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天山童猫

3、是男儿

　　峣带了位中原少女回家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大巫家的闺女吃飞醋的场面更是路人皆知。没多久，峣家屋外便围了不少好奇百姓，明明瞧不见门扉内的状况，却还是乐此不疲地垫脚眺望。

　　峣的弟弟琥拎着鱼篓回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稀奇的一幕。他挤开人群诧异地问：“你们聚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比邻而居的婶儿捂着嘴笑道：“琥，你哥给你带嫂嫂回来了。”

　　“嫂嫂？”年方十三的琥正是目中无人的阶段，他扬起下巴不屑道，“哼，一定又是芦跑来缠我哥了吧？”

　　婶儿掩嘴偷笑，挥手怂恿：“不是不是，是个中原姑娘，好看得紧，你快回去瞧瞧。”

　　中原来的？听到这话，琥的表情变得难看，不用旁人催促，风风火火推开家门。甩上门扉，没走几步，琥一眼看见趴在屋檐下的庞然大物，它满头血污浓得发黑，煞气十足。

　　“啪嗒——”琥惊掉了手里的鱼篓，心扑通扑通乱跳。他呆滞片刻，总算找回散干净的勇气，屏息绕开那纹丝不动的巨兽，一股劲撒腿冲进屋里。想象中血流成河的场面并没有出现，他哥正和一少女面对面席地而坐，少女身侧还坐着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孩。

　　琥顾不得他俩，冲到峣的面前捏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惊魂未定：“哥你没事吧？”

　　峣莫名其妙，制止住他神经质的举动，皱眉问：“干嘛这么问？”

　　琥指着门外，从胳膊抖到指甲盖，气还没喘上来：“我看见外头——”

　　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瞟了眼，心下了然，宽慰道：“那不是野兽，是机关兽。”

　　“机关兽？”琥呆了片刻，缓缓回过味来。难怪刚刚他经过的时候那“野兽”纹丝不动，他还以为自己隐匿前行的本事变好了，原来不是活的！琥大大松了口气，追问道：“那机关兽从哪儿来的？”

　　峣看向面前端坐的少女，介绍道：“是他们带来的。”

　　闻言，琥这才舍得正眼瞧那两位“不速之客”。他先瞥了眼规矩跪坐的小孩儿，一身素裳，年纪不大却学着成人束冠，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嗤了声，故作轻佻地看向少女。少女若有所觉，双目湛湛望过来。四目相对，琥表情一僵，脸颊染出可疑的红晕。

　　看到弟弟束手束脚的模样，峣扶了扶额，一巴掌拍在他脊背上：“回魂了。”

　　琥抖了下肩膀，移开目光支支吾吾地问：“她……就是你带回来的媳妇？”

　　峣一噎，懊恼地问：“……你听谁说的？”

　　“门口聚着一堆人都这么说。”琥伸长脖子探看峣的表情，试探地问，“是不是真的？”

　　峣看了眼拘谨的少女，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琥瞪圆眼睛，抓着峣的胳膊怒其不争地低吼，“哥你醒醒！这么好看你都看不上，你还想什么样的？神仙吗？”

　　听他说得越来越离谱，峣制住暴跳如雷的弟弟，无可奈何地说：“他是男儿身。”

　　“男的怎么了……你说什么？！”琥像被掐住喉咙的家禽，抻着脖子打量面前一脸无辜的少女，拒绝相信，“哥，你骗我的吧？”

　　这么好看的怎么可能是男的？！

　　“是不是人家不乐意故意骗你的？”琥语重心长地问，竭力挽回这个好看的嫂嫂。

　　“没骗人，是真的。”峣心累不已，琥完全复刻了自己的反应，只不过表达得更直白罢了。琥倔劲犯了愣是不承认，但又不敢直视安泊的脸，缠着峣要说法。

　　峣头疼不已，他看向略显拘束的安泊，沉沉道：“我弟不信，你有办法吗？”

　　垂手端坐的安泊大约猜到兄弟俩的话题围绕在自己身上，此言一出，他立刻负起化解误会的责任，不假思索解开腰带以示正身。

　　看出他的意图，峣不自禁绷紧脊背，面露挣扎。琥的反应更直接，涨红了脸连连喊叫，看安泊没有住手的打算，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峣长臂一伸，把这多动的小子狠狠按在身边坐好。

　　安泊被两人反应弄得七上八下，好端端自己也闹红了脸。季术被这尴尬氛围弄得莫名其妙，无师自通地帮哥哥拉开深衣终结尴尬——看到那平坦的胸膛，所有旖旎烟消云散。

　　峣反应克制，置于膝盖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甚至还关心起他的伤势来：“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哥！你心怎么这么大！”失落至极的琥站起身，把矛头指向安泊，“你……好端端的装什么女孩子？你怎么赔我哥？”

　　峣打断他无理取闹的发言：“琥，这不关他的事，就算他是女子，也有无数拒绝我求亲的理由。”

　　“他敢——”

　　“琥，”峣的声音又低沉了几分，透出威迫，“别闹。”

　　“他骗了你还帮着他？我找别人评理去！”琥不服气地嘟囔，气咻咻地冲出家门。

　　全程旁听、连蒙带猜的安泊小心翼翼地问：“你弟是不是生气了？对不住，都怪我没早点说明。”

