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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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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点王 (二)
1
筑歌台前一片人声鼎沸,秋叶京的羽人百姓与天底下其他地方的百姓原也无什么根本不同,对大庭广众之下车裂一个异族这等事都怀有某种心照不宣的隐秘快感,它就如同狂欢之前的序幕,是为数不多能与陌生人一道共享的欢乐盛典,他们当然知道活生生将一个人扯成几块残忍血腥,然而在狂欢的前提之下,残忍血腥都奇迹般地演变为感官刺激,且那是一个人族呢,每个人都想,不过是一个罪不容恕的人族,杀了便杀了,至于怎么杀的还重要吗?
然而,当被推上台的人族男子面罩被揭下那一刻,喧哗的人声却骤然一静。
因为没有人想得到,这个人族男子竟然生得如此俊美。
他身材修长,玉树临风,一张脸与以精致五官著称的至羽贵族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最挑剔,对人族最心怀鄙夷的羽人见着这样一张脸也会忍不住愣住,继而与在场许多人一起在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真的是人族吗?
不怪他们这么想。正如羽人在中州被蔑称为“蛮羽”,人族在澜州被丑化得更厉害。秋叶京坊间流传的话本中,人族从来充当猥琐阴险的丑角;口耳相传的那些英雄故事中,在至羽战将剑下吓得屁滚尿流丑态百出的通常都是人族。九州帝国建立起来后,澜州的贵族们有段时间忽然盛行买人族充当奴仆,他们要么瘦弱无力,要么困顿不堪,不管主人对他们多好,人族奴仆永远都不懂得感恩,永远都像养不熟的毒蛇在暗处伺机想反噬一口,就连长得娇弱身上没二两肉的人族小娘们也是如此。买了人族做奴仆的澜州贵族们大多被层出不穷的忘恩负义伤了心,不得不亲自下手转卖的转卖,处死的处死。
秋叶京的老百姓们对此没少背后耻笑,人族多狡诈无情那是老祖宗留下的告诫,谁让贵族们置若罔闻,非要附庸风雅去买人族伺候自己呢?再说了人族有什么好?长得既不如鲛人那般赏心悦目,双手也不如河络那般灵巧有用,买回来放家里能干嘛,难道摆起来供么?
他们都没想到,原来人族中也能出这样的美男子。
他明明被五花大绑,身后更有即将施加于身的绞盘酷刑,可偏偏无畏无惧,从容自若之余,俾睨众人,看向周遭观刑羽人的眼中竟然带有居高临下的悲悯。
仿佛不是羽人在看他如何赴死,而是反过来,他在冷眼旁观这些无知无畏的羽人在酷刑面前的狂欢何其蒙昧野蛮。
人族男子环顾四下,最后定定看向经冀鹰他们所在的二楼。他目光太过清亮锐利,经冀鹰与其视线相触,霎时间竟然有些不敢直视。为了掩饰这种情绪,经冀鹰故意以鄙夷的口气道:“死到临头还装腔作势,这个人族其实怕得要死吧?”
“怕不怕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刻你我若与他易地而处,未必装得比他更镇定。”雪穆恂轻轻一笑,“真不愧是,中州的名门之后啊。”
“名门之后?”
雪穆恂不答话,笑嘻嘻给经仲宇塞糕点,等经仲宇傻乎乎张嘴来接时他又把手缩回去,如此这般幼稚地玩了好一会后才对亲卫道:“去,把那人族来历说与经大公子听听。”
“好的,”亲卫笑着答道,“公子,底下被绑着的人族姓陶名傑,年二十,听说是中州天启城陶氏嫡系子弟,陶氏千百年来辅佐人皇,族中多出公卿文臣,天启城荣归帝国后这一门便不再出仕,子孙自谋出路,陶傑便做起商贾。”
经冀鹰略有些吃惊,再看向台下时不觉带了感慨:“天启陶氏啊,那是几乎跟青都经氏一样古老的家族了……”
雪穆恂拖长声调不乏讥讽道:“是啊,天启陶氏又怎样,只要他是人族,还不是不配娶我八松风氏的女儿?”
经冀鹰哑然,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过异族不得通婚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有什么不对,羽人天生高贵,是被天神祝福的种族,生来就凌驾于九州大陆各族之上,这种观念从他还是个小羽人的时候便被大人们如此教导,他与神木园其他小羽人一起长大,从未觉得这么想有什么不对。然而当他头一回直面一个因与羽人贵族女子有私而不得不面对酷刑的人族男子时,心底以为确凿无疑的信念却开始动摇,他隐约觉得,若是如陶傑这样身出名门又长相如此俊美的人族男子来匹配羽人贵女,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那便是酷刑不对,酷刑不对,那便是异族不得通婚那套有问题。
经冀鹰心里砰砰直跳,忽然不敢再往下想。
雪穆恂没有出声打扰他思考,只是慢悠悠地将一块糕点捏碎,过了会拿起边上的帕子擦擦手,微笑道:“看,开始了。”
经冀鹰回过神来,忙探出身子往下瞧,只见筑歌台前,身披元极道星服的星官已将不长不短一篇献酋祭诗吟诵得差不多,四个魁梧的岁羽男子虎视眈眈,只待星官一声令下,顷刻便能将陶傑四肢绑到四个绞盘上。周遭人群恢复之前的喧嚣骚动,不知有谁尖声喊了一句:“绞杀这个人族淫贼!”
