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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一日,徐娩彤与掌柜的送客人出客栈门,拱手揖别,正欲转身,忽闻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顿时怔住。
      那掌柜姓秦,人近五十,却是干练。见她如此,便问:“东家想吃糖炒栗子?”
      徐娩彤不置可否,只道:“久不闻乡音了。”
      秦掌柜便知,那人大概是东家家乡一带的人,东家是想家人了。
      徐娩彤本想让人买一包来,临了又作罢,自己去买,顺便同那摊主攀谈两句。吃着在家常吃的炒栗子,听着在家常听的乡音,兴起回家的念头来。
      下月便是中秋,五年骨肉分离,不通音信,再不回,可还能记得多少家乡的味道。一念至此,再难抑制,便将客栈交给秦掌柜,诸般事宜交代妥当之后,带着一个会武的小厮兼当护卫,雇一辆马车就走了。
      归心似箭,归途悠悠,颠簸行进中,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定淮县远离京师,地处偏远,是朝廷平定淮地那年设立的,开发时间短,但因邻靠瓷土产地,也算有些经济。常年有罪犯流徙到此,充入官役,为省城官窑采土运土。
      阿奇十七岁时,因少年意气打伤了权贵子弟,被捕入狱,那县官畏事,不分青红皂白,打了他二十板子,下在牢狱里。阿奇本就只有一个娘在,入狱后不曾露过一面,想是没有钱财打点狱卒。
      阿奇在牢狱里无人问津,生生熬着,竟大难不死,伤也渐好。那被打伤的权贵子弟听说他竟没死在牢里,又使人暗地里欺辱,活干重的,饭吃馊的,身上更是新伤叠旧伤。如此折腾半年,最后才以偷盗罪流徙五百里。
      临行阿奇去拜别母亲,才发现早就人去楼空,原来他娘在他入狱一月后,就收拾细软改嫁走了。阿奇只心里觉得空落落,倒也没什么悲伤。此地虽是生活了十几年,临走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路上带伤走了月余,被官差押解到了流放地定淮县,交给官府。在这里没人特意欺负他,只干正常的活,他身子倒是渐渐好起来了。得亏他底子好,又还年轻。
      省城官窑日常烧制瓷器,每个月都需要不少瓷土,有时遇到上头加派任务,负责采土的官役也要加重劳作。
      昨日刚下过大雨,今日本不宜采土,但昨日傍晚间省城来了公文,要求尽快加采一批瓷土运过去,语气甚是强硬,陈县令不敢不重视,亲自到工地巡查劳役工作。不料山上木石松动,滚落下来,砸伤不少人。当时陈县令也差点被砸到,幸好阿奇离他不远,跑过去推开了他,虽然自己也受了点伤,却因此得了陈县令的青眼。
      陈县令了解了阿奇的遭遇,知他乃是被权贵陷害了,并不是奸恶之人,又因他救人立功,便尽力替他周旋,减免罪刑。
      那日,陈县令去看望因养伤而未出役的阿奇,寒暄过后,告诉他:“因你立功,我已为你免了刑责,你且安心养伤,伤好便可出狱了。”
      阿奇一阵激动,“多谢大人!”
      因为着急出狱,没等伤全好了,阿奇就求见了县令。幸好没有发生夜长梦多之事,他顺利释放了。
      入狱十月之后,终于再得自由身。
      在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阿奇站在街口,面对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群,感到了迷茫。
      他四处游荡,给人做些短工。他发现定淮县里各种铺子都有,但都很小,数量也少,唯有陶瓷作坊最多,走二三十步就能有一家。他打的短工几乎也都是陶瓷作坊里的,帮着搬搬抬抬,或者做不精细的工序。如此又过了月余。

      徐时是一个普通的陶瓷匠人,徐家的作坊在定淮县算中上规模。最近接了一笔订单,凭徐时自己和三个学徒赶不及,便也招了三个短工来帮忙。
      制瓷工序繁多,从取土研磨到出窑分装,一共十几道,两个有经验的短工便帮着做拉坯、施釉之类的,另一个没有经验的,就干些力气活。而画坯、贴花、描线这些精细的就留着自己和几个徒弟来干。
      瓷器比陶器坚固耐用,清洁美观,又远比铜、漆器造价低廉,而且原料分布极广,蕴藏丰富,因而在生活中的应用很广,茶具、餐具、酒具、文具、灯具,甚至随葬。阿奇觉得既然来到这里,不如就学制瓷吧。只要有一门手艺傍身,不信还能饿死自己。只是这学手艺就得拜师,阿奇摸不准哪个师傅的手艺好、肯悉心教导,身上也没有拜师的财帛,因此还在犹豫,只能在打工的时候细细观察。之前有几家见他似乎想偷师,有的藏着掖着不给他看到,有的甚至把他赶出来。
      阿奇虽然还不懂怎么判断瓷器的质量好坏,但是细细观察成品,大致能够判断制瓷人的手艺高低。徐家作坊的出品,在他见过的作坊里是最好的,因此他更留心观察。
      徐时见他对制瓷似乎很感兴趣,还偷捡一些废弃的瓷土和破碎的残次品,也不说他,权当不知。
      半月后,订单完成大半,短工就不需要了,给三人结算工钱后,徐时把阿奇单独留下。
      “你日日捡瓷土和瓷片,是做什么?”徐时单刀直入地问。
      阿奇见徐时只是心平气静地说破,也不着慌,这段时间他已经摸到了徐家作坊主的脾气。徐时是个干活认真、对干活的人也严厉的,但只要你没有做错事,也没有态度散漫,他就不会骂人,对徒弟也是真心实意的。
      “我是拿回去练习。”阿奇老实回答。
      “哦?你想学制瓷?”
