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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秘密和莼菜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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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以为自己能够看开,可以陪着以续揭开真相,然而杭州虽美,如诗如画般描绘的,偏是一片烟雨,薄雾微笼着阴霾。
很多年后,想到这一生仅去过两次的地方,绵延只是苦笑,西子湖畔,终究不是她陈绵延的福地啊。
以续驱车穿过不算宽敞的街道,熟悉的路名写在了陌生崭新的路牌上,与记忆中相同的树木排成行立着,却也变了模样。待车子拐弯进入转角,以为该是那家熟悉的糖藕店了,映入眼帘的却是绿意盎然的街心花园。
车窗外缓缓远去的,何止,是那片风景?
“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绵延好奇地打量,虽然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依稀记得该是伴着些许嘈杂,小店拥挤热闹的小街。而当年陌生言语淹没的,是记忆里哥哥那清冷悲伤的身影。
“应该……是对的。”以续浅笑,有些不好意思,看着焕然一新的城市,他也倍感陌生,实在没有欣慰,只能感叹,“变化挺大的。”
“都是我们太粗心了,这些年都没有想到陪你回来看看,哥哥心里一定很想家吧。”绵延伸手环住了以续的胳膊,偏头做错事般的撒娇。
“这里……已经不是我想念的那个地方了。”五年前,以续有想过回来,可最终却还是选择留在了绵延所在的城市。那个时候就知道,他心底最深的留恋是她,很多东西,早已回不去,“我是不是,有些薄情?”
“才不是,哥哥就是思念太过,记忆依旧鲜明,才越发受不了如今的改变。”绵延关小了些车内的冷气,伸手附上了以续的手背,感受着点滴凉意里传递出的心绪低落。
红灯的时候,有人走近询问地址,绵延茫然听对方语速飞快的说着方言,只能转头求助以续。曾经那么熟悉的语言,在离开多年后,以续一时竟也有些无所适从,需容片刻的思量。
“不知道?”年轻男子挠了挠头,有些无奈的说了句普通话,绵延倒是听明白了。
随后又有一女子冲上前来一把揪住那人的耳朵就走回了人行道上,用方言叨念着,语气中有着鲜明的怒气。
“他们在说什么?”绵延好笑地看着离去的两人,想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这么凶一次哥哥,该是如何一番状况?脑海中突然冒出妈妈瞪眼叉腰的模样,她一定会大吼一声,“陈绵延,谁让你欺负哥哥的?”继而,捧腹“咯咯”笑弯了腰。
以续听明白了,那女子说的是,“你竟然笨到问路找上外地牌照的车子?我看你是存心想找美女搭讪。”
“她说你很漂亮。”笑着翻译给绵延听,心下越发怅然,自己的一切,真的都不属于这里了,那些记忆,被时光冲击的消磨了光彩,思念是如此的岌岌可危。
“瞎说。”绵延听了,微红了脸抱怨,“哥哥欺负我。”
回到了老房子,楼道更为陈旧,门锁生了锈,转动时有些紧滞,推开的瞬间,微扬的尘土将那些过往,瞬间铺展开,以续心口微滞,低头咳嗽了几声。
“哥?怎么了?被呛到了?”绵延紧张地拍拍他的背,拿出手帕捂住了他的口鼻,冲向阳台将窗户打开。
“我都好了这么久了,你还是爱瞎紧张。”以续无奈,回想出院的时候,这丫头傻傻地问医生,他何时可以健康如常,却惨遭白眼,被告知痴心妄想。她听了,顿时就在人前落了眼泪,委屈地低头良久,直抱着他的腰不放。
“我害怕嘛。”绵延拉他坐下,有些不解,“哥哥,这里是你和柳荷阿姨住过的地方,应该没有多少线索。”
“这里是我家的老房子,我出生在这里,后来搬新家才和阿姨做了邻居。”以续解释,“出事以后的那段时间,我总是生病,阿姨的积蓄都花在了我的医药费上,只得陪我挤这旧屋子,到后来……连她自己看病的钱都……。”
“傻瓜哥哥,又要犯老毛病了对不对?”绵延抱住他,在他胸口轻轻打圈,“又不是你自己想生病的,不是你的错。”
“暖暖,如果真相不过是当年那个人抛弃了我,我倒真不介意,毕竟也是情有可原的。”以续拥着她,平静地说,“我想要弄清楚,是怕误会了她,辜负了她对我的情意。”
“她没有抛弃你,哥哥,故事里没有坏人哦,你的亲生父母,后来的爸爸妈妈一定都是好人,沈却告诉我的,他若要骗我们,没有必要这么说的。”绵延低声说,“虽然他不肯说出全部,但我想,是他自觉理亏了。”
“我说过,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有事的。”以续拉她起身,神色凝重,轻捏了下她的脸说,“暖暖,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家具上,灰尘皑皑,绵延随意翻看着,找不到任何照片,日记,哪怕只字片语可供人回忆,泪水又在眼眶里转悠,鼻尖泛酸,“哥哥,我这才明白柳荷阿姨当年是多么的害怕,怕得连一点回忆的影子都不敢留给自己,那些年,活着该有多苦。”
有多少害怕,就有着成倍的在意吧,怪不得当年,她会说,“连回来看一眼陈淼墓地的勇气都没有。”
“谁在里面?”悲伤的气氛瞬间被屋外沙哑却努力扬声的叫喊打破,绵延抹了抹眼泪匆匆开门,就见一八十多岁的老奶奶颤巍巍举着拐杖立着,不觉摇头,真遇见坏人,她以为只是吼一声,举了根木头就可以招架了?