这句话顿时引燃全场情绪,围观的羽人百姓们都兴奋起来,齐声高喊:“绞杀他,绞杀他!”
台上的星官微微颔首,四名男子上台分守住四角的绞盘,人群愈发激动,个个高举双臂铿锵有力地喊着:“绞杀他!绞杀他!”
陶傑身上反绑着的绳子被解开,四肢分别被套入准备好的绳套之中,只需那四名男子转动绞盘,他就要被悬空架起。
就在此时,陶傑如忽然笑了,他笑声清冽亮泽,就如他的相貌一般轻易便能令人生出好感。他便这样笑着环视众人,扬声问:“秋叶京的羽族人,尔等可敢听我说几句?”
“尔等可敢?”
他态度轩昂磊落,仿佛置身千万异族人之中,顷刻殒身于车裂之刑也丝毫不损其坦荡自若。古往今来,秋叶京献酋的刑罚前从未有死囚要求“说几句”,可也从来也未有规矩“不得说”。众人看向红衣星官,星官面露迟疑,斜睨了陶傑一眼,正不欲多事赶紧行刑,哪知他的手刚举起,陶傑已尽显讥笑:“怎么?你们这么多人,我才一个,手脚还被绑着,你们却连我几句话都不敢听?什么九州归羽,羽归秋叶,牛皮吹得天大,原来为了藏这么多缩头乌龟!”
“放屁,你们人族才尽是缩头乌龟!”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将他手脚扯裂下来,让他先试试做断手断绝的王八!”
“临死还不安生,甭跟他废话,赶紧把这王八羔子撕碎了喂狗!”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回骂之际,人群中突然有人尖声喊道:“怕他个鸟,做甚么连几句话都不敢听?让他说!”
那人声音尖细得宛若锥子,穿透力极强,令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他话音一落,登时又听其他人喊:“咱们羽人大军当年直取中州,拿下天启城都不在话下,今天还怕听区区一个死囚几句话?!”
“让他说,省得传出去倒成了我们堂堂秋叶京人怕了一个死囚。”
有人开始喊“让他说!”
这句话一经喊出便如传染开了一般,不出片刻,人人都跟着喊起来:“让他说,让他说!”
红衣星官也没遇见这等场面,尴尬地沉默了会,终于让开。
陶傑环顾四周,道:“尔等今日要绞杀陶某,凭的是什么?”
“废话,你一个低贱的人族妄图染指我羽族贵女,理当处死……”
“好一个理当处死,可这理,依据的是谁的理?你们羽皇颁的法令还是元极道神木园的旨意?阅遍帝国律法三十五卷四千余条,从未有禁制羽族女子外嫁他族的规定,宁州元极道神木园总廷管天管地,也从未管过凡人婚丧嫁娶,今日陶某站此顶天立地,尔等凭何理杀我?”
星官怒道:“巧舌如簧,就凭你这淫贼胆敢觊觎我族贵女……”
陶傑笑道:“陶某红颜知己遍天下,从未自诩君子。你们羽族的女郎非我不嫁,陶某自然却之不恭。只是我一人之风流,怎及羽族全族之□□?澜、宁两州多少羽人掳掠人族女子以充姬妾奴役,中、越州上下多少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扪心自问吧,你们秋叶京里哪座宅院内没折磨死几个人族少女?哪条河流下没沉几具女人的皑皑白骨?淫贼二字当真绝妙,只是九州上下淫贼遍地者,原来莫过于澜洲秋叶京是也!”
底下群情喧哗,人人被骂得脸色难看,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陶傑这张利嘴。
星官更是气急败坏,挥手赶忙让那四个羽人转动绞盘。陶傑丝毫不惧,他手脚被渐渐拉伸,人却仰天长笑道:“可叹秋叶城上下,竟无一人能明是非,陶某生无救国难,死犹为厉鬼,终有一日,天启王师必踏破晋北长廊,吾纵一死复何憾!”
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扬,令闻者动容,雪穆恂蓦地站起走到栏杆近旁,经冀鹰错眼看去,只见他双拳紧握,微微颤抖。
随后,少年回头对他的亲卫吩咐道:“去,一箭射死他。”
亲卫立即反对:“不行。公子,咱们来之前可说好了,您今日来这只图看个热闹,不插手任何事……”
雪穆恂沉下脸,稚嫩中竟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射死他,给他个痛快!”