      “是。”
      徐时盯着他打量,阿奇就老老实实任他打量。
      徐时端起桌上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杯底有徐家作坊的标识,徐家所有在用的瓷器都是自家作坊出品的。
      喝完茶水,徐时才又漫不经心地说:“既然练习过了,那就上手给我看下吧。”说完就把人带到工作台前。
      阿奇心里有个猜想,也不显露出来,只认认真真地上手去做。当然,在徐时眼里那是做得一塌糊涂。拉坯之后又试了一下画纹样。
      “你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制瓷?”
      “只近两月打短工见过。”
      没有经验,第一次能做成这样,算不错了。
      徐时细细思索,此子刻苦有韧,于陶瓷上也有点天赋,若收作弟子加以细心教导,他日未必不能成器,说不定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已四十有余,前面三个徒弟都不成大器,自己的儿子又还小,眼前这个年轻人倒是合适。最重要的是,他从年轻人的眼里看到一种精气神,态度上老实,精神上不屈,正是手艺人的品质。
      打定主意后,徐时也不拿矫,直接就问:“我有意收你为徒,你可愿拜我为师。”
      果然如此!阿奇面露喜色,当下就磕头,“拜见师父。”
      徐时摆摆手,“不急,拜师之前,你先跟我讲讲你的过去,不得有所隐瞒。”
      阿奇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道来,从自小与母亲艰难过活,因何打伤权贵子弟,如何入狱遭难,如何流徙定淮,又因何被免刑释放,仔仔细细说清楚。
      徐时听完久久不语,阿奇心里忐忑,怕他嫌弃自己身上有污点,反悔不收徒弟了。
      好一会,徐时才悠悠叹了口气,“都过去了,若没有这一场祸事,你就不会来到这里,我们也不可能做师徒。这样看来,倒是成全了我们的师徒缘分。”
      阿奇听了,心中一暖,又磕了一个头。
      徐时虚扶一把,“好孩子,起来吧,你先回去休息,沐浴一番,换套干净衣裳,明日再到这里来,行拜师礼。”
      “……师父,我……拜师要准备什么东西?”
