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许星河》南桉乔木

22、再见——再见

　　次日，万物循着地址找过去。一看到小区的全貌的时候，她的心底微微有些吃惊。

　　那是一个地址有些偏僻的小区，周围的小区大多拆迁了，流露出破壁残垣的萧条感来。但万物沿着路途一路走进其中，却发现小区楼上嫩绿的爬山虎疯长，底下甚至侍弄了一片菜园。绿色的丝瓜藤顺着架起的支架攀爬，藤蔓掩映下开着明亮的黄色的花。

　　万物找到了楼道入口，爬上了五楼。站在蓝色的铁质门前，她正欲抬手敲门，却听见有人跑过来的脚步“哒哒”的声音。
　　同时伴随的还有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老师，我下楼买可乐。”

　　他的身后有更远的声音隐隐约约叫道：“我也要。”
　　“我要雪碧。”
　　“我要可乐。”

　　那少年笑骂道：“去你们的。”

　　万物的手僵持在空中，下一秒，她面前的大门豁然打开。

　　空气不自觉地凝滞，万千细微粒子仿佛停止了运动，在空中静默地漂浮。

　　万物眉眼微动，抬眼望去——如同整整两年的光阴在此刻飞驰而去，《时间简史》里那名年轻的叫“怀特”的女子，她从今天早晨出发，却在昨日便已抵达。

　　而时光滔滔过去，仿佛倒行逆转，没有改变任何模样。

　　但其实还是有所改变的——万物立在原地，恍惚地看着眼前的人的眉眼，在心中茫然地想。
　　曾经的少年人抽条成长，看上去高了不少。他套着一件白色的宽松T恤，底下黑色的九分裤，白色的运动鞋。眉目较之以往多了几分凛冽，但依旧透着生气勃勃、年轻气盛的少年朝气。

　　是万物偶然入梦，在梦里也望不清的模样。

　　原来星河现在，是这般模样。

　　-

　　双方的手在空中都僵持了几秒，沈星河神色莫名，就在万物回神的前一刻，他大方地笑起来，主动侧开身子，让万物先行。

　　万物垂着眉目踏了进去。

　　沈星河和她擦肩而过。

　　门在身后关上，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万物忍不住凝神去听，听见他的脚步迅疾，运动鞋踏在台阶上的下楼的声音。

　　一个面目慈和的老奶奶迎上来，主动地握住了她的手：“是万物吧？”
　　她的眉目和善，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却洗涤尘物的老人的和蔼，万物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万物轻声答：“是。”

　　周围还有一群大小伙子们，看上去跟万物差不多年纪，他们坐在一旁，一片鸦雀无声。

　　一个更显严肃的老人走了过来，“万物？”

　　万物点了点头。

　　围坐一旁的少年人们听见这个名字，开始窃窃私语。

　　“万物？是我想的那个吗？”
　　“小老弟，你一看就不逛论坛。论坛上是有照片的，这就是万物本人。”
　　“不过她怎么也来了？沈老师是我们一中的退休教师吧，万物不是二中的吗？”

　　旁边一个男生笑着撞了下之前说话的那个哥们的手肘：“万物物理烂成那样，当然得想办法补救了。”
　　说话的人想到那明晃晃的“65”，默默地摸了摸鼻子。

　　他充满同情地说：“有道理。”

　　万物隐约听见了一些他们的谈论，但她只能假装不知，她朝老人点头问好：“沈老师您好。”

　　老人却忽然笑了。坐在一旁的男生们也笑了。

　　老人说：“我不是你的沈老师，这位才是。”
　　他挽着老伴的手，对万物笑道。

　　面容慈和的老人朝着满面通红的万物安抚一笑：“没事，这也算是你的沈老师。不过为你们授课的的确是我。”

　　沈老师笑着说：“万物，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接下来一个暑假的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沈老师说话的口吻仿佛对着一个小孩似的，但万物莫名就是被宽慰到了，连带着见到沈星河的那种尴尬和忍不住退缩的感觉也在一点点消散。