亲卫不敢违背,垂头道:“是。”
他解下背后的玉色长弓,抽出箭筒内制作特殊打造的箭矢,正要弯弓搭箭,就在此时,场下却情况骤变,人群中发出一片慌乱的惊呼声。
只见人群中冲出几名手持兵刃的男子,一跃而上筑歌台,两人直刺四名守在在绞盘旁的羽人,一人刷刷几下将绑缚陶傑的绳索斩落。
陶傑一经松绑,那人便抛过来一柄血色长剑,陶傑伸手抄住,拔剑出鞘,反手一剑刺入正想悄悄溜下台的星官后心。
这一突变令羽人百姓纷纷尖叫奔逃起来,筑歌台下顿时乱成一锅粥。陶傑冷笑着自星官身上抽出剑,剑身吟了血越发红得妖冶,他猛然抬起头,目光锐如手中长剑,直盯二楼雪穆恂所在之处,随后一跃而起,空中连蹬数步,再将长剑插入木楼缝隙之中,以此借力纵身一跃,整个人如苍鹰展翅,直扑他们而来。
这下变故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经冀鹰本能地觉得陶傑奔着雪穆恂而来,他伸手拽住雪穆恂慌忙往后退,持弓的至羽亲卫再不犹豫,当空三箭射出。陶傑长剑飞舞,铛铛两声挡开两箭,最后一箭避无可避,他凌空后仰,箭镞堪堪自头皮擦过,随即踹开窗扉,闯入二楼。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陶傑天生带着笑意的嘴角微微上翘,对雪穆恂无声说了几个字。
他说:“抓到你了。”
他手腕一转,一个鎏金圆球赫然现于手掌之上,随后,陶傑毫不犹豫将这个圆球朝雪穆恂掷了过来。
“不好!是法戎球,小心……”
雪穆恂只来得及看到自己另一名亲卫脸色大变奋不顾身地朝他扑来,下一刻天旋地转已被他掩护在身下,一声巨大的爆破声响起,整座小楼都为之震了一震,轰隆巨响过后,无数瓦砾木屑噼里啪啦落到身上。
2
白衣人袖袍一挥,雷修古便整个被飓风刮走,仿佛堕下万仞山峰,又直落飞流银河,再被卷入无穷黑洞,最后碰地一下撞上实地。
他感觉自己像是真实地自悬崖顶端跌落,还心想这回怕是不死也要筋骨俱断,可等他落到实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还是在坐忘阁内,雷修古想爬起来,怎料手上竟软绵绵没有力气,还险些撞到案几之上。
目之所及依旧是坐忘阁满眼的星如雨,花千树。风动灯转,虽无羽人起舞,但有经无端先生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
雷修古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才是他认识的经先生,而不是幻境中那个不分青红皂白能拿妇孺胁迫他的恶鬼,这才是他熟知的世界,幻境中那等众叛亲离,背负满腹冤屈的境况,幸亏是假的。
经无端像是猜出他的心情,伸出手亲自扶他起来,温和地笑道:“没事了雷将军,这趟辛苦你。”
单骑单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雷将军,在听到这句话后眼眶一热,像于烈日灼伤之荒漠独自踯躅千里,忽而有人端过来一碗温水让他歇歇。
他慌忙掩饰地低下头,哑声道:“幸不辱命。”
他一张嘴才发现喉咙干涩嘶哑,仿佛有漫长的一生不曾开口说话一样。一杯水酒递到跟前,端酒的手遒劲有力,食指指腹有长年握兵刃留下的老茧,指上一个白玉雕刻的繁复的白荆花戒指。雷修古一见之下悚然一惊,他认出了手的主人,慌忙弯腰就要行礼。
羽皇按住他的肩膀,将酒杯再递进一分:“不用多礼,干了。”
“是。”雷修古双手捧杯,高过眉心,随后仰头饮干。
酒液甘醇清冽,入喉后一股暖流直直慰贴肠胃,回味更兼唇齿余香,这是千枚金铢亦难求一两的经无端大师亲自手酿“秋波媚”。
“秋波媚”后劲十足,酒入肠胃片刻即浑身回暖,雷修古的脸色终于像回个人,他带着歉意道:“陛下,经大师,请恕修古刚才言行无状之罪。”
“你会失态才正常,季放鹤的幻阵天下闻名,当年我进去过也险些出不来,”经无端笑了起来,亲自执壶与他满上,“别忘了,他可是曾经名动东陆的大星象师啊,来,再喝,压惊。”
雷修古再次举杯一饮而尽,吁出一口长气道:“谢经先生。”
“回魂了?”雪霄弋淡淡地道,“若回魂了,便好好说说你在幻阵中见到什么。”
“是。陛下,经先生真乃大才,那幻阵确实可回溯到过往,”雷修古迟疑道,“我大概,见到了当年布下幻阵的人。”
“你见到了季放鹤?”经无端眼睛一亮,“为何是大概?”
“因为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季放鹤。我只知道,我见到的那人是人族,他姿容仪态皆不俗,身上带着某种,”雷修古想了想才道,“某种您这样的星象师才有的气度。而且我见到他时,他正与学生谈话,提到那位领三千皇族自裁的末代人皇万无殇,言语之中,提及万无殇对他越来越不满意……”
经无端拍手笑:“那应该就是季放鹤了,万无殇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反过来将扶他登基的国师除掉,殊不知季放鹤早已将一切卜算得一清二楚……”
他说着说着忽然顿住,脸上渐渐收敛了笑意。
羽皇皱眉问:“怎么了,你想到什么?”
经无端不答,却急急忙忙对着雷修古问:“他提到万无殇时说了什么,口气怎样?”
雷修古道:“口气并无恭敬之处,甚至还有些鄙夷。他们只说要赶在万无殇动手之前将一个星图大阵画好,但这个大阵能不能起效用,连他也没把握。对了,那个大阵,叫什么星曜颠倒反局阵。”
雪霄弋问:“无端,你饱读典籍,可曾听说过此阵名?”
经无端脸色凝重:“人族星学高深莫测,我所知不过皮毛,这星曜颠倒反局阵我也是头一次听闻,但是陛下,您还记得多年前我曾问过您的问题吗?季先生卜辞天下一绝,可为何他明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偏偏什么都不做?”
“这个问题当年我便回答过你,他不是什么都没做,相反他做了很多,布下星阵,留下星脉,甚至算计了万无殇将自己困守在星阵中央,可惜他遇到了你我……”
雪霄弋猛然打住,他站了起来,与经无端对视一眼,脸色同样凝重起来。
“如果说连他会遇到我们这种事,也是算好了的呢?”
