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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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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因为不喜欢昏迷的感觉,何在选择了做普通胃镜。他非常后悔。
粗得要命的探头从嗓子眼儿塞了进去,在胃里搅拌来搅拌去戳戳这儿又戳戳那儿,管子在嗓子里抽出来一些再插出去一些,插进去再抽出来,那滋味儿,让他想起了自己去年做肠镜的时候。
他盯着屏幕上一片红彤彤蠕动着的玩意儿涕泗横流不着调地想,忍住,忍住,就当做给秋行山做那事儿了,这东西多少还比人的部件儿要细得多呢,多大点儿事儿……
“呕。”他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冷酷的中年女医生皱了下眉:“控制一下,嗓子打开,不要用嘴呼吸用鼻子呼吸。”
“呕。”嗓子裹着硬邦邦的管子,疼。真疼。
那事儿是不可能那事儿的,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做那事儿的。以前不,以后也不。是爷们儿,就不会裹那种肮脏的玩意儿,太恶心。
“用鼻子吸气,对,用鼻子!”女医生皱着眉,转动着手中的探管,一双如教导主任一般的鹰眼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胃内画面。
说实在的,这女人长得是真不好看,一女的长双鹰眼,太凶狠了,眉头皱得一条深沟,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检查情况不好。
能有多不好,还能是癌症不成?
“呕。”管子又动了动,往胃里又充气了。
女医生旁边站了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她的学生,拿着个本子在旁边记录情况。
刚开始还写得比较多,后来不写了,走近了盯着屏幕看,表情有些惊讶了。
“看出来什么了?”女医生问。
年轻男人低低“嗯”了一声,语气不太好:“很明显是……”
没说完。
女医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画面调大了一点,又在何在的几声干呕下观察了十几秒,拍了好些照片,然后把管子抽了出来,叫人来收拾残局。
酷刑结束。
何在简直跟从地狱里回来了一样,接过年轻男医生和小护士递过来的纸擦了鼻涕又擦眼泪,骂骂咧咧:“这他妈要不检查出来个癌症,我都觉得划不来!”
年轻男人:“……”
女医生还是冷冰冰的,沉默片刻,问:“上一次做胃镜是什么时候?”
“去年年初。”离现在也就一年两三个月。
“有人陪你来吗?”
本来有。
“没。”
“哦。”女医生让护士拿了个本子笔过来,她在本上上写了几个字,一边写一边说,“去做个病理吧?”
“病理?”
冷酷中年女医生的声音也很冷酷,像莫得感情的机器人,她把写好科室位置的纸撕下来:“只是怀疑,有胃癌的可能性。”
后来,何在才知道这个女医生多温柔,明明是胃中癌晚期。
还真他妈就……划来了。
*
之所以不喜欢昏迷的感觉,是因为在很小的时候何在差点死过一回,成年后,又差点儿死过一回。
两次都进了重症监护室,最长的一次昏迷了两天半,险些以为人要没了,还好最后给阎王爷那拉了出来。所有人都跟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在也这么想,所以当后来他把秋行山搞到手的时候,就一直觉得秋行山得是他的后福了。
当然了,后福秋行山对这个说法向来是嗤之以鼻。
“你说,要是有一天你再也见不上我了,你会难过吗?”
自从何在知道自己中晚期了,这些天他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从上周想到这周,中间还出了一趟差给自个儿多赚了点遗产,打算要是秋行山接下来这段时间表现得好就全赏他。
结果秋行山搭理都懒得搭理他,不管他问几遍都是沉默。
问烦了,就会像现在这样,冷着一张本来就没什么亲和力的脸给右腿穿义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会。”
何在挺纳闷儿的:“为什么啊?”
他俩这关系,就算说不上爱人,最起码也得是个情人吧,就算sex partner也不至于这么无情嘛?
但秋行山今天明显心情不好,耐心也不如前两天蓝天白云时,并不想应付他。他没截肢之前本来就不算好脾气话多一类的人,残疾以后就更不用说,三天不吭一声都是常态,有时候都情愿他不吭声,因为这人吭起声往往会把别人噎得吭不了声,刻薄和冷漠已经是如今秋行山的代名词。
认识秋行山的人没一个喜欢跟他闲唠的,除了何在。
眼看着秋行山已经穿好紧身裤在镜子前摆出起练功造型,就差没在脸上写上“闭嘴”二字,而何在还在毫无自知之明孜孜不倦地追问。
“哎哎,为什么啊?我们这么多年了,就算没爱情,亲情友情同床之情总能有点吧?再不济,你看着我这张脸,难道就没一点舍不得?”