　　外头的日光明亮，屋子宽敞，客厅前立着的大黑板上满满的痕迹，以及散落的桌椅上摆放着的纸笔，都让她忍不住安下心来。
　　她要去最好的医学院，成为很好的医生。

　　万物忍不住点头笑了起来，沈星河在外踌躇许久，听见屋子里多半会都没有声响，他捏了捏拳，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门——见到他深深欢喜的姑娘立在光影之中，脸上的细白绒毛姿态温软，一如当年遥远的初见。

　　他微怔，听见万物弯起了眉眼，轻声应了一声：“好。”

　　那一刻，仿佛时光斩破一切，排山倒海，飞沙走石，呼啸而来——
　　他怔立在当场，莫名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

　　“这个模型，其实很显而易见。一根木棒，质量m，在一个夹角为α的坡度上运动。已知有竖直向上的电磁场B——”
　　沈老师讲课的声音和风细雨，娓娓道来。她正在讲的是基础题，这种题对在座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意思，一看就是专门针对万物这样的物理小菜狗讲的。

　　所以只有物理小菜狗一个人在专心致志地听课，小菜狗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认真劲，还时不时点下头，让讲课的沈老师很有被附和的满足感。

　　“......”

　　万物坐在第一排，除了万物没人坐那么靠前，坐后面的男生们默默地盯着前排小菜狗认真学习的身影，莫名地感受到了一股辛酸的感觉。

　　这种题都不会，小菜狗的物理是差到了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

　　同时又在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敬佩：物理差到这种境界都能进年级前十，真乃神人也。

　　沈老师开的这个小班，加上万物一共才二十个人，除了万物全是一中的，除了万物，还有五个女生，其余全是男生。其中以唐翔班的三人为首，很明显地划分界限，各自都有自己的小圈子。

　　而唐翔班的人又以沈星河为首，他们三人是班上的好哥们，全班都知道他们形影不离，走到哪见到其中一个都会自然而然地问其他两个在哪。他们几乎坐在最靠后的位置，沈星河明显没有听老师讲课，但他也不像往常一样做自己的题，只是默默地盯着前方。

　　高志兴致勃勃地往前排那个坐得笔直的身影望了一眼，他撞了下沈星河的胳膊：“沈哥，不是吧，这种题你都要听？”

　　沈星河甩给他一瓶可乐：“你的可乐。”

　　高志不太满意：“我要罐装的。”

　　沈星河冷漠地盯了他一眼，大意就是“再逼逼老子拧下你的狗头”，高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瓶装的也行。”

　　坐一边的季远山笑嘻嘻地看了高志一眼，然后狗腿地对沈星河说：“沈哥，我的雪碧您买了吗？”

　　沈星河一句话都没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给他掏了一瓶雪碧。

　　季远山：“......”
　　为什么他的待遇还不如高志那狗逼。

　　高志对着他，做了一个“哈哈哈哈哈哈哈”狂笑的口型。

　　季远山：“......”
　　高志你个狗逼玩意。

　　补课补了一整个下午，总共四个小时，在这四个小时里，万物早已忘了背后还坐在前男友这样尴尬的事情，只专注地听课。
　　沈老师讲得很好，旁征博引，融会贯通，她不带着他们用题海战术，只是对着一道题型死磕，由浅入深，连万物这种万年物理小菜狗上完课后，都有一种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积年淤血终于通畅的感觉。

　　沈老师虽然身子骨硬朗，但毕竟年纪大了，一天也不能连轴转。等到六点钟下课的时候，沈老师给每人发下一张打印纸，纸上有两道大题，说是他们的作业。
　　沈老师笑道：“只要认真听过课的，这两道题就不算难，大家不要叹气啊，哎，叹什么气呀。”

　　底下趴倒一片，纷纷装死。遍地哀嚎。

　　高志拿到题目，看了一会，又用笔画了一会，忽然“卧槽。”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说：“沈哥，第二道题我没什么思路，你有吗？”