羽皇怒意上涌,冷声道:“他敢!”
“他敢。陛下,他是人族的国师啊。”经无端有些急,拍拍脸颊让自己冷静下来,道,“我们再来捋一遍当年的事啊,那一年,末代人皇万无殇自裁,天启城三千皇族血流成河,随后我族大军入主中州,帝国成立,人族荣光一去不返。假设季放鹤早知道会发生这一切,他深知天下大势不可阻挡,但并非无可谋算。我要是他,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呕心沥血,在死局中为本族谋一条生路。”
雪霄弋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假如我是季放鹤,我面对一个什么局面呢?”经无端挠了挠头,沾酒水在案几上画道,“这是天启城,万氏主政太久,沉疴积弊,犹如吸血毒瘤一般无药可医,偏生君王无能,一代不如一代,已经到了就算扶持明君励精图治也无法力挽狂澜的地步,那么怎么办?”
雪霄弋冷冷地道:“怎么办?既是毒瘤,当然是动手整个剜去更好!”
“陛下所言极是。”经无端停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饮了半口方继续道,“万无殇阴狠决绝,要他决战千里,他没这个魄力,但要他投降为贰臣,他却会宁可杀了全族陪葬也不肯便宜我们羽人。万无殇活着的时候,他秉性如何,身上有几斤几两,当时整个天启城除了季放鹤,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雷修古难以置信道:“经先生,你是说,季放鹤扶持万无殇,实际上是送他去死?”
经无端摇头,缓缓道:“可能比让他去死更可怕,季放鹤扶持万无殇,是送他去亡国。”
他与羽皇对视了一眼,均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
经无端忍了忍,还是将最后一句话说了出来:“若我们猜得不错,那么有一个千挑万选的末代人皇,相应的,就会有一个千挑万选的新人皇。一个尚未来临的,但终将会来的新人皇。”
羽皇脸上未见怒气,然而他手微动,离他最近的一株花树,忽而无端燃烧了起来。
“哎哎,你别动不动就烧我的树!”经无端不知从哪掏出一个青瓷碗,从瓮里倒了水便往树上浇。
火烧轰地一下烧得更旺,经无端一拍脑袋:“完了,忘了瓮里头是酒不是水了。”
许是他手忙脚乱的模样取悦了雪霄弋,羽皇脸色好看了些,手掌凌空横抹,大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雷修古神色凝重道:“陛下,我在幻境之中,确曾听到他们提及新人皇。”
羽皇挑眉看过去:“有说怎么找出这个人吗?”
“我只听了一半,便被幻境发现弹了出来,我只听到这个新人皇,将会,将会……”
“将会什么?不要吞吞吐吐,说。”
“将会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雷修古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类似此类狂言妄语,这些年咱们不知听过多少。一会人族逆贼,一会鲛人匪众,就连河络都有人起意谋反。他们今天喊纵马澜洲,明天喊踏平宁州,实在不足挂齿。”
经无端揉着太阳穴头疼地道:“你不懂,这话若是旁人说自然不足挂齿,但若季放鹤……”
“就算是季放鹤说的,也同样不足挂齿!”雪霄弋气势骤开,坐忘阁内顿时风云翻卷,气象骤变,疾风吹起漫天飞花,羽皇负手而立,目视前方道:“一个小小星象师就敢妄想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人族的不自量力,倒是一如既往一脉相承,可惜,我才是九州共主,我才是帝国的皇帝!”
“就算是传说中的燹帝转世,驰骋东陆无敌手的铁甲大军卷土重来又如何?九州之大,尽入我手,宏图霸业,只能在秋叶城的基石上成就。一个卜辞中将来未来的人皇?还不值得我们太当回事。”
他转头看向经无端,缓和了口气道:“不过,既然人族处心积虑,我总不能来而不往。便是终有一日我要脱下这身冕冠,走之前,也还是得替雪穆恂想想。”
经无端点头道:“此言甚是。”
“即刻草拟一道旨意给统领中州兵马大都督汤牧川,告诉他,下一任人王还在天启万氏的子孙中挑,至于人选,让他看着办。”羽皇嘴角上钩,不以为意道,“提醒他一句,无梁殿接连三任人王皆没活过二十岁,这个传统,我瞧着挺好。”
经无端瞪圆眼,想说什么到底又憋了回去。
另一名坐忘阁侍卫快步走来,行礼道:“陛下,太子殿下已找到。”
羽皇对雷修古道:“你去,把那小子给我拎回来,他要敢反抗,直接绑了。”
雷修古低头道:“是。”
3
温热的液体落到脸上,嘀嗒,嘀嗒。
雪穆恂下意识用手一抹,满手猩红。
他花了一会功夫才弄懂,这是扑到他身上的亲卫流出来的血。
法戎球爆炸的瞬间,他的亲卫扑过来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却被炸了个血肉模糊,他是煌羽精英,又被羽皇亲自选来充任太子亲卫。他的一生原该以此为起点,平步青云,光宗耀祖,日后太子继位,他这样的亲卫便理所当然将成为最得新皇器重的肱股之臣,升任镇守一州的大都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太子没因为一时好奇私自出宫的话。
