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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乱花迷人眼 ...


  •   康熙三十二年仲春,日昳时分,潭拓寺甬道上人影匆匆。行宫院万寿宫正中地上,北摆帝后金龙大宴桌,左侧面西座东摆主持宴桌。宫前地平下,东西两边一字排开摆设随行皇子与文武百官宴桌。

      道旁快步走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身着锦葵红缎绣夹袍,衬得他清越灵秀。头戴狐皮红缨小帽头,越发乖巧可爱。帽顶嵌着颗拇指大的珍珠,后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唯身子轻若无骨似地在衣衫中摇晃,看着格外瘦小。拧着的眉峰耸蹙着,不知在愁些什么。

      路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天子论年序齿的第十一个儿子,爱新觉罗·胤禌。或者说,李代桃僵的明月璕。

      自日始寺外逢迎,日正后方放归,硬捱了整整五个多时辰,胤禌入殿更衣时,已是浑身大汗,肉眼可见的精疲力尽,挥退了众人,才转过纱橱,便力泄脚软地倒在了榻上。

      事无巨细地交待妥,直到拖无可拖,胤禌虚虚伸出一手,重重与她交握,“去吧,万事小心,穆琅和小夏子会助你无虞”。

      明月璕在他手背轻拍了拍,起身走了——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多一刻的耽搁,都可能教众人三个多月来的辛苦化为泡沫。

      腊月中出发,除夕日伺于官道,与去宫中磕头回来的胤禌相会,接受他和贴身宫监、教养嬷嬷急行军式的补课,开启全方位地毯式的魔鬼演练——就是要借着胤禌午后黄昏发病的特殊情形,扎牢众人的固定印象。

      经过连月的雕琢打磨,单看外貌,二人已相似至九分。故此胤禌近来午后便不再外出,均由明月璕拉虎皮做大旗。便是寺中众人与随行医侍亦不能辨。

      一同马尔汉所料,胤禌今日言行皆以孝悌为准,在一众皇子中甚显乖觉可怜,还算迎合圣心,尤是勾起了太后的疼惜。现场考较中,胤禌也适时地表现了自己勉力中游而不得的捉襟见肘,将那点遗憾懊恼展现得入木三分。可便是如此,明知他所求,圣上也从未松口。

      “翊坤宫做错了事,这也是主上给予的警告。你可知十一爷的同胞兄弟五爷,幼时养在太后宫里,地位何其尊贵,可足至10岁方开始学习汉文……一饮一啄,因果循环。雷霆雨露,皆是圣恩。”马尔汉早说过的,可胤禌何其无辜……

      走马观花的拜谒,真假参半的寒暄,形形色色的面孔,不变的是对方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比出了她的相形见绌、笨嘴拙舌。原本宁谧幽静的潭拓寺,被装点得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难得一片繁华喧嚣。眼前这幅清代宫宴实景虽不如想象得奢华,却处处显示着皇家威仪。

      四下看看,除却上头几尊大神,众人已到了个齐全。明月璕循迹默默挤进了人群。今日是十一的“大日子”,有了胤禌前半程的奋力经营争取,她自知后半程不会太好过,尤其是这山中无大王的间隙。

      前后二人见他来,就势略让了让,她会意地点头道了句谢谢,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侍立等待。

      果然……

      “十一弟怎姗姗来迟啊?”雄壮的男声于平地乍起,似是才看见她一般。明月璕赶忙趋步上前施礼,敬道“见过大哥”。宫中无后,贵妃恬淡,四大妃里惠妃素与宜妃不睦,大爷亦不是个好相与的主,他率先发难并不意外。

      大爷在她肩上用力捏了捏以示亲切,她配合地露出吃痛却忍耐的表情,对方果然称意。“许久未瞧着十一弟,今日更是大半天也说不上句话。啧啧,可我怎么瞧着,这上下午不似一个人儿啊?”说着豪声大气地哈哈大笑。

      胤禌寻日里病情渐重时,须得用针,扎刺喉核诸处,兼服活血通络、化瘀散结之剂。此事出门前儿已着人来禀过一次。

      扯起一个勉强的微笑,明月璕略带羞赧地,缓慢道,“大哥说的是,可见,真真是没劲儿了”。

      大爷没料到他会如此坦白。这翊坤宫皇子素来眼高于顶,何时说过软话儿?此声一落,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老五,我看你们十一当真是转了性了,不过也好,比以前可有趣多了~哈哈哈哈……”

      五爷微瞥一眼,未置可否。另一束目光却甚是鄙夷地大喇喇射了过来。明月璕知道,那是九爷——他兄弟二人向来不对付,是以胤禌提起他来,总忿忿难平。

      胤禌命舛,平生了些目下无尘的骨鲠之气。与诸兄弟一年到头难得相见,还难免针锋相对呛上几句,闹得不欢而散。两个亲哥,一个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佛爷,一个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阎罗,是以关系皆甚淡薄。

      就此,明月璕早与胤禌商量过,“争这口气闲气做什么?你这性子这身子,何不是送上门的靶子,孰轻、孰重?倒不如借势而为,反倒叫人不好为难。”胤禌心内已豁然了许多,难得戏谑,“你不嫌丢人就成。只别把天捅下来,爷都照单全收了!”也不知胤禌现下如何,想来不由让人分神。

      本以为就此鸣金收鼓,怎料大爷话锋一转,朗声笑道,“十一弟身子弱,若实在勉强大可直说。我兄弟情笃,太子更是仁德,若置于旁的场合,难免有那清流自许的人要直言上书,要数落你不识尊卑呢?”