“小姑娘你是?”老奶奶看了看绵延,忽又放下了手上的拐杖,一脸的紧张神色也立时转为喜悦,咧开嘴笑若菊花,只有一颗牙齿微颤着,模样有趣。
绵延再次摇头,没有人说,长成她这样的小姑娘就不可以是坏人了。
“宝贝哎……”只见老人绿豆般眯缝着的眼睛顿时起了水意,夸张地高喊了一声,直绕过她扑向以续,“让奶奶好好看看,奥哟,宝贝,当初都是奶奶没看牢你,害你被坏人拐了去,这些年受苦了吧,他们虐待你了?看这瘦的,竹竿子似的。”
老太太显然也不是杭州人,说话带着些京腔,绵延倒是听得贯,直可惜听明白了,也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王家奶奶,这些年,都没来看你,身体可好?”以续腼腆地笑,小心扶着老人,侧身让她进屋。
“好着呢,就是牙口不如从前了,吃亏了不少。”老太太调皮地张了张嘴,指指那颗牙,倒有几分炫耀的意味,惹得绵延直笑。她似乎还嫌不够,又酸酸地说,“都是想宝贝你想的,牙都掉光了。”
绵延实在招架不住,听别人这么叫着哥哥“宝贝,宝贝”的。她都替哥哥汗颜,只能看着哥哥难得面色红润,气色极佳。
“这些年寄人篱下,日子苦吧。”老太太还真习惯以续的性子,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推断起来,“这小姑娘是谁?你女朋友?挺好看的。”
以续看了眼绵延,见她也跟着红了脸,笑意更浓,只是点了下头,目光却停留了良久。
“丫头啊,看你长得有几分我当年的模样,倒也投缘,奶奶也就同意你们的事了。”老太太理所当然地拉过绵延的手,一脸郑重,“这孩子从小受了不少苦,身体也不好,你可要好好待他。”
“奶奶,我这些年过的很好。”以续在一旁解释,显然老人家根本不信。
“他呀,从小就是太懂事,受了委屈也不说的,我看在眼里都明白,你说非亲非故的,住别人家里,还不被拼命使唤?听说那家人自己是有孩子的,还会疼他?”老太太拉绵延到一边,背对着以续,一老一少,说起了悄悄话。
绵延有些尴尬,总不能顺着她的话来诋毁自己的父母吧。“奶奶,那个……哥哥后来是和我们住在一起,我爸妈真的很疼他,没有虐待他。”
老太太倒也不尴尬,竟还回头瞄了瞄以续问,“他们不会是逼你娶了这丫头报恩吧。”
气氛尴尬,此话一出,绵延的脑海里竟然冒出了“童养媳”三个字,扑哧一声,又笑开了。
以续摇头,自知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聪明地选择撇开话题,“奶奶,你知不知道我……我的亲生父母是…….”
“别人都说,你长得比较像爸爸,但更俊俏几分。”老太太瘪了瘪嘴,显然思维足够的灵活,跳跃,下定了某些决心,才说,“你不要怪他们,当年匆匆搬家,是怕你亲生母亲发现了,带你走,是因为太喜欢你了,也是因为那是你亲生父亲的遗愿,他们答应了,要把你当自己的孩子,照顾好的。”
“我的亲生父亲?”以续语气急切,他潜意识不敢对父亲有太多猜测,怕只是个不负责任之人,一时过错,才导致了他的出生,可好像并非如此。
“是啊,你爸其实是你的叔叔,你的亲生父亲当时得了重病,身边还带着刚出生的你。哎……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怎么就命这么苦。”老人的眼里泛着泪花,抹了抹继续回忆,“你妈怀孕到九个月的时候,孩子竟死在了肚子里,很是伤心。那时,你亲生父亲快不行了,这才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哥哥照顾。”
“那哥哥的妈妈呢?为什么不要哥哥?”绵延皱眉,难道会是阿姨抛弃了他们?