亲卫已经没了呼吸,他的血液粘稠带着腥气流了一地,整个背部均被炸开一个大窟窿,原本能瞬间凝结出巨大光华的翅膀之处只剩下一片血污。
雪穆恂抖着手,顶着半身血和无数木屑粉尘徒劳想堵住伤口,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开始想这个亲卫跟他说过的话,他说他家里有很多兄弟,个个顽皮,他说自己娘亲恼起来常不分青红皂白打一顿,当时他注意到这名亲卫对他讲这些事时口气太过亲昵,不像下属对太子,倒像大哥对着自家弟弟。他有点羞怒,暗暗决定回去后就罚这个不知尊卑的家伙一口气轮值十天半月。
他从来不知道只是瞬息之间,这个人便被炸成一团烂肉。
这是头一次有亲近之人死在眼前,雪穆恂猛然意识到原来死亡如此残忍丑陋,原来不管自己读过多少史书,做过多少策论,俯仰天地有多少少年帝王的壮志雄心,平日里模仿祖父雪霄弋喜怒不颜于色学得如何神似,可在真正的死亡和鲜血冲击面前,他所有的伪装和自鸣得意全被打得七零八落,原来,他只不过是个还没行“瘗发礼”的普通羽族少年。
一个没经历过生死,养尊处优的少年。
耳膜嗡嗡作响,雪穆恂抬起头茫然四顾,周遭一片厮杀之声,惨叫之声,隐约之中似乎有谁在冲着他大喊快走,然而他已经顾不上听,他只注意到那些刺客,全是人族,十余名年轻的人族男子,个个装扮成秋叶京形形色色的百姓,唯有那双中州人特有的黑眸坚毅凛然。这些年轻人爆发出极大的力气,个个都恨不得冲到他面前来将他斩成肉泥,他们全然不同于平日歌台戏园子里头见到的,听到的猥琐平庸的人族,他们人人矫健,武技高强,对于杀羽人这件事显然也经过特殊训练,知道一刀下去捅哪最有效,最能瞬间带出身体大量的鲜血。
最重要的是,他们个个都不要命。
不要命到哪怕被数名经氏的俜羽侍从刀剑相加,身上已被戳穿了几个窟窿,可在他力竭倒地之前,依然能大吼一声,反手挥刀斩落敌人的头颅,这才甘愿跪地而死。
“少爷,走!”雪穆恂恍惚间被人猛推了个踉跄,侧身回望时,忽而一道剑光直指他鼻尖,旁边一柄剑及时斩落,挡住刺向他的兵刃。
替他挡剑的是他此番出宫带着的另一名煌羽亲卫。能被选为太子亲卫,身手自然不容小觑,然而他擅长弓箭射杀,尤其是凝翼扑杀,此刻被困在二楼狭隘的空间中张不开光翼,往往一剑挡下一个杀手,旁边立即围上三四个来,这名亲卫被逼得不断上下挥动翅膀扑腾,才勉力牵制住数人围攻。
“跟我来!”
雪穆恂的手腕猛然被人攥紧往后一拉,他抬起头,发现拉自己的是宁州经氏那个少年经冀鹰。
此时经冀鹰身上血迹斑斑,脸上一片脏兮兮,手中不知何时拔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投掷向朝他们扑来的一个人族。
那匕首双刃长柄,削铁如泥,悄无声息没入来人胸膛之中。那人族保持着飞扑的姿势砰地一下倒地,经冀鹰来不及把匕首拔回来,一把拉起雪穆恂边跑,跑到带到天窗之下急着推他上去:“快,爬上去,凝翼飞出去!飞出去懂吗?!”
雪穆恂睁大眼,他想说我还没行“瘗发礼”,我其实对凝翼飞行这件事并不熟练。他还想说我很后悔,是的,总以为自己是太子,是全帝国血统最高贵的帝羽,帝羽一族从来没有飞不起来的羽童,他想飞不过早晚的事,急什么呢?
急什么呢,所以他一直对凝翼这件事很怠慢,对练习飞这件事更是觉得可有可无,他甚至还觉得成年时从银穹塔往下冲这种习俗真乃陋习,一大群年轻人展开光翼闹哄哄的有什么好骄傲呢,生而为至羽本来就该会飞,遵循本能的事也值得庆祝?也值得炫耀?
直到现在这一瞬,他才明白自己有多蠢,是,帝羽无人不会飞,然而就算是帝羽,也得从最基本的飞翔中练习平衡,练习腾挪翱翔,练习如何在危急关头,靠张开双翼救命。
雪穆恂在此刻无比痛恨自己的怠懒和自以为是,他想,如果在骑射课上练弯弓射箭时他下了苦功呢?如果银穹塔上练飞时他能狠心一下闭眼就往下跳呢?如果剑术课上他不耍小聪明不刁难自己的师傅,老老实实每日劈剑一百下呢?甚至谋略课、朝堂辩论课、星象通识课、九州史书课,所有这些,他如果都好好学了,何至于像今日这般狼狈,以至于累人累己,束手无策?
“万金之躯不涉险地,殿下,你要记住这句话,记住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只有你记住了,他的死,才有价值。”
关尚仪在他耳边中絮叨这句话,可因为说得太多,他却从未真正将这句话听进心里。然而就在这一刻,在周围不断有人倒下,有人被杀,在生死攸关面前他终于明白,关尚仪嘱咐他,翻来覆去地告诉他,其本意并不是为了约束他,而是为了告诉他一个显而易见却被他一再忽略的事实。
他是太子,他的一举一动,本就会牵连无数人。
雪穆恂喉咙哽咽,他看向奋力将自己往窗扉上推的经冀鹰,他当然知道经冀鹰是谁,青都经氏的嫡长子,神木园年轻的随侍,经无端先生的亲侄儿,正是知道了,所以才邀请他们俩兄弟一道观刑,他没想到这一下,却将对方一同拖入险境。
雪穆恂把住窗扉,回头问:“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
经冀鹰道:“你先走!”
