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不三行》衮克困告

3、第三章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三绝才渐渐停了下来。

　　这里没有树木、溪流或是丘陵，只有一面寒冷荒芜的石坡一直向天空攀升，屹立在这荒原边。

　　没有路了。

　　白三绝站在这陡峭岩壁下的一大堆落石中，环顾四周。灰暗的山脊像老人脸上的纹路皴裂不堪，形成了千百条裂缝的沟壕。

　　她又抬头望了眼沙尘缭绕的空中，三绝仍听得见亡魂的哀叹声，好像风吹过岩石的飕飕声响，近得仿佛就在她的耳旁，但她望到的只有雾似的阴霾和高不可攀的石壁。

　　然而当三绝的目光重新投向周围的岩石时，她忽然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岩石的模样变了，不，是覆在上面的阴影的模样改变了。有什么东西在石头的罅隙间移动，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黑色身躯从潜伏的灰岩上升起，显出具体的形状。

　　它们长得像森林里的野东西，但它们的后背有三绝的胸那么高。坚硬的岩石窄又尖利，光是在上面走动就可以割伤脚掌，它们的步伐却像羊一般稳立，轻易地在突出的山岩间跳来跳去，转眼间就分散开来，逼近了三绝的两侧，把她合围住。

　　可是三绝无法挪步，在瞧清它们模样的一瞬间，她的头皮就紧绷得快要扯裂，她终于弄明白了那些哀鸣声是从何处而来。这阴间野兽身上的每一道褶里都布满了浓密的黑毛，倒钩似的黑毛间掩藏着一张张人脸似的癞疥，他们或呜呼悲泣，或怒目而视，每一张面孔上都奔流着脓似的黑色泪水。

　　白三绝被自己所看见的镇住了，按理来说亡魂是不需要呼吸的，但她觉得自己的喉管在一瞬间被人攫住了，身体僵硬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她的身体比她的脑子更快地反应过来，拖着她直往来路狂奔。粗砺的碎石在她脚下飞快地滚动，巨大的阴影却在一瞬间就接近了她的脚踝。

　　在带着恶臭的腥气快要撩着她脑后头发的一刹那，三绝猛地矮下身，在石坡上狼狈地滚了几圈，掉进一个狭窄的石缝里。阴兽从她上方呼啸着掠过，人脸们则在同一瞬发出没捕捉到猎物的叹息。

　　但他们离欢欣的那一刻不远了，三绝已经被彻底包围住，无路可逃了。

　　三绝缩在石隙里，尽己所能地远离出口。忽然，一块阴影挡住了从上而下的光线，三绝往上一望，便感到一滴咝咝作响的液体在她脑门上溅开。

　　她抹了把额头，看到满掌的黑痕——是一张悲苦的面孔遮住了出口，它正生长在阴兽额间，流的黑泪直往石缝里坠。人脸疥癣的气味浓烈，阴兽在缝口上拱来拱去地喘息，烂牙里糊满了黏液，崩裂的石灰直往三绝脸上扑，三绝离它只有一臂之遥，但那一排排脊状的长齿怎么都无法够到她。

　　三绝心头的重量微微减轻了些，但下一刻，她就瞧见阴兽嘴侧的黑毛里伸出了几只人似的手臂，每一只都像被折断过，却都生着带钩的利爪。他们探下来，接连抓住了三绝的胳膊、小腿，把她不停地往外拖。

　　尖锐的倒钩仿佛下一刻就要划破她的衣服，三绝拼命地踢踹、躲避那些手臂，双手在四周乱抓，但罅隙里除了不平的石壁什么都没有，她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拽了出去。

　　阴兽巨大的头颅越逼越近，连带着它脑门上的人脸——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她，用那些涌着黑泪的眼眸——恐惧像一千只野蜂在她面前叮蜇，旋转着发出嗡嗡的吵声。

　　在嗡嗡作响的晕眩中，三绝蓦地捕捉到一阵风打钟铃发出的轻吟，像在天边一样远，又像是面对面一般近。

　　然后，在离三绝仅咫尺处，那硕大的脑袋停住了。

　　人脸的表情也凝固住了，一股尖锐突地从它脑门上顶出，仿佛有什么东西迫切地要从阴兽脑子里顶钻出来，紧接着，一颗银星似的箭簇倏地破出，闪花了三绝的双眼。皮肉烧焦的恶心气味一股脑地从那张面孔里涌出来，喷在三绝脸上。

　　阴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庞大的躯体向一旁倒去，露出其后一块隔得有些远的刃似的突岩。

　　一个绀紫色的高挑身影正矗立其上，举着一张银亮的长弓。

　　由于背着光，三绝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感到一种怪异的熟稔在一瞬间穿透了她的心脏，就好像被射中的是她一样。

