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一碗鸭血粉丝汤

3、chapter 2

　　次日，天蒙蒙亮时，程穆就醒了。

　　火车仍旧行驶着，窗外，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将明未明，将沿途的树木勾勒出一道道黑色的剪影。

　　他的生物钟很准，无论在哪里，都是六点准时醒，从上铺下来的时候，看到乔嘉正睡得沉。
　　她大概是有些认床，昨晚听她翻来覆去的声音，到半夜才消停些，此时手里抓着小蜘蛛玩偶，脑袋陷在白色的被子里，头发盖了半边脸颊。

　　虽然已经快上大学了，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没独自经历过什么，他受人父母之托，陪她这一路，好在她也不闹腾，比家里亲戚那些熊孩子好多了。
　　程穆替她把露出来的腰盖好，头发理到耳后，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品和乔嘉的水杯，去卫生间洗漱。

　　时间还早，车上大部分人都还在睡着，他放轻脚步，到饮水机接水。
　　列车上条件有限，只有滚烫的热水，口感也不是很好，他往杯子里放了半包花茶，这会泡上，等乔嘉睡醒的时候就是温的，正好能喝。

　　打开热水的阀门时，火车经过转弯处，车身晃动，程穆手没稳住，水洒在他手上，马上就泛起了一大片红。
　　烫到的地方似蚂蚁叮咬，他把水杯换到另一只手，接好水盖上杯盖，才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冲手。
　　冷水流过手背，顺着他手上凸起的淡青色血管滑下去，半晌，他关上水龙头，疼痛缓解了很多。
　　这种烫伤看着红得吓人，倒是不严重，他便没再管，洗漱完就回车厢了。

　　车厢里依然静悄悄的，程穆在靠窗的折叠椅上坐下，拆开袋面包三两口吃完，拿着手机浏览今天的新闻。
　　他吃东西很快，但并不是狼吞虎咽，也不会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吃完了自己把桌面收拾干净，都是上大学的时候养成的习惯。

　　大数据很厉害，他的定位到了西北，手机便开始推送相关的信息。其中一条说，等到下午，他们这条铁路线能看到祁连山脉。
　　他刚毕业的时候，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把全国上下转了个遍，等到去单位报道的时候，大半个中国已经走过了，有小桥流水，也有大漠孤烟，但最难忘的还是各地的雪山。
　　入目皆是白色，山脊崎岖蜿蜒，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没有一丝瑕疵，他第一次体会到，当人看到真正触动内心的景色时，是说不出话的，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赞叹之词，在那时那刻，只觉乏味。
　　不过能在火车上看雪山，倒还是头一回。

　　接近九点时，火车上热闹起来，人们来来往往地在过道穿行，吃早餐、接热水、与家人闲聊。
　　乔嘉睁开眼睛，还有点懵，忘记自己是躺在火车的卧铺上。耳边的声音由抽象到具象，她的脑袋也逐渐清明，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是日上三竿，对铺的叔叔婶婶都已经去吃早饭了，就她还在床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去找程穆，却发现他坐在窗边，翻看着手里的书。

　　“程哥？”她挪到床尾，揉着眼睛叫他，又怕打扰他看书，声音不大，“你起来很久了？我都没听到你下来的声音。”
　　“没有。”程穆闻声抬头，放下手里的书，“起来吃早饭吧，给你准备了牛角包。”
　　“哦哦好的。”

　　她何止是没听到他起床，八点的时候，他去叫过乔嘉一次，但无论怎么说话叫她，甚至响了近五分钟的闹铃，都叫不醒她。
　　旁边的叔叔阿姨看了好笑，说“小孩子嘛，想睡就让她多睡一会儿了。”他没办法，索性关了她的闹钟，任由她睡。

　　乔嘉爬下床，去洗漱的路上翻着手机，看到自己前一晚设的两个八点左右的闹钟，还觉得奇怪，她居然一个都没听到。怪不得她爹以前说，她睡觉睡得死，被人抱走了估计都不知道，还真的是。
　　嗯……以后还是多设几个闹钟吧。