      今日太子来得甚早,却不在众人意料之中。明月璕闻言速速向太子赔礼称罪,见太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又俯首对大阿哥诚恳道,“十一受教了,今后必事事向大哥看齐~”

      她心里暗叹,大阿哥这般步步相逼,显是铁了心要拿她当垫喘儿的泄泄气。她是逆来顺受惯了,任其揉圆搓扁也没什么,可又怎对得起胤禌今日拼尽全力所付出的汗水?至于惹恼了这位爷会是什么下场,也只有兵来将挡了。

      当此时,万寿宫方向隐隐传来人声,太子遂起身相迎,对他二人淡淡道,“知道就好,都退下吧”。大阿哥似是未觉地笑笑,只朝太子略一行礼,亲亲热热地拢了明月璕一齐入列。明月璕亦有样学样地俯身跪好。

      约莫一刻钟功夫,两廊下奏中和韶乐,一排宫灯随即迤逦而来,渐行渐近。四下里鸦雀无声,俨然一座寂静群像。

      “啪啪啪啪!”静鞭声四起,殿前气氛霎时紧张起来——圣驾与凤銮近在眼前了。

      倏忽,甩鞭声于近人群处响起,力道之大,风声疾劲。逡巡的鞭影正裹挟着凛凛北风呼啸蔓延,突地一闪,向明月璕身侧扑来!

      明月璕眼前一花,唯见赭褐长龙狰狞摆尾,立时划破了她铺在地上的前襟儿。她一时心惊本能地想避开,却困于跪姿,乍时失了平衡,猛地歪向地面,唯靠右手强擦几下撑住了身形,后怕得战栗不已。

      自知御前失仪,明月璕边勉力稳住呼吸,边感受着摩擦过后掌心火辣的疼痛,心道大爷果然手段通天,只片刻就让她现世报了。可太子人尚在此,还真是势如水火地不加避讳呢。“咝——”,她从前怎么没发现潭拓寺这砖石如此粗糙硌手,不想竟划开了道口子,渗出血来。唉,您二位还是上朝堂抖威风去吧。

      周遭众人仍旧似未觉般沉寂,唯剩风声,穿梭在沉默的庭廊。静鞭渐行渐远,亦似从未来过一般。

      终于近了。影影重重间,唯见光影华裳掠动,华盖霓旌下的中年步履沉稳,似言笑晏晏地搀着皇太后信步闲庭,须臾间走过山呼万岁的人群,于韶乐中御殿升座。片刻后,两宫监近前来对东西两班喊了起。

      人潮涨涨落落,有序入座间,露出明月璕片刻怔忪的脸——方才起身时略有迟滞,使她不经意撞上了前方九爷投来的眼神,竟,似是关切?

      可人影渐稀疏,明月璕来不及多想,只得抛在脑后转身疾步赶上,正巧见一人同样落在人后,心中感激,不由侧向那人点头粲然一笑,极轻声快道“方才多谢你”。适才明月璕扑倒时别着了右脚,跪了许久,再起身时难免趔趄。幸而跪在她身后那人机敏热肠,眼疾手快地于她腿上扶了一把。

      男孩儿倒也不认生,洒脱地回赠了她一片晚冬暖阳,两人齐齐落座,筵宴开始。

      稳坐桌前,任两翅宫监捧羹把盏,如燕尾般上下穿行不息,明月璕的心突得有些惊惶——方才跪着时不察,此时她前襟儿的破角正迎风招展,实在扎眼非常。正寻思是否故作潇洒地将前襟儿撩起藏于腿后,她前方那人忽地动了,扎扎实实吓了她一身汗。

      僵坐中,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他的声音,似是因母妃正在病中不欲饮酒,喊人来撤下去。那声音甚柔和,甚清朗,亦甚有礼宽厚,末了还着自己身边人下去看看,别让那小宫监无故受罚。

      打这人影重重的当间儿藏好了前襟,明月璕心里一松亦是一叹,不想这红墙冷漠中,竟也能开出如此友善的花,顷刻间对上首那人敬意油然——这便是宫中除了太子外出身最高的皇子了,温僖贵妃之子、十爷胤䄉——如何不令人意外?

      那一瞬间明月璕觉得,谦谦君子,幽幽如兰,虚怀若谷,温润如玉,当真是世间最好的归纳。有斯一人,如珠玉在侧,照亮世间冷暖。

      正感叹着,一个冰凉光滑的物什搭上了明月璕的右肩。她尚在深思中,忍不住拿手去拂,蛇信子润湿的触觉令她不觉一颤,险些推倒几上杯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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