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似骤来的雨》几玉

2、第二场雨

　　庄青衡说：“你见到邱郁野了？”
　　“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聊了一下工作，问我脚扭伤的事。”
　　他微微皱眉，眼含审视：“他这么关心你？”

　　耿舟错愕：“寻常人之间都会寒暄礼貌几句，大家还是高中同学，聊这些不过分吧？”
　　庄青衡双手抓住她的肩膀：“不要让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为什么？”她问。

　　庄青衡的面容逐渐模糊，声音也隔在远处，直到俯身想亲吻她时，耿舟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到站在身后的邱郁野。
　　那双眼睛，只看着她。

　　耿舟心下一抖，从梦中惊醒。起身按断第一道闹铃，却再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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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她接到C大附医转介而来的一例病友心愿咨询。

　　趁着回骨科复诊，耿舟重新回到慈善社工部，负责该病友个案的同事递来文件夹，里面是病友的个人信息和病情状况。

　　“这波防控结束，规培的陆续进来了。”聊完业务，话题朝着闲谈的方向展开，“上次协助导诊，救护车停门口，下来一个又高又白的小哥哥，推着病床在跑，我的心也跟着飞走了。”

　　耿舟阖上文件夹，打趣道：“你还有心思看帅哥，现在门诊的人流量太大，根本没有松懈的机会。”

　　同事长叹一声：“咱们也不容易啊，手上一堆事，协助导诊也有半年了吧，其他科早回去上班了。”
　　“今年特殊，你瞧瞧感染科，进一趟八号楼要经过三重围。”大家纷纷摇头，“医生们的崇高伟大，我等敬佩。”

　　唐玉冲进办公室：“好消息，二号电梯那里有帅哥出没！”
　　惊喜的声音打破一众聊天氛围，有人从电脑屏幕前转头：“坏消息，书记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

　　她瞬间垮脸：“不是吧，那个臭男人又找我干嘛，该不会又让我去给他开药吧，我正忙着呢！”

　　“忙着看帅哥？”
　　“不管，一起去看。”唐玉挽过耿舟的手，将她拖出办公室。
　　“看帅哥还要我陪？”
　　“这样才不尴尬。”
　　“我不信，你刚才跑进来肯定露馅了。”
　　“他都没抬头，肯定没看见我。”

　　绕到三四号楼长廊处，确有一高大男人，立于电梯旁。

　　衣着白袍，光是背影就足以引人侧目。他正俯身给一名老者看检查单，医用口罩下鼻梁直挺，即便遮住大半面容，单凭骨相也敢盲猜七分以上。

　　他拿着单子略微迟疑，像有感应，金丝框眼镜下的黑眸朝侧方望来。
　　安静而干净，旷野有风，稳而踏实。

　　耿舟怔住，忽然想起那个离奇的梦境。

　　邱郁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停顿半晌。
　　“耿舟。”他看着她，有求助的意味。

　　她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单子，直接告诉老者想去的具体位置。

　　“起初是在楼下的商店打印病例报告，现在全部换到五号楼一楼。”耿舟目送老者离去，才同他解释，“单子上的地址是打印CT报告的。”
　　邱郁野点头。
　　“因为疫情防控需求，之前部分楼层腾出来，有些科室位置也调换，很多患者都不清楚。”

　　整个医院的系统庞大而复杂，初来乍到不熟悉是常理之中，加之特殊时期，几乎每天都有动态调整。

　　他的目光拢住她，并未言语。

　　耿舟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瞄到唐玉八卦燃烧般的眼神，她正想着如何介绍。

　　“来复查？”
　　他的一句话，把她从盯着他胸牌上“主治医师”几个字的思绪中扯回来，点了点头。
　　邱郁野眸光垂下：“走两步看看。”
　　耿舟依言照做。

　　“有无疼痛感？”
　　“好像没有。”
　　“换一双鞋底更软的、稍微松一些的鞋来穿，对你有好处。”他说。
　　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

　　双层停靠梯响了一声，有医护推着病床从电梯出来，他侧身让行，手按住电梯健，待候着的人都进去后，才颔首道别，进入电梯。

　　“你认识？”唐玉抓住耿舟的肩膀，前后摇晃。
　　“……高中同学。”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一米五的萌妹力气可以这么大。

　　“好家伙，大情报。”唐玉倒退三步，一溜烟钻进办公室，隔着玻璃门能看到她眉飞色舞的神态。
　　耿舟只抓到空气，为避免被逮进去说故事，悄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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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舟回到“骤雨”，约见了那位需要接受心愿咨询的肿瘤科病友家属。

　　来者是病友的妻子，方芸晖。她和丈夫周哲临今年都是二十九岁，新婚，丈夫被查出胃癌晚期，因经济受限，先是由周哲临的主治大夫陈医生转介到慈善社工部，成为临终关怀个案帮助他们募集善款，后又通过医务社工唐玉转介到“骤雨”，完成心愿咨询。

