断了江颜,“我觉得可能她确实也找我室友或者同学打听过吧,咱们学校有个公开得这病的男生,比我们大两届,你有听说过吗?”
      “啊?\"

      \"我跟你分,嗯,不来往之后后大概半年,跟他相处过一个月,他和我分开之后又过了快一年,我听说他被感染了。我家里情况你知道,养不起这病的,当时我害怕极了,第二天就请假去医院做检查,等结果的那几天做什么都没心思,就一遍遍在google、百度里面搜索,百度还有这病的贴吧,一群病友在里面交流,在里面看了不到15分钟帖,我就下定决心,要是真被感染了,就去自行了断得了,要不然就要像那些人一样,一天天过得那么绝望。”
      “你也别好奇去看了,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个贴吧是不是被关了还是卖了都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觉得多看几眼网页都要被感染,病毒都要溢出屏幕了。”杨岑说着说着就开始接二连三地叹气,看着眼前的鲍汁凤爪,迟迟不动筷子,江颜听他聊起这个也觉得没有胃口,也放下了筷子听他继续说。
      “后来检查出来发现没事,感觉就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吃饭也有味道了。可那几天我情绪太反常,同寝室的同学都在问怎么回事。一开始我没讲,后来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就讲了,但他们还是像躲瘟神一样躲我,跟他们相比你早上的反应可根本算不了什么。”
      杨岑整个身体都呈现出收缩的状态,头几乎埋进了胸口里,只在提到江颜时笑了一笑:“有收敛一点的,会拿湿巾使劲擦我坐过的地方;不收敛的,就直接勒令我离他远一点,他们没几天就集体跟辅导员提申请,说我不合群,希望我能搬走,可他们让我滚远点的时候,半个楼道都听得到,没有宿舍答应让我搬进去。”
      “辅导员找我谈了好几次,说已经帮我跟学院申请了,学院特批我可以搬出去住,我就答应了。还好那会儿北京的房租没现在这么恐怖,我拿着一点实习工资,在公司旁边租了一间8平米的次卧,每天能在律所呆多久就呆多久,倒是顺利留下了。”

      江颜听他寥寥几句就带过那一年的生活,心里挺难受,他知道学校里那些所谓的“天之骄子”刻薄起来有多么可恶,男的女的都一样,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来拜高踩低。本来想顺着话茬安慰他一下,说“怎么不来问问我呢”,但后来想想自己学生时期的作派,根本就让这话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杨岑虽然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但父母当年都是普通工人,又双双在九十年代末的下岗潮中失业,在杨岑读大学钱都是市政下属单位的临时工,于工作于学习都没什么好资源能提供给他,这也是他为什么说“自己的家庭状况根本养不起一个病人”,所以他早早就放弃了读研,想要尽快开始工作。江颜想开口问问现在他过得怎么样,可隔了这么久没见,一时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陪着他一起沉默,希望能靠沉默中和一下尴尬。

      “我刚进律所的时候,听完委托人说完案子情况之后,好多次都是你这反应。刚才我说总被委托人的情绪影响,你现在体会到是什么意思了吧?”杨岑坐直了身子,眼光温和柔软,真难想象早上电话会里逼问江颜的也是这人。
      “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小企业主,都觉得说一说悲惨故事,我们当律师的就可以给他们把服务费算便宜点。他们那会说得故事,可比我这惨多了。”杨岑自说自话,凭一己之力让两人间的气氛又活络起来,“但我都当真的听了,当律师么,赚的就是别人遇到麻烦的钱。”
      说完他看江颜还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索性开始编谎哄他:“我听他们说的多了,可能记忆里也觉得自己过得特惨,仔细想想也不至于的,反正都过来了。快吃吧,你比上学时可瘦了不少。”

      江颜定了定心,在动筷子之前先把今天最紧要的一句叮嘱告诉了杨岑:“你可千万不要在公司里跟别人讲我的取向问题。你自己的取向,我建议也不要讲,他们开玩笑也好,猜也好,都不要承认,骗他们也无妨。”他用极其认真地口气说:
      “你相信我,这个公司,乃至这个圈子都容不得少数派,让他们知道你的取向,你的家事,或者你曾经做过的检查,那你可能就要把当年在寝室的经历重新体验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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