　　峣摇头，面无表情地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事与你无关，是我一厢情愿想求亲……”安泊的容貌完全长在他的心坎上，怪只怪他太心急，现在闹出乌龙也算他咎由自取。

　　安泊见他消沉，心生愧疚道：“在下也有错，在江边时我本可以和盘托出，可我私心会错过逃脱的机会，便想着……脱险之后再说，还请恕罪。”说罢，他跪拜伏地，深深叩首以表歉意。

　　自己中意的人低头伏小，峣并不快意，他拉起安泊正色道：“你用不着如此，说到底这不过是个误会。”

　　安泊仰脸粲然一笑：“既然如此，你也莫再说自己的不是，好不好？”

　　明知他是男子，峣对这张脸还是毫无抵抗，反应过来时已经颔首答应下来。他敛神避开这张让自己屡屡失态的面容，再开口时言语已流利许多：“你怎么会在林子里？那些越兵为什么追着你不放？”

　　安泊正襟危坐，娓娓道来。他重新自报家门，提及师门墨家，又谈起女扮男装的起因全是为了营救胞弟。当他说起季术被迫成为东越傀儡之君的时候，峣忽然紧锁眉头，追问道：“你弟弟是新被推上位的东越君？”

　　安泊一顿，觉察到不对劲：“有何不妥？”

　　峣面色微沉，语重心长道：“东越自封后将瓯地圈入地界，挟瓯人为奴做牛做马。江北岸原本也有瓯人聚居，不是被驱逐就是束手为奴，如今这座城是我们最后的安身之地，这座城若是破了，我们瓯人就无处可去了。”

　　安泊心下黯然，心中积聚更多的是对东越虎狼行径的不满，先人保不住越国便罢了，竟还四处点火徒增事端，实属罪恶。他回眸看向季术，低声问：“这事你知晓多少？”

　　季术面露难色，求助似的抓住安泊的手臂。安泊扶住他脊背以示依靠，季术瞟了峣一眼，小声嗫嚅道：“瓯人被迫为奴的事我略有耳闻，他们多数被安置于北上矿口处，充以劳奴……采矿冶炼所用。”

　　安泊神色微敛，宛若画中人。峣不知不觉凝望他许久，忽然，画中人眉梢轻挑，鲜活起来，他忙收敛思绪严阵以待。只见安泊再次拜倒，郑重其事道：“峣大哥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如今瓯人饱受东越欺凌，在下愿助一臂之力，将为奴瓯人接回家园！”

　　峣没想到，眼前少年提出的是这等建议。救出同胞，他不是不想，只是这些年来，瓯人一直被东越欺压，能守好这一亩三分地已属不易，谈何敢挑衅。他谢过少年，委婉道：“兹事体大，得博得大巫首肯才行。”

　　“大巫？”少年仰起脸，眼神晶晶亮地瞅着峣。

　　瓯人笃信鬼神，凡事都要筮（shì）卜，城中祭台也几乎全年无休。而主持筮卜的大巫就是瓯人心中神的化身。

　　峣被这目光弄得头脑空白，情不自禁回道：“大巫乃是瓯人信仰，城中事务无论大小皆得得到他的首肯，若是你确有此意，我可以陪你去大巫处说明。”

　　安泊莞尔道：“如此甚好，不如就今日吧。”

　　峣一惊：“这么着急？”

　　安泊赧然，解释道：“在下与舍弟承蒙关照，不敢虚情假意。况且你有机关鸟，与我墨家素有渊源，我怎可能坐视不理呢？”

　　安泊的一字一言都正中峣的心怀，他倍感矛盾，既高兴少年乐意继续留在城中，有担心他日后与东越对峙受到伤害，左右拉锯之下，“留下他”的愿望更占上风，便开口应允下来：“也好，你先在我家中安顿，稍后我带你过去。”

　　安泊如释重负，笑颜更显明丽。峣默念了几遍“他是男的”，转手将自己预备新婚的卧房让给了他。

　　兄弟俩来不及言谢，义愤填膺跑出家门的琥又匆匆忙忙跑了回来，他瞧也不瞧峣，径直冲安泊而来。季术眼皮一跳，下意识张开双臂挡在前面，不甘示弱地瞪着琥——这货刚刚还骂哥哥来着。

　　琥一个急刹车，鬼使神差地拧了把季术的脸蛋骂咧道：“你们俩真会给人找麻烦！”

　　峣不悦，拎起他后颈把人扯开，教训道：“好好说话，出什么事了。”

　　琥悻悻地搓手，闷头闷脑地说：“还不是你招惹来的烂桃花……”

　　峣下意识瞥了眼安泊，心道花已经谢了。他打起精神问：“难道是芦？”

　　芦就是一进城就拦住两人去路、闹出乌龙的少女。她仗着父亲是大巫，自己又有几分美貌便有恃无恐，对峣死缠烂打，可惜妹有心郎无意，纠缠到今早就不是什么佳话而是笑话。

　　“除了她还能有谁？竟然连大巫都惊动了，差人过来点名要见他们两个！”琥气不打一处来，喋喋不休道，“哥，你要不先把他俩藏起来，糊弄过去再说？”

　　“糊弄什么，这么大的两个人还能弄失踪不成。”峣沉声道，“我陪他们过去，日后他们要在城中生活，也该先去问候大巫。”

　　琥不死心地补充：“万一芦落井下石呢？”

　　峣揉了揉他的脑袋：“大巫不是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