　　陈医生已约谈家属，建议他们转回下级医院，让家人陪伴着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方芸晖的心愿，是希望为丈夫周哲临穿上一次婚纱，把婚礼补上。

　　双方家属，包括周哲临在内，无一人愿意办婚礼，怕方芸晖执念太重，走不出来。殊不知她早已做好将周哲临留在心底一辈子的准备，这个愿望，她无论如何都要实现。

　　“有时候觉得，人生真的让人特别搞不明白，我和哲临高中时谈恋爱，工作后分手过一次，后来复合，本以为一切都圆满，没想到……”方芸晖目光滞滞，忽而含泪笑了，“结婚是我要求的，那时他已确诊晚期，所有人都不同意，我站在家里的顶楼，把刀架在脖子上，哲临也慌了，抱着我哭。”
　　方芸晖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轻声道：“哭完他就答应了。”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方芸晖坐于红布前，握住他的手。
　　“你是我，唯一的妻子。”周哲临攥紧她的手，不敢看她隐忍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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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舟问及案主周哲临本人的意愿。
　　她同方芸晖解释，就算是为了实现心愿，也需要保护案主的利益，不能在违背案主意愿的情况下进行。

　　“我今晚会说服他。”方芸晖不在意地笑，眼下有一圈疲惫的青色。耿舟见过太多临终关怀个案的家属，破碎仅在一瞬之间，“大不了再来一次险招。”
　　说完，又低声道：“他心疼我，总会答应的。”

　　茶香犹在，人已告辞离去。

　　***

　　耿舟开始就心愿计划着手联系各方事宜，从办公间出来后，看到张晓暨在清理药箱，她搭手帮忙，一盒一盒看过去，都是家中常备药，多数还未拆封。

　　“找邱郁野开的，以防万一。”
　　耿舟拿过几盒，发现不是外伤止痛贴、活血片、喷雾，就是止疼药、消炎药等。

　　张晓暨凑近看，揶揄几句：“咱这店还真有容易摔跤的。”
　　耿舟抿唇不语，把药放下，钻入办公间。

　　夜里，唐玉发来消息，此次心愿实现计划，院内安宁舒缓医疗团队的秦护师和周哲临的主治大夫陈医生会一同随行，同时将护送周哲临夫妇平安抵达县城医院。

　　耿舟联系上曾有合作的曦光基金会，他们负责医疗关爱救助板块的同事表示可以解决租车、开车和道具的经费报销，条件是需要有一篇文字报道提及基金会的赞助。

　　第二日，方芸晖再来“骤雨”，告知耿舟事情已经解决。

　　“简单一点就好，他也同意拍照录像，到时候还要麻烦你们帮忙记录一下。”方芸晖微微笑道。

　　“这个没问题。”耿舟将近几日的计划和成果反馈给她，“我们的车会一路开到长池县的薰衣草花田，当晚留宿，第二天送你们回县城医院。”

　　“薰衣草花田。”方芸晖喃喃，“他第一次跟我告白，就是在这里。”
　　耿舟轻点头，这也是她选择这个地方的原因。
　　方芸晖说：“谢谢，你们有心了。”

　　“这个愿望实现后，你也可以想想，有没有想留下的菜品。”耿舟一双乌瞳望着她，笑得温柔。
　　方芸晖握着茶杯，视线飘向窗外，一夜间好似又沉默不少。
　　“不急，这个不强求。”
　　方芸晖回视她，终于也弯了眸：“让我想想。”

　　离去前，方芸晖忽然记起什么，询问三个主菜的来历。

　　耿舟耐心解答：“不仅是主菜，所有菜肴对应的心愿提供者的信息，我们都会进行保密。如果有心愿被认领并且实现，在心愿提供者同意的前提下，我们会让提供者和实现者见面。”

　　她想了想，再度启声：“主菜都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其余小菜虽然也有还没被认领实现的，但至少都存在一丝可能实现的希望。”

　　“还有不能实现的？”
　　耿舟点头。
　　方芸晖怅然应声，将垂落的发丝拢过耳后，喃喃自语：“众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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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方芸晖离开后，耿舟开始清点心愿清单。

　　目前“骤雨”的菜单上一共有七十二道菜品，三道橙标主菜品，二十六道已实现心愿的蓝标菜品，四十三道未实现心愿的红标菜品。这些心愿提供者，有的是医院的病友，有的是店里的客人，也有慕名而来的陌生人。

　　耿舟回忆起初来“骤雨”那日。

　　“疗愈师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实现所有人的心愿。”张晓暨翻阅完她的简历，看穿她心底的犹豫，似在劝退，“无法实现的心愿会伴随着遗憾和痛苦，你会不断感受到这些负面情绪，如同临终关怀一样。”

　　耿舟没打岔，等他说完。

　　“这不比创造经济效益的工作，你做的一切很难用指标衡量，还会在疲惫悲伤，无能为力时感到挫败，从而想要放弃。”