“一起。”雪穆恂急切地伸手拽他,“少废话,一起走!”
经冀鹰摇头,急道:“你先走,我弟弟还在呢!”
雪穆恂还没来得及回答,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哥!救我!哥!”
他二人慌忙转头望过去,却见几名人族刺客合围而上,当中那个正是陶傑,他左手提剑,右手拎着经仲宇的后颈,一路拖了过来。
“这是你弟弟?”陶傑笑了起来,即便在这种时候,他依然笑得风流倜傥,“养得真不错,我们中州多年屯邅,民生困顿,天启城里的寻常百姓,现在要养出这样白白胖胖的孩儿可不容易哟。”
经仲宇被他单手钳制,原本不敢乱来,这会见到兄长升起希望,开始拼命挣扎。陶傑不耐烦了,提起剑看也不看朝他脖子上顺势一抹,一道血痕顿时顺着经仲宇雪白的脖颈蜿蜒而下。
经冀鹰惊道:“住手!”
经仲宇往常被家里娇惯得不得了,便是弄破个手指头、跌破点膝盖都要哭闹不休,可现在真正有性命之忧时却吓得连哭都不敢哭,抖着身子面无人色。陶傑如拍小狗一样拍拍他的脑袋,温言道:“乖,大哥哥请你向你哥传个话,好么?”
经仲宇僵硬地点头。
经冀鹰又是心疼又是大怒,喝道:“陶傑!枉你还是人族的名门之后,挟持个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冲我来,怪不得都说你们人族狡诈无耻,今天的事要宣扬出去,陶家祖宗八辈子的脸都要被你丢尽……”
陶傑充耳不闻,微笑着贴近经仲宇,轻声道:“乖,跟你哥说,要我放了你不难,让他把他身后那个小子抓过来换,他要不肯抓,我就当着他的面把你削成人棍。不知道什么是人棍?哈哈,比起你们羽族那些野蛮的车裂酷刑,我跟你保证,削成人棍绝对是又体面又干净。”
经仲宇抖成筛糠一样,想哭又不敢哭,哆哆嗦嗦道:“哥,哥,他,他要你抓那个人换,哥救我……”
“住嘴!我平时是怎么教你的?”经冀鹰怒斥道,“宁州经氏的子孙,死也不受这种胁迫!”
经仲宇绝望地哭了起来,陶傑讥讽一笑,拍拍他的脑袋遗憾道:“看来你在你亲哥哥心里也不过如此嘛,可惜哟。”
他话音未落,举起剑便要往经仲宇手臂上削去。
小胖子吓得高声尖叫起来,经冀鹰怒火上涌,正要不顾一切扑过去与陶傑同归于尽,就在此时,空中突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陶傑眼疾手快侧身一避,哪知这支看起来射向他的箭却没瞄准他,而是噗的一下,箭镞直钉入木地板,只余箭杆嗡嗡晃动。
陶傑抬头,却见适才还躲在经冀鹰身后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羽族小太子,不知何时已沉稳下来,不仅稳稳站着,还弯弓搭箭,只是他手上的弓箭是一把精巧得如玩具般的小弓,弓弦上搭三根短箭。因这张弓形状小巧,背在身后装饰品的意味大过武器,反倒让人轻易忽略。与弓配套的箭亦小巧玲珑,箭杆材质犹如白玉,箭镞泛着润泽之光,压根不具备杀人利刃的锐寒之气。
这样的小弓小箭,很像经仲宇这个年纪的小羽童练习射术所用,可爱的意味远胜于威慑,再配上小太子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标准射箭动作,令人一看就想笑。
陶傑确实也笑了,笑的时候他并无恶意,反而莫名其妙的对这位羽族小太子生了些宽容,就如大人看到胡闹的小孩那样,总是忍不住会给多两分怜爱之意。他甚至想,如果没有这个操蛋的九州帝国,如果换成任何一个羽人与人族平等共处的太平年月,可能他真会不忍心杀眼前这位秀致稚嫩的羽族少年,他才多大?听说连“瘗发礼”还没来得及行,这个年纪无论放在澜州还是中州都是尚未长成的少年郎,都需要父兄们的悉心教导和爱护,更何况这位小太子看起来聪明又谦和,假以时日,他有无限成长的可能。
假如给他时间的话。
可给了他时间,又有谁会给中州千千万万饱受欺压的人族百姓时间?
陶傑心中杀意顿起,他手一拉,毫不犹豫将一旁哭哭啼啼的经仲宇拉过来当挡箭牌,推着小胖子步步逼近,周围的人族刺客也随之缩小包围圈,雪穆恂继续飞快地射出数箭,可他不知是紧张还是射术太差,总之射出的每一箭都落空,准头之差就连人族刺客们都有些看不下去。
陶傑举剑嘲笑道:“赶紧把你的玩具收起来吧,射术差成这样,不嫌丢人现眼么?你好歹还是个至羽呢,站好了,受死吧!”