“哎……你亲生母亲以为你死了,不知道是被你父亲带走的,后来不知怎么打听到了这里,跪在门前很久,希望打听到你们的下落,能要回孩子,也很可怜。”老人摇头,愤愤地说,“都是钱惹的祸,听说你母亲是富家千金,家里人反对他们在一起,更容不得她未婚生下你,所以……哎……比电视剧演的还曲折。”
绵延听着断断续续的经过,努力分辨着人际关系。也许是老人的语调和表达方式有些怪异,实在起不了煽情的效果,有些悲伤,恐怕是旁人转述不了,也感受不到的吧。
但听来,还是有所欣慰,至少这样看来,他们是相爱才有了哥哥的,那么哥哥就可以不用难过,总以为自己的生命是错误的存在。
“原来……是这样。”以续看着绵延,努力笑了笑,眉头却皱着,脸上的红晕早已退去,只余下明晃晃的白,清澈到透明。
“糟了,以续啊,奶奶火上还烧着汤呢,你快去帮我关了。”老太太吸了吸鼻子,悲伤过半,突然冒出了这么句话。
以续闻言出门了,老人只是握住绵延的手,消瘦而骨架分明的手握得用力,眼中的伤痛比之前犹重,她的声音哑的黯然,“丫头啊,我知道那些过去的事,没有必要说的太详细,让你们听得太真,人老了,才知道守着悲伤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可是……这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一声的好。”
绵延的心下微沉,她以为老人是年纪大了,难免糊涂,说起过往才会如此没了条理,岂料她是刻意为之,只是不想哥哥太难过罢了。那么她故意支开哥哥,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怕是沉重不堪吧。定了定心神,用力点了点头。
“以续的亲生父亲,是得心脏病死的,大概,也就以续现在这么大吧。”老人开口,语气沉痛,“是先天性的心脏病,丫头啊,你知道,以续生下来也带着这病吧。”
绵延低头,露出苦笑,笑自己幼稚。方才,还窃笑老人家语句混乱,才知道老人是何等高明,含糊说了一通,他们两个人竟都没有想起来询问哥哥的父亲得的是什么病。
“我知道你心疼他,会好好照顾他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更深,犹如菊花绽放,开得凄凉,“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怕你们不知道,将来有了孩子也会是……”
绵延来不及表态,因为已经听到了以续推开房门的声音,她只能对着老奶奶微笑,而后竖起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嘴前。
午饭是在奶奶家吃的,老人家热情挽留,推脱不了。喝着鲜嫩的莼菜汤,绵延想要细品,牙齿还来不及咬碎,滑溜的莼菜就顺着舌头化入喉中,只余下丝丝鲜美。
“好吃,哥哥,回去也要做给我吃哦。”绵延陶醉地看向以续,随口说道。
“臭丫头,该说,回去我也做给哥哥你吃。”老太太嘴上表示着不满,手下动作不停,又给她舀了一碗。
绵延朝以续吐了吐舌头,想来以续宁可亲自动手,也不会愿意成为她手下杰作的实验品。
就这样也好,就让秘密化作莼菜叶上细不可见的软毛,直入腹中,埋藏起来,不去深究。
哥哥,我终究还是食言了,不能告诉你秘密的全部,不能把自己的恐慌拿来与你一同分担。因为你要放下,可我说出来,怕你此生,就绝对没有可能放下了。
回去的路上,车子经过西湖,只是匆匆一眼,绵延回头,些许留恋。
“要不要下去走走?”以续提议。
“不用。”绵延摇了摇头,“太多人走过了,没意思。”
前人有过太多的故事和顾忌,这条道路是他们改变不了的伤痛,他们是该放下了,窃想命运的齿轮应该不会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延续吧。
“哥哥,我快要毕业了。”绵延闭目,睫毛微动,似是犯困,只是又跟了句,“到时候……”
以续抽空档腾出了手,飞快捂住了她的嘴,一脸紧张,唯恐被她抢先般急急地道,“到时候,我们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