　　屏幕上显示有好多条消息，是萧悦凌晨给她发的，问她在火车上怎么样。
　　萧悦此人，跟她认识六年，因为一条红领巾结缘，虽然隔着六岁的年龄差，却也阴差阳错地做了很多年好朋友。记得那会她才12岁，下午马上要去学校，临出门前却发现红领巾丢了，对于那时候的她——一个爸妈眼里的乖乖牌小学生，这个可是个天大的事，她没有零花钱，爸妈又都去上班了，根本没钱再买一条。
　　于是，盛夏的正午时分，她顶着大太阳，一边顺着上学路找，一边哭得惊天地泣鬼神，当她以为自己就要命绝今日被找家长的时候，一双泪眼正好和萧悦画着上扬黑色眼线的眼睛对上。彼时萧悦站在自家酒吧门口，手指上勾着乔嘉的红领巾，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小屁孩，竟没有想到，她们会在未来，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

　　萧萧：咋样？火车还有多久到？没被坏人拐跑吧？
　　阿嘉：……你够了，我又不是小孩了，再说还有程穆在呢，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了。
　　看到程穆这个名字，萧悦来了精神，继续乐呵呵地调侃她。
　　萧萧：你不是说他看起来不太好接触嘛，你这种社恐，不害怕跟不熟的人说话了？

　　这句话倒是把乔嘉问住了，她的性格身边人都知道，安静内敛，虽然跟熟悉的人能自如的交流，但面对半生不熟的人，别说长辈了，就是同龄人，也不一定能憋出几句话来。
　　其实说来，她很久以前就认识程穆了，她妈妈和程阿姨是多年好友，程穆是程阿姨哥哥家的孩子，有时两家聚会，程穆也会来，只是之前都当他是长辈，没说过几句话。这两天相处下来，俩人隔着八岁的代沟，却没有那种别扭的感觉，甚至她自己不细想都没意识到，自己才不到两天，就已经能熟稔地跟他聊天了。

　　阿嘉：我也说不清楚，感觉挺神奇的，他有种让人愿意和他说话的魔力，可能因为他是警察？我对这些军警医这一类职业都自带滤镜的。
　　萧萧：是哦，用我妈的话说，他这种，在相亲市场都是炙手可热的。行了你好好玩，别忘了给我带特产！
　　乔嘉猜到她昨晚又熬夜了，这会儿肯定要去补觉，就没再聊，回了一个表情包。
　　阿嘉：收到.jpg

　　洗漱完回到车厢，乔嘉拿着牛角包，在程穆对面坐下。
　　“吃完记得把药喷了。”程穆指了指脑门，示意她。

　　乔嘉挑眉，抬头看他，脑子里忽然想起这事，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他还记着。
　　她朝程穆点点头，继续一手拿着面包吃，一手拿着手机翻微博。

　　前两天发的有关森林的梦，有好多人给她评论，还有让她写成小短篇的，各式各样，有意思得很。

　　她算个半吊子博主，经常在微博分享自己做的梦和一些脑洞，这两年倒也积累了一些粉丝，最初写这些也就是图自己开心，想把好玩的梦记录下来，平时学习任务重，也没精力写长篇，好在他们不嫌弃，偶尔发小故事也有很多人看。

　　她打开备忘录，屏幕上显示的是昨天写到一半的梦。她在火车上做的第一个梦，关于那位已经牺牲的年轻警察，只是在她的梦里，那个躺在血泊里的人是程穆，所以她体会到的恐惧感，更加真实、更身临其境。

　　“’希望他们前程似锦，一生平安。‘这是每一个警校的学生会在毕业时得到的祝福，前程似锦，帮助更多尚在苦难中的人、让更多不法分子受到应有的处罚，一生平安，少些伤痛、少些死亡，世人多将大富大贵作为祝愿，但对于他们来说，平安已是弥足珍贵。”

　　乔嘉将这段话写在梦境结尾，目光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程穆看着窗外的风景，眉目间仍有少年的模样，但已经有了成年人的沉稳，如果兄弟、战友的死是成长的代价，未免也太残忍了一些。以前写作文时，她总能将那些赞美英雄伟人的话大段大段背下来，时时引用，但从未真正理解过其中的情感，现在看过了真实的故事，倒是能理解几分了。

　　“看什么呢？”程穆转过头，撞进她的目光里，那种眼神他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怎么了？”
　　乔嘉愣了两秒，眨了眨眼，收回视线，摇摇头道：“没事，想看看到哪站了，走神了。”
　　她将备忘录的内容复制到微博，发送，看着那些文字，压着心里起伏的情绪。