雪穆恂对周遭杀气腾腾的人族视若罔闻,固执地再一次弯弓搭箭,然后再一次将箭射到众刺客脚下。
陶傑的耐心告磬,他将经仲宇一脚踹开,举剑冲过去便朝雪穆恂的头颅横削而下。
就在此时,雪穆恂矮身一躲闪,灵巧避过剑锋,随后就地一滚,在围成圆圈的刀光剑影齐齐亮起时飞快跳起,随即脚下用力,奋力地冲天一跃。
这一跃直跳至半空,仿佛灵巧到毫无重量,雪穆恂忽而仰面长啸,那啸声全然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能发出来,而是极为恢宏浩大,像古早澜州春雪融化,奔腾的河流自森林深处喷涌而出,像有成百上千的古老的羽人猎手将灵魂全汇聚在少年单薄的胸腔中,他们同时发出声音,同时响应山川林海激流野兽的呼喊。长啸声中,雪穆恂身上各处仿佛迸射出白色的光线,陶傑以为自己看错,正要定睛细看,却见那些光线冲向雪穆恂背后的凝翼点,嘭的一声巨响,一对独属于澜州帝羽血脉的硕大光翼,宛若暗夜火花蓦地绽开,光线耀眼到令所有人都不敢正视。
“鄂布罗迪斯,贤者之魂!是贤者之魂!”还没死绝的羽族人纷纷喊了起来,甚至有人涕泪交加,有人本能想屈膝跪拜。
陶傑不知道什么叫鄂布罗迪斯,他也不想知道羽族这个古怪发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一种强势的力量压倒性地从那个悬于半空的羽族少年身上散发开来。这样的威压令他恐惧而颤栗,更令他无端端直觉若现在不当机立断杀了雪穆恂,接下来没准就会面对更大的危机。陶傑立即丢下经仲宇,双足一蹬提剑扑了过去,举剑便刺。雪穆恂见状扑了扑身后的光翼,霎时间飞升得比陶傑还高,他手中握着最后仅剩的一根箭横在胸前一挡火花四射,那箭杆竟非铁非玉,材质坚硬,竟能硬生生挡住陶傑的血色长剑。
陶傑到底不能跟羽人一样长时间悬在半空,一击不中便落到地上。他仰头眼见雪穆恂再度振动光翼,心里不详的预感愈来愈强烈,他忙抓起地上一柄长刀劈手投过去,咔嚓一声,那刀被光翼带出的巨大气流挥开,雪穆恂就在此时猛然俯冲而下,将手中最后一根箭杆牢牢扎入地面。
陶傑猛然发现,原来那些小箭全部不是射空,而是全按照既定位置围成一个奇异的图形,而最正中的位置恰好便是雪穆恂最后扑过去补上一箭的位置。他脑子极快想到一种可能,霎时间脸色大变,吼叫:“秘术!杀了他,这是秘术!”
然而为时已晚,他话音未落,整座木楼内突然间风云突变,仿佛澜州擎梁山山巅招致冰雪崩塌,雪流奔腾直下,大如雷霆的轰隆声此起彼伏,震撼激射,倏忽间有无数身着古老猎装,彪悍勇猛的至羽战将张开光翼飞驰而下,这些至羽们都手持弓箭长枪杀气腾腾,无数利刃顷刻间刺了过来,陶傑慌忙本能地举剑相抵,哪知他一用力才发现,自己的手脚皆被看不见的猛烈力道拉扯住,连剑都举不起来。陶傑大惊失色,眼睁睁看着那至羽战将穿过自己的身体,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些人皆是虚影。
问题是,为什么羽人太子的秘术阵难道只是召唤虚影?
陶傑直觉不对,他一回头,只见山崩地裂的呼啸声中,雪穆恂跪地,咬牙死命撑住那柄箭,他虎口已震裂,浑身颤抖,似乎全身的力气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急速抽取。他拼出最后一点力气,抬头冲经冀鹰喊:“天裂见血,我守阵眼,你去,动手杀了他们!”
经冀鹰目光中尽是震惊与难以置信,雪穆恂急道:“只有你能动,快去!”