      徐时看出他的窘迫,摆摆手,“不整那些虚的,明日你只身来便可。”
      虽然师父这样说,阿奇还是觉得买点东西比较好,好在身上还有今天刚结的工钱,他便在街上四处逛逛,准备买些小礼物送给师父一家以及三个师兄。

      第二日一早,阿奇就提礼物上门。
      徐时简单宣布要收新徒弟,然后就让阿奇跪到香案前。案上摆着一个大瓷碗,外壁画着一些小人在干活,看那姿势,似乎正是在制瓷。
      “弟子姓徐名时,入行三十二年,收有三徒,皆已出师。今遇一子名阿奇,年十八,身世坎坷,品性坚韧,与本业有缘法,将收为第四徒,特敬告窑神祖师爷,求祖师爷赐食。”
      徐时站在阿奇旁边,对着香案直立作揖。又对阿奇道:“拜,念‘谢祖师爷赐食’。”
      阿奇依言拜下,说:“谢祖师爷赐食。”
      三个师兄站在旁边,想起自己拜师时的情况,最晚的那个都是十年前了,一时有些唏嘘感慨。
      阿奇拜完起身,徐时走上前去,在香案旁的椅子上坐下,妻子王氏则在另一侧坐下。
      大师兄林大郎念:“拜师父师娘。”
      阿奇又跪下磕头。
      徐时夫妇点点头。徐时将香案上的大瓷碗端过来,递给他,说:“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祖师爷赐你饭碗,至于这碗饭吃肉还是吃菜,干饭还是稀粥,全看你自己造化,要勤恳细致,不要砸了你师父的招牌。”
      阿奇老实答应。
      徐时让他起来,给他讲本行业的历史和规矩,这也是拜师仪式上不可缺少的,入一行自然就要守一行的规矩。
      “技艺始于人。古之人不识技,犹如摸瞎夜行,从身边的点点滴滴出发,参详感悟,渐渐才摸到一点门道,便有了各种各样的技艺。制瓷一业脱胎于制陶,先有陶而后有瓷。
      “古人所用之器皆直接取于自然,如石、木、土。泥土可捏形成器存放物件,但遇水而不能持久。种植农作物时要刀耕火种,人们渐渐发现烧过的泥土坚硬不变形,便尝试将捏好形状的泥土放入火种煅烧,陶器制造自此开始。
      “原理上,制瓷与制陶并无本质区别,不过在于技艺精进之后,原料、手法、工具、烧制条件大大发展,成品也极大不同,开始泾渭分明起来,期间已逾千年。
      “陶与瓷之不同,一则在土,二则在火。具体的不同你在做的时候慢慢体会,我不多言。且说瓷器发展至今,各种器型如碗、盆、壶、瓶、炉、枕、动物等等繁多,釉色也有黑、白、黄、褐、红、青多种,装饰纹样则花鸟鱼虫无不可借鉴,再结合各地瓷土的不同,就有了不同的派系。咱们定淮附近的大片瓷土,各色釉都可以烧制,以白瓷为佳。
      “二三十年前,咱们定淮也有过一个大窑,叫顺窑,鼎盛时期窑里有几百号人,每月产出上千件瓷器,卖到全国各地去。后来顺窑没落了,但是咱们这里的瓷土还是很不错的,官窑也是在咱们定淮取土。
      “手艺不仅是一门吃饭的家伙,更是千年的传承,从无窑到有窑,从露天到封闭,从泥捏到转轮,从简单的条纹到复杂的彩绘,从单色釉到多色釉,这些都是无数的前辈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你要学一门手艺,就要敬这门手艺。怎么敬呢?学的时候好好学,学成了还要继续钻研,在这门手艺上加点你自己的东西,然后把这些再传给后人,那就是敬。假如有一天你能够重现顺窑,那就是大大的敬。”
      阿奇仔细听着,仿佛扣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他站在门口往里望,尽管还只能看见白茫茫一片,却感觉到了极大的吸引力,让他心向往之。
      徐时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又接着讲本地的规矩:出师前不得擅自收徒。不可随意将手艺教给外县的人。不得恶意打压本地同行。……

      拜师仪式进行了一个早上,结束后阿奇赶紧把自己带来的礼物给送出去。师父师娘各一份,师父家有一儿一女,再加上三个师兄,七份礼物就把他这段时间的全部积蓄都搭进去了。
      徐时知道他囊中羞涩,没地方住,就让他自己去库房收拾一个角落出来,隔个屏风,就算是起居的地方了。这也是一般学徒的待遇,帮着师父干活,包吃住但没有工钱,直到出师。
      大师兄林大郎、二师兄杜小六、三师兄罗山都是本地人,皆已成家,有自己的住处,不需要住在徐家作坊里。他三人已出师,是可以自己建造作坊单干的,只是要拉到大订单不容易,就还是跟着师父干,按工算钱。
      徐家的宅院实际上是三进的,第一进是生产间,第二进是库房,正堂辟作客厅,是谈生意的地方,第三进是后宅,是徐家一家人住的地方。二进与三进之间只有一道小门相通,但常年锁着,后宅在侧巷另开一个出入的口。
      阿奇在二进东侧厢房的一间打扫出一个角落来,放下一张床后,也就没剩多少地方了。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白天要干活,吃饭是跟着大家在前面吃,也就是晚上回来睡觉罢了。
      制瓷的工序很多,先是取土、淘泥、练泥、摞泥这样的力气活,阿奇在服役和打散工的时候干过了,现在开始慢慢学拉坯、印坯、利坯,至于画坯、施釉、贴花之类的,还只能旁观师兄们干。
      每日要观察、摸索、练习的东西很多,还要帮着师父干活,阿奇过得很充实,每掌握一点点就觉得心里很高兴、很踏实,日子过得有盼头。
      如此这般,时光便如流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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