　　“这火车，以后真不能买上铺，空调对着我脑袋吹，冻死我了。”旁边走过去一个大叔，和妻子抱怨着。
　　乔嘉听得一愣，想起昨天，原本她是睡上铺的，程穆却突然跟她说，自己习惯睡上铺，要和她换一下。那时她只当是个人习惯没当回事，现在想想，大概就是因为那个叔叔说的原因吧。
　　这人，心思细到这个程度了，做好事还不留名。

　　“下午能看到雪山，午觉别睡太久。”程穆的话吸引了她的注意。
　　“雪山！我还从来没见过呢！”她眼里透着期待的兴奋，“那我还是不睡了吧，万一错过了就没机会看了！”
　　“随你，反正在火车上也没什么事，看完困了再去睡也可以，咱们下车得深夜了。”
　　“那咱们玩游戏吧，五子棋怎么样？”
　　“都行。”

　　乔嘉找来自己的本子，在纸上画好方格，两个人一人一支笔，在纸上下起了五子棋。
　　连输了五局之后，她终于扳回一局，激动得差点喊出来，这种快乐比考试进前五十还让人高兴，尤其是赢了程穆。

　　“咱们玩点刺激的吧，输了说一件自己经历过的好玩的事怎么样？”她看着程穆，眼睛亮晶晶的，程穆也被她带动起来，虽然前一分钟他还觉得这种幼稚的游戏他八百年都不玩了，但这一刻，他还是答应了。

　　“那这一局我先说吧。”程穆想了想，开口道，“以前在大学警训的时候，有次下雨，我们一群人都被困在食堂回不去，师兄不知道从哪找了几块大遮阳伞上面的布，一人一个角撑起来遮雨，送女生回宿舍，我们男生就跟在后面跑回去，虽然到宿舍浑身都湿透了，但那种开心是后来获得多少成就都不能复制的。”

　　“这么有意思啊！”乔嘉惊讶地着看他，笑得不行，“我还以为你们在学校每天就是训练训练训练呢！”

　　程穆笑着摇摇头，接下来，乔嘉又是连输两局，她撇嘴，一边撑着脸笑一边讲小时候的糗事。

　　“我小时候，我爸妈都上班，我自己带钥匙回家，那会还上一年级，我把钥匙落在学校了，到家发现进不去门，感觉天都要塌了，哭着下楼想去我妈学校找她，结果碰到了邻居奶奶，她陪我一直等到我妈下班回来把我领走，后来每次见我，奶奶都要把这个事说一遍，我社恐都要犯了。”

　　“还有一个，五六年级的时候跟谢言一块去山里玩，我想爬上个木头桩证明我比他高，结果一手按在一只蜜蜂上，手肿成个熊掌似的，他笑话了我一个月。”

　　“你跟谢言感情很好。”程穆耐心地听她讲故事，声音温和，“他总跟我说起你。”
　　“都是骂我的吧，我们俩从小就认识了嘛，是会熟一些，不过他天天惹我生气，架也没少打。”乔嘉歪着头看他，“你们兄弟俩感情更好吧，他天天跟我说你多么多么厉害，又立了什么功，获了什么嘉奖，我都快把你的那些英雄事迹背下来了。”

　　“每个年纪都有自己发光发亮的时候，等你们长大了，就不会觉得我这些算什么了，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已。”他垂眸，看着纸上的棋盘，“你们都在最好的年纪，我该羡慕你们才对。”
　　“我不觉得。”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头发散落在肩头，目光明媚肆意，“我想去更大更远的地方看看，而不是只在学校、家和那个城市的一方天地里，但我现在还没有能力，所以我想快点长大。”
　　少女眼中有山川、有江海，有对未知的希冀和渴望，那也是曾经的他拥有的。
　　“会的，别着急，未来都会实现的。”

　　吃过午饭，两个人回到窗前的座位上等雪山，午后的阳光照在乔嘉的脸上，她有点犯困，撑着脸假寐。
　　程穆在调试相机，研究怎么用读卡器将相机里的照片传到手机上，等待手机读取的时候，他插上另一张内存卡，举起相机试拍。
　　镜头里，乔嘉闭着眼睛，坐在窗前，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头发像是镀了一层金光，画面柔和清丽，说不出的漂亮。

　　他按下快门，记录下这一刻，从相机中抬起头时，窗外已是一片蜿蜒曲折。

　　“看，雪山。”程穆拍了拍乔嘉的手。
　　她恍惚间睁开眼睛，看向窗外，雪山连绵起伏，白雪覆盖在嶙峋的石头上，空中有层叠的云，好像离他们很远，远到要跨过重重山海，才能抵达山脚，却又好像很近，日光为它洒下一层碎金，山与风都触手可及。