跳舞的人并不理会他,义肢伸出,手臂舒展地高抬,轻柔的交响乐响起。
今天秋行山跳的是男变奏蓝鸟,是古典芭蕾《睡美人》中的一段相当著名的选段。蓝鸟双人舞讲述的是一个被恶施咒变成蓝鸟的王子和一位被后母关押在牢中的不幸的美丽公主之间的浪漫爱情故事,变成蓝鸟的王子和公主相爱,摆脱魔法与公主在一起,最后与公主双宿双飞。秋行山跳的这一段则是双人舞结束以后的男变奏部分,音乐激昂,主要表现王子决心摆脱邪恶魔法的决心勇气,也是因为如此,动作多以大跳和脚部的打击动作为主,炫技部分很多,并不算是很容易的段落,很是考验舞者的功力。
对于那个曾经年纪轻轻就获得无数荣誉的舞蹈家来说,完成这三四十秒的独舞部分也许并不难,但于如今少了半条腿的秋行山而言却是……难于上青天。
一听是这个音乐,蹲在门口准备点烟的何在立马眯眼摆出来了个糟糕的神情。
前面几个手臂动作是没问题的。
主要是下面几个大跳。
“啪。”裸着精壮上半身的男人用健康的腿脚飞起第一下,很好,起来了。“啪”。第二下是义肢的,应该也没问题。第三下健康的腿,第四下换假腿,相当轻微地慢了一小拍,但不要紧稳稳落地了。
不要看就这么几下,秋行山可是断断续续练了差不多有一年多。
这几拍惊险地过去了,没出现什么大意外。后面的几秒也挺稳的,跳跃的大动作不多,抬腿,转身,绕……来了。来了来了。
高跳!
“啪。”落地,人晃了一下,何在虚起眼,给嘴边的烟点上火。
连跳第二下,落地的时候有明显的停顿,还听见男人一声闷哼,估计是腿被杵得开始疼了,从第一下大概就开始疼了,能忍到现在也不容易。拍子已经落后了好几下,按道理这次也算是“失败”了,不过舞者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想法,转身再抬腿,继续。后边的动作依然是一连串的大跳,但是好就好在都是健康腿起跳,只要掌握好平衡倒没有最开始那几下痛苦,主要是义肢的重量在那摆着,高抬腿会比较困难。
音乐已经来到了最高潮也是尾声。这里是几个原地起飞的脚部跳跃动作,非常考验断腿连接处的承受能力。
这几个月秋行山都是卡在了这里,每次都会在这儿摔,没有一次例外。
起。落。
再起,再落。腿已经弯了,人的脸上痛苦又狰狞,不像是在跳一只小鸟,像一个快饿死了的人在吃一坨管饱的屎。汗早已经浸透了男人的裤袜,上半身略显苍白的皮肤在灯光的照射下很清晰地能看见一条条小溪流淌过的痕迹。
随着几声铿锵有力的打击,音乐已经结束了。
舞者依然停留在□□秒前的动作上。他那条穿了义肢的腿颤抖得厉害,被裤袜紧紧包裹着的大腿的肌肉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抽搐。人低着头,两只手举在半空也抖着。
“哈啊……哈……”舞者忍耐痛苦的沉重喘息在这个重回安静的舞蹈室中显得相当清晰。何在抽了口烟,叹了口白气。
看来不行了。
他正要起身,忽然听到一声跟热血动漫番里男主小宇宙爆发似的怒吼。
“啊啊啊啊……”
男人坚持再次跳了起来,动作很不标准。一下,两下,三……
“咚!”