　　可是下一刻，人影就绷上了弓，把它拉到腮边，箭尖稳稳地瞄准了三绝。

　　三绝想要往旁边闪躲，但来不及了。弓弦弹响，一道流星直贯而来。

　　但那一箭并没有射中三绝，而是擦过了她颊边的散发，穿透了她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阴兽。

　　它被箭的力道震得飞了出去，直接在空中折断了身体，像一截枯干的树枝一样，跌落在离三绝不远的地上，死了。

　　三绝忍不住发抖，她的身体软得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灰岩上。

　　精准致命的箭矢接连命中了一只又一只扑窜上来的阴兽，有的野兽更是直接被射断了脑袋，骨碌碌地滚在地上。

　　那人拎着兽头轻盈地跳下锋似的岩刃，朝三绝的方向靠近，直到拖下一道巨大的长影，将她笼罩在其中。

　　三绝听到叮铃的轻响，仿佛珠玉相撞，但更清脆，可是她连抬头看这人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瞧见另一只不详的阴影从隐藏的石缝中猛扑过来。

　　“小心！”三绝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

　　来人却头也没回，直接将阴兽脑子里的银箭噗地拔出，反手插在了袭来的阴影之上，力道之劲猛，直接贯穿了那野兽的脖颈，从它猛然断裂的项后直捅而出。

　　暗色的血液在一瞬间溅上了他冬月似的左脸，却无法遮住眼下红艳艳的泪痣，显得那张脸在阴戾之余平添了几分诡丽。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人对着她微微一笑，亲切得好像不是正拎着怪兽的头颅，而是在问她今天为什么错过了晚饭。

　　此人的声音十分轻快，仿佛清风吹过山丘，拂过三绝的脸颊。这声音比三绝遇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女人的嗓音都要动听。

　　好一个美女。三绝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只可惜性格像个变态。

　　那人自然不晓得三绝心里如何斗争，他向三绝伸出手臂，似是要拉她起来，三绝瞧着这人颧骨上雾似的血痕，忍不住往后缩了下。

　　来人的眼瞳微缩，但他很快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衣袖一挥，把兽头远远地丢开，又快速地用手背抹掉了自己脸上的血。做这动作时，他头上的钗饰也跟着轻铃作响，但模糊的痕迹仍留在他的面庞上，像是月亮上的阴影。

　　见三绝仍瞪眼盯着自己，美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低垂着眼睫，把脸边垂下的乌黑发络撩到耳后。

　　“你不记得我了吗？”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眼睛像宝石一样晶亮。

　　我他娘的当然记得——三绝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他，几乎说不出话——你不就是那个害得我心梗被吓死的罪魁祸首吗？！

　　只是此刻，这凶尸美人既没有穿著夸张的青绸婚服，也没有戴着繁重的金饰，他的发髻上只有一支晶莹剔透的颇黎钗。即使此地昏暗不见天日，那细钗也轻轻晃荡着，散出虹彩的细芒。

　　“这是怎么回事？”三绝的脑袋糊涂了，“别人跟我说——这是去往地狱外环的路……”

　　“所以你才跑来这里呀。”美人微笑着看着三绝，好像看不够她的脸似的，“这里是愁苦之城的边境，不准任何人轻易逾越的。”

　　“这样的话，排队的那个人为什么骗我？”那厨子圆胖的脸又浮现在三绝眼前，“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等待渡河的亡魂数目就和秋天飘落的树叶一样多，少一个人被审，就是快一些投胎转世。”

　　美人的面容依旧无暇，但他的笑容多了分不详的深长意味。

　　三绝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这人身上：“你又是谁？到底有何企图？为什么在镇上作乱——”棺材里的场景又重现在她心头，“还有那时，在棺材里，你是故意吓死我的吗？”

　　美人忽然不说话了，他静静注视着三绝，好像在仔细辨认她脸上的每一道细纹。他脸庞的发丝随风飘扬，一只眼睛隐匿在头发的阴影中，乌黑，如宝石般冷硬。

　　阴风卷着死人的哀叹悲鸣经过他们身旁，三绝却感到自己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起腔壁，好像光是看着这人这副模样，就无法忍受似的。

　　一阵沉重的静默后，美人突然轻笑了声，一把将黑发撩到脑后。

　　“也是，毕竟过去了这么久，我也变得很不同了。”

　　“既然如此，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

　　他伸出手。

　　“我名叫苏瞻星，是你白三绝的命定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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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写后半截男主出现（没错这个真的是男主，相信我）就像看到了天使一样……
文中提到的男主的衣服是绀紫色其实不大准确，脑中构想的颜色更接近浅一些的牵牛紫，但是绀紫色写起来看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