　　程穆拍了几张照片，但隔着玻璃和距离，总归是不太清晰，他看着在窗边凝视着远方，拿着手机尝试拍下雪山的乔嘉，走远了一些，把她和窗外的山，都装进镜头里。
　　取景器里，少女作为前景，长焦将背后的雪山和窗格虚化了部分。
　　他曾经拍过很多风景，也不乏有朋友的人像，但那时，他好像才真正体会到，自己最初想买相机的意义。
　　她的相机里是风景，而他的相机里是她。
　　只是此时，那些暗自生长的情愫，还太过微小，只是在后来回想时才发觉，原来一切因果早已埋下了种子。

　　“程哥，我们是不是还没加过微信啊？”乔嘉看相机里的照片时，忽然抬头问他。
　　程穆愣了一下，点头道：“是，现在加吧，回头我把照片发给你。”

　　程穆的头像是他自己拍的照片，看起来像是藏区，雪山皑皑，彩旗猎猎，朋友圈也是全部可见，多是一些旅行的照片和单位的推送，如果不说，她还以为自己加了个旅行向导，和她朋友圈那些吃吃喝喝比起来，这些她未曾踏足的世界对她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收到照片，乔嘉一张张保存下来，这次旅行还没真正开始，她就已经非常期待了。

　　火车继续向前，从白天走到黑夜，他们吃过晚饭，看了在这趟车上的第二场日落。
　　两个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待着，两天两夜的火车之行终于要结束了。

　　“火车已经到站，请旅客们……”列车广播开始报站，车门开启，人群拥挤着向车门移动。

　　他们的到来，赶上了甘肃夏季的雨，西北的夜晚本就凉爽，此时更是冷风阵阵，乔嘉穿着短袖，打了个哆嗦。
　　“穿这个。”程穆把自己的外套递给她，他来之前就查过天气，准备了厚衣服，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嗯？那你穿什么啊？”乔嘉接过来，并没有穿，皱着眉问他。
　　程穆拿过外套披在她身上，拉着两人的行李往门口走：“你穿，不用管我，我不冷。”
　　周身是外套包裹着的暖意，乔嘉没再说什么，快步跟上他。

　　出了火车站，程穆环顾四周，和大部队联系，找到了他们租的面包车。
　　两拨人终于汇合，程穆把行李放到后备箱，乔嘉先上车，和长辈们打了招呼，在后排谢言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诶你们看到雪山了没？”谢言看她坐下，开口问道。
　　“看到了，我还拍了照片呢。”乔嘉把照片找出来给他看，是程穆拍的那些。
　　谢言撇嘴，翻看着那几张照片：“这都是我哥给你拍的吧，早知道跟你们一块了，我妈他们唠唠叨叨说了我一路，没意思。”

　　说话间，程穆上了车，车门被拉上，隔绝了冷气。后排没人坐，他径直往后走，在乔嘉身后的空位上坐下。
　　“冷不冷？”程穆拍拍她的椅背，“回去记得吃袋感冒药。”
　　“还好，你才是该吃感冒药的那个吧，连外套都给我了。”乔嘉回头，小声道。
　　“我没事，不怕冷。”

　　见程穆上车了，谢言换了座位，坐到程穆旁边，缠着他聊天去了。
　　面包车启程驶向市区，乔嘉瘫在座位里，暖气笼罩着她，昏昏欲睡。

　　再醒来时，已经进了市区，接近凌晨一点了，街上依旧灯火通明，乔嘉趴在窗户边上，看车七拐八拐到了酒店门口。
　　把外套还给程穆，乔嘉下了车，和妈妈一起去领房卡，一行人做了长途火车，都很累了，各自打了招呼领房卡回去睡觉。

　　乔嘉终于躺在了床上，玩着手机，看微博评论，妈妈在收拾行李，拿了烧水壶烧开水。
　　“第一次自己坐火车，感觉怎么样？”妈妈手里忙碌着，随口问她。
　　乔嘉解开头发，脑袋陷进柔软的枕头里：“挺好的，程穆哥哥人也非常非常好。”
　　妈妈闻言点头道：“嗯，那孩子确实不错，什么都会，也没有很多年轻人身上的那些坏习惯。”
　　“嗯……”乔嘉困的不行，放下了手机，意识逐渐不那么清晰，只是嘴里喃喃道，“他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