　　她知道张晓暨的言外之意，如同在医院一样，她是否会因为内耗而选择从岗位撤退。

　　“但至少帮助他人的过程，我是带着真心和温柔的。”耿舟低声道。

　　人生短短几十载，谁能预料未来。
　　她只想踏实走好眼下的每一步。

　　张晓暨笑了，打火机啪嗒一声，焰蓝色的火燃了烟：“你说得对，这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还有，”张晓暨提笔在她的简历一处勾画，看向她，“我们会在案主同意的前提下，让大家看到这些心愿。或许某一天，他们的愿望已经实现，或者出现一个人，能让他们这1%的希望变成奇迹，这些心愿的实现不会再依赖你一个人的力量。”

　　耿舟的目光停驻于张晓暨圈出之处：独立负责临终关怀领域个案服务。

　　“人类会不断渴求、追逐美好，我们要让美好延续。”
　　张晓暨说：“只要我们在，对美好的期待就不会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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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下班，耿舟确认后天出发的各项事宜，微信联系人弹出一个新加好友的红圈。

　　头像是雪地里的路灯，朴素单一，微信名叫“Y”，备注：邱郁野。
　　和他本人一样，轻简到极致，乍一看空无一切，却越想一探背后的神秘。

　　隔了五分钟，两人没有任何交谈。

　　耿舟还在回复基金会的消息，就见“Y”的对话框发来三张图片，她点开，是三款不同的运动鞋，款式平平无奇，不过鞋子看着就很轻软。

　　Y：你时常外出，这几双鞋穿着，脚踝的压力会小一些。
　　耿舟倒是意外他的心细，敲字回应。

　　舟：谢谢~正需要呢。
　　思忖片刻，又回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
　　舟：不过后天就需要外出，现在下单可能也来不及，等我回来再仔细挑选一下~

　　耿舟盯着聊天页面几秒，见邱郁野未回复，又低头看自己帆布鞋，倒也没有多难走，也许专科医生的建议会让受伤的脚踝更舒适？

　　她再抬头，发现他已回复。

　　Y：要是方便的话，我可以替你去商场看一下，明天送到“骤雨”。
　　间隔两分钟，他又补了句。
　　Y：介意吗？

　　耿舟愣住，少顷，回复他。

　　舟：当然不会，就是怕太麻烦你。
　　舟：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扫了眼墙上的挂钟，又发了一条。
　　舟：你下班了吗？我今晚也可以。

　　耿舟开始收捡桌面，张晓暨敲门而入，随之出现在他身后的，是风尘仆仆的庄青衡。
　　本应在外地出差的男朋友。

　　她察觉到什么，张晓暨已知趣带上门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出差期间回来，有要紧事？”耿舟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右臂上方，偏过头，庄青衡已来到她面前，想牵她的手，被避开。

　　庄青衡不勉强她，静了几秒，一贯带笑的眼也藏不住苦涩：“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毕竟家里的关系太过特殊。我妈带着记衫过来了，想跟我们吃顿饭，为上次的事道歉。”

　　“终归成不了一家人，我爸也没来，你们亲人团聚，不用拉上我。”
　　庄青衡揉她的发顶：“程记衫也是你妹妹。”
　　耿舟甩掉他的手：“我只有一个亲哥，他十几年前就不在了。”

　　提到程岸，两人都不由自主沉默。

　　“要是当年跟着爸的不是他……”话落一半，生生被胸腔的刺痛止住。
　　庄青衡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想说什么，也再难开口。

　　耿舟平复心绪，直视庄青衡清俊温和的面容，将心中所想一并道出：“她以我们是兄妹而强烈反对，可我跟的是我妈妈的户口，你妈妈不想我入门，这个门可还有一半是我爸的，难道我又真愿意嫁你？”

　　庄青衡张了张唇，眼睛里涌起说不出的……

　　耿舟轻声道：“庄青衡，你究竟喜不喜欢我，真以为我毫无察觉？”
　　他闻言一滞。
　　“你若即若离的态度，频繁出差，还有右臂上那个刺青。”

　　她慢慢问：“我们大二分手，不久前你又回来找我，与其说我们复合，我倒觉得更像相亲对象，你是真放不下我，还是急需一个结婚的对象？”

　　何尝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有些时候真的无法忘记年少那段时光，回忆起每一个片段，都仿佛置身于当时的季节，迎面的风，湛蓝的天，闻到的花香，一帧一帧播放着从前。

　　或许，他本来就没那么喜欢你；你喜欢的，只是当年那个朝你微笑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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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舟推门而去，穿过后厨进到前厅，心绪不宁间，余光却触碰到一个人。

　　距离六点还有十分钟，张晓暨准备开店。

　　他一人坐在角落，随意交叠的双腿上搭着一本书，整个空间仿佛只有纸张缓慢而清脆的翻页声，好像这个动作已经持续很久，而他仍有耐心。

　　熟悉的旋律蔓延，他抬眸望来。
　　这一眼，仿佛有旷野的风吹过，干净冷冽，茫无涯际。

　　邱郁野将书合上，起身的一刻，目光落在耿舟身后，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