他这才醒悟过来,红着眼咬牙拔出插在脚下尸体胸口的匕首。果然,在一片山崩地裂的晃动中,唯有他能沿着从小规训好的星图方位慢慢前行,而其余的人,无论人族也好,羽族也好,此刻都只能僵在当地动弹不得。经冀鹰就这样走到一个人族刺客身前,顶着他惊恐的目光,举起匕首用力扎入其胸膛,再一旋狠狠拔出,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人族刺客瞪圆双眼倒地而死,经冀鹰依此又刺死其余两名刺客,慢慢朝陶傑这边移动过来。陶傑眼睁睁看着同伴死得这样无声无息,目眦尽裂,情急之下咬住舌尖,一阵剧痛传来,他发现四肢的无力感竟稍有缓解,于是不再迟疑,趁着这个机会摸出另一枚法戎球,朝雪穆恂所在方向丢了过去。
然而阵法之力犹在,便是雪穆恂能力不继,这个由经无端做出来的保命幻阵依旧威力强大,陶傑丢出的法戎球无力地滚落,并未扔中雪穆恂,而是落在离雪穆恂前端。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爆炸时产生的气浪将雪穆恂与经无端两人掀翻起来甩到两边,顿时一左一右爬不起来。
阵眼失去控制,整个幻阵犹如消融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陶傑一朝脱困,当即奋不顾身扑过去,妄图一剑劈下直取雪穆恂的咽喉。他恨极了自己适才的心软才招致同伴死的死,伤的伤,此时再不留情,但求立即斩杀了羽族太子为他们报仇。
雪穆恂瘫软在地,避无可避,他仰躺着,睁大眼等待陶傑那柄奇特的血色长剑刺过来。他在这一瞬间脑海中略过很多图景,他想到从小到大,祖父雪霄弋为什么从来不肯对自己有过半点亲昵呢?人人都说那是因为羽皇对太子期望殷殷,然而他一直有种不敢宣之于人的想法,那就是一个帝王对他的继承人或许是有种种不切实际的寄望,然而一个祖父对自己的孙儿却不该除了冷漠便只有训斥,只有苛责。
或许,羽皇雪霄弋是真的不喜欢他,因此无论他怎么做,无论他做得多好,都无法与先太子相提并论。
现在好了,他终于英年早逝了,祖父大概失望之余终归是要庆幸,庆幸他又一次英明睿智,看透了自己的孙儿不堪委以重任。那么下一任太子会是谁呢?帝羽一族的白荆花总会盛放在秋叶京最高的皇城里,没有他,总会有其他人。
只有关尚仪会哭,雪穆恂想,只有她会在夜深人静时,像一个母亲痛失幼子那样为自己压抑地,悲痛欲绝地哭。
少年太子的思绪飘得很远,他并不感到悲伤,却带着这个年纪还无法理解的沉闷的遗憾,等着陶傑一剑穿喉。
他甚至已经感到那柄血色长剑将刺破皮肤的寒气,然而就在此时整座木楼顶上突然爆发轰隆一声巨响,顶盖仿佛被巨灵之掌用力掀翻一般,骤然被当中破开,碎木屑纷飞之中,日光无遮无挡照耀进来。
一股锐利的剑意排山倒海而来,陶傑被瞬间冲开,他怒吼着举剑相挡,却被这股力道逼得连连倒退十余步,他眯了眯眼才看清,那么强烈的光线根本不是日光,而是围成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羽人将士们背后展开的光翼,那些光翼连成一片,吞天沃日,耀眼得人险些睁不开眼。白光之下,他们皆身穿一模一样白色战甲,有着一模一样的冰冷表情,一模一样地张开铁弓,闪着寒光的箭尖纹丝不动指向他们。
当前一个高大的将军手持重剑,那把剑手柄上翘,犹如传说中的龙角,剑身宽阔,漆黑无华,陶傑一见之下便觉有股寒气自脊椎蔓延而上。
他认得这把名剑,它有一个河络名“阿桑提”,意为“穿过云彩的龙”。据说早年羽皇雪霄弋有大恩于河络族,于是他们便命族中最擅锻造武器的大师以最好的精钢铸剑敬献,剑成那日风雨交加,宛若苍龙过天,于是这把剑便被命名“阿桑提”。
但阿桑提之所以出名,却是因为持剑之人。羽皇将之赐予麾下坐忘阁第一高手,霍北雷氏的少族长雷修古。相传年轻时的雷修古即能凭一剑一人,大败晋北八十一名人族剑客高手,一战成名。
阿桑提剑既出,来的人只能是雷修古。那就怪不得小楼屋顶会被整个掀翻,阿桑提在雷修古手中有开山劈海之力,破开一座木楼的屋顶又算得了什么?
陶傑心下一片萧瑟,他环顾四下,同伴们多已倒在血泊之中,有几个身首异处,死状甚惨。同来十五人,个个皆是他在天启城都卫营的同僚。他们都很年轻,朝夕相处,打打闹闹,他们中几乎每个人都与他练过剑打过架,每个人都曾与他拼过酒骂过娘,有几位玩得好与他一道干尽了年少轻狂的荒唐事。天启少年,鲜花怒马,垂柳岸旁晓风残月,多少时光挥霍时原以为不过等闲。
现在才明白原来以身殉国不是只有痛快,当真正的壮烈来临之刻,痛快未必有,悲怆却如影随形。
这次千里奔赴刺杀羽族太子,所有同伴皆知此次一踏过晋北长廊再无回返的路。然而十五个人却没一个贪生怕死,畏缩推诿。临出发那晚,他们也不过似寻常相聚那般碰碰酒碗,相视而笑,没一句多余的废话。
没一个人能回去了。
陶傑握紧剑柄,不顾性命地扑向雪穆恂,剑尖刚触及小太子的胸膛,雷修古手中的重剑已挥去,阿桑提果然名不虚传,宛若传说中的猛龙破空,剑锋所过之处,整座垂垂欲坠的木楼顿时坍塌。
轰隆声中陶傑失了重心向下滚落,一道断梁直直砸到他右臂,剧痛之下血色长剑再也拿捏不住。他眼睁睁看着已方失去最好的刺杀时机,筹谋良久,算计无数,死伤了这么多弟兄却最终功亏一篑,他想仰天长笑,却最终湿了眼眶。
就在此时,雷修古张开巨大的光翼,瞬间飞驰而下,准确无误捞起雪穆恂交给旁人,飞过经氏兄弟身旁之时顿了顿,皱眉道:“怎么还有经氏子弟在这?”
他一手一个,抓起经冀鹰与经仲宇丢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后,这位霍北雷氏的继承人回头冷冰冰地说了两个字:“放箭。”
顿时,万千利箭犹如天降骤雨一般射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