摔了。
这一次摔出的问题很多,昂贵的仿生假肢又坏了是一方面,那条断腿也出现了比较严重的炎症问题。再就是秋行山本身,直接发高烧烧到快四十度,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周。
没什么好意外的,医生直接把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何在。
“想让他那条腿彻底截了你就继续让他跳!他不懂事你也不懂?还看他跳?你去看看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拿假肢跳舞的?啊?还跳芭蕾?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何在挠头,有些无奈:“这,这我哪儿能管得住啊……”
一说让别跳,就开始“你凭什么管我”、“你是老几”、“滚”三连,这算好的,真把人惹火了还有更难听的。
“你都管不住,谁能?你是他爱人你管不了?我还能替你管不成?”医生年纪挺大了,应该是见多了这种残了之后性格变得极端的人,也看多了此类悲剧,看到何在那副放任自流得过且过的样子,颇有点恨铁不成钢,“你是他爱人,他过得不好你难道就能过得好了?他这样继续下去有多大的害处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该面对现实还是要面对现实,痛苦是很痛苦,但是过了也就好了,现在能陪他的最亲近的人也就只有你了,你们是两个男人没错,但既然他是你的爱人,也这么几年患难与共,你们在我看来就已经算是夫妻了,夫妻之间如果连你都不能逼他一把让他走出过去,那别人还有谁能?我能?还是……”
这些话早都说得没回数了,再多说也是车轱辘话。
何在也挺不好意思的:“您别生气,这我都知道了,我听进去了。”
老医生气得直拍腿,急啊:“听进去了不算,行动得跟上啊,行动跟不上那不是白说吗!”
“是,您说得是,行动是得跟上。”
“你要狠下心去监督他,不能因为看他痛苦就放任他想干嘛干嘛,他那条腿什么情况你前面也看见了,再这样下去对你对他都不好!”
何在不住地点头。
老医生又絮絮叨叨发了半天火,何在态度都挺好,嘟嘟哝哝着骂了会儿也消气了,看他跟个应声虫似的点头哈腰,又想到之前他在他那个前舞蹈家爱人面前三德子一般鞍前马后跑上跑下而对方却阴沉着脸看都不看他一眼,想也知道这俩该是又闹上了。心说男人女人都一样,天下就没有不吵的夫妻。
也挺不容易。就那位舞蹈家的性格,也亏得能忍得下来。
想到这儿,语气缓和了几分。
“爱一个人不等于要溺爱,长久的陪伴,才是最可贵的爱,是不是?”
“……是,是的。”
“夫妻之间有什么矛盾要说开,你们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不可能因为半条腿日子就不过了,你也知道,大多数健康人残疾后心理上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问题,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信任了,对自己也好也对别人也好,都没有了,他们看世界就像在看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障碍栏,害怕啊,如果让他们自己去闯,去跨这道障碍,很难的,有些人一辈子都闯不过去,蹉蹉跎跎一生就完了……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何在说明白了。
老医生问:“明白什么了?”
何在有种上学时候被老师提问阅读理解的感觉:“呃……就是,他心理上其实很害怕?”
“然后呢?”
“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别人。”
“还有?”
“他自己有可能过不去这个坎儿,需要别人帮助。”开始抄材料了。
老医生: “继续?”
还有?还有什么?
看他一脸茫然,老医生就知道白说了。怪不得这么几年了人还执着地跳,还越跳越过分,敢情是两个人的频道根本对不上号。
老医生取下眼镜,替人发愁地捏了捏眉间,叹了口气,又抽了张纸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
可能是擦了一遍眼镜的缘故,总觉得戴上之后清晰了很多。他清晰地看见面前这个年轻人似乎多长了好些白头发出来,脸色也不太好,有些发黄,人也瘦了挺多,看起来有些疲惫,比起上两个月碰面的时候憔悴了很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他的男爱人这事儿给操心操的。
算了。都很难,还是安慰两句吧。
“也不要太担心你爱人了,他的问题也不大,人生还很长,还可以慢慢适应,有时间可以多带他去做做长期的心理咨询,有好处的,你们经济条件也好,做个两三年,加上你平时也多关心关心,多鼓励多包容,慢慢……”
医生正苦口婆心地说着,忽然被何在开口打断。
“两三年太长了。”
“什么?”
何在有些迟疑,但还是重复了一遍,说两三年时间太长 。停了停,有些为难地抓了下头发,叹气:“我后面这段时间可能比较忙没什么空,难道没有短一点的,比如两三个月……两三个月也有点长,最好是一两个月,一两个月就能起效的心理咨询,不怕贵,有吗?”
有吗?
有个鬼啦。
毫不意外地,何在被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