　　“......”高志说，“沈哥？”

　　沈星河仿佛聋了。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盯着正在向老师问题的万物，对高志的呼唤恍若未闻。

　　高志看了一眼，误解了：“哦沈哥，你要问老师题啊？老师那儿有人呢，你待会再去吧。来来来，”高志扯他，“坐下，帮我看看这道题。”

　　沈星河把包往肩上一甩，大踏步走了。

　　高志：？？？

　　季远山正收拾东西呢，一回头看沈星河居然走了，一脸懵逼：“怎么了？”

　　高志满脸崩溃：“我他妈怎么知道。老季，江湖救急，你会做这道题不？”

　　季远山——
　　季远山冲他一笑，背起包，毫不留情地走了。

　　高志：“......”
　　我他妈是交了什么狗屁兄弟。

　　万物背着书包，忍不住脚步雀跃地走在路上。她的脚尖微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

　　她觉得自己的物理有救了，她有机会进入最好的大学成为最好的医生。太好了。

　　夏季的风吹拂，万物走出小区，不一会儿就到了最近的公交站。她站在公交车站牌下，用脚后跟微微抵着台柱，仰着脸看天。

　　云层来往，日光温柔。
　　瓦蓝的天幕上清澈如洗。

　　沈星河站在远处，望着立在公交站台上的万物。她的身形颀长，微微仰头望着天。
　　沈星河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再走上前去。

　　两年的时间，他觉得自己变了许多，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的朋友留下了，有的朋友又离开。他是市一中的风云人物，尽管校规森严，严禁早恋，时不时就有小情侣被抓去升旗台念悔恨书，但依旧还是有许多女孩大着胆子往他的桌肚里投情书。

　　可他依旧在想着他深深欢喜的女孩，他逛二中的校论坛，有时会刷到关于万物的帖子，运气好的时候，他还能看到万物的照片，知道近两年他的姑娘，长成了什么模样。

　　在他的心里，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他还知道万物参与了二中校报的编辑，有一个专栏专门刊登她的文章，沈星河托朋友给他带二中的校报，认真地看过每一篇，以此来得知万物最近好不好，心情又怎么样。万物在学校过得似乎不错，她的性子很好，能力出众，因此有很多喜欢她的人。
　　沈星河想，她应该不怎么逛校论坛，否则她怎么会对校论坛里那些坦荡直白的告白一无所知。

　　真好啊。
　　沈星河想。

　　万物依旧是万物，她不属于任何人，依旧是他当初喜欢的那个女孩。

　　他正默默地想着，却忽然见到，公交站台那边的万物仿佛察觉到这边的视线，往这里看了一眼。

　　11路公交车慢悠悠地到站，但万物只是瞥了一眼，便缓慢地收回了目光。

　　站台上的人陆续上去了一部分，万物立在原地，静默地看着沈星河。她垂眸想了想，尔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忽然抬步，坚定地朝沈星河走了过来。

　　日光温柔，绿荫摇晃，11路公交车重新启动，行过万物身旁。
　　万物的每一步脚印，都像是踏在他的心上。

　　沈星河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又有什么东西向死而生。
　　他的心中有火焰从火光的余烬中重生，随风摇曳，成为一束纤弱的火苗。

　　万物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万物说：“沈星河。”

　　沈星河迷迷糊糊地答：“嗯。”

　　万物忽然笑了一下，那个笑容里有深切的、歉意的味道。“对不起。”万物说。

　　“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
　　万物语气诚恳地、为那年的事情道歉。

　　“我骗了你，对不起，星河。”

　　夏风温柔吹拂，落在沈星河的耳里，却仿佛是台风过境，带着吞吐天地的气概，汹涌地呼啸而过。

　　沈星河看着眼前的女孩，艰涩地说：“我没事，万物。”

　　我心甘情愿。
　　我等你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