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似骤来的雨》几玉

14、第十四场雨

　　“骤雨”打架一事后，邱郁野和庄青衡被拉入黑名单，耿舟不敢在节骨眼上惹张晓暨生气，也不顾邱郁野让她请假在家静养的要求，再度坡着脚奋战在岗位一线。
　　郑正佳对她爱岗敬业的打工人精神深深折服，夜班当日特地给耿舟煲了黄豆猪脚汤。

　　临近下班，三人围坐在前厅闲聊。
　　长夜的疲惫和寂静总会让人思绪万千，张晓暨想问那日打架的细节，见耿舟沉默，也不再多言。

　　倒是郑正佳人憨话直，抛出了藏在心中多日的疑惑：“这么说来，邱医生和你前男友在高中时同时喜欢你？”
　　张晓暨叼着烟，无声地锤他脑袋。

　　郑正佳抱头委屈：“难道你没有和朋友喜欢过同一个人？三个人待在一起久了，总有两个人两情相悦，一个人独自暗恋，这是恋爱规律。”

　　耿舟顺水推舟：“我也想知道。”
　　“我在帮你，你还落井下石？”此话针对耿舟。
　　郑正佳摆手：“转移话题就是有猫腻。”

　　张晓暨凉凉地扫去一眼，吐出烟雾：“我喜欢的，没人敢争。”
　　“模棱两可。”郑正佳贼笑，“你该不会也喜欢耿舟吧？”
　　张晓暨悠哉道：“如果我真对朋友的恋人有意思，要担心的也不该是邱郁野。”

　　“什么意思？”
　　二人惊诧，唯他淡定自若。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太大。

　　一是朋友的恋人，她和邱郁野的事从那日下午她追出门起，众人只道是恋人官宣，即便他们口头不说，大家心知肚明。

　　二是该担心的人不是邱郁野，那就是耿舟。这不就意味着，假设真有喜欢上朋友的恋人的情况，张晓暨喜欢的也不会是耿舟。
　　而是……

　　耿舟哑口无言。
　　郑正佳一根筋转不过弯，还在揪着话题问根本无心搭理他的张晓暨。
　　她轻咳几声，余光就见屋帘轻动，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高大，精英，冷酷。如雪山压顶的凛冽之势，倘若身后再站几个黑衣保镖，深更半夜，惊雷滚滚，倒真像港片里的悬疑开场。

　　谢肖水自踏入店内起，眉心紧蹙，不满道：“又没开空调？”
　　四下寂寂。

　　耿舟站出来，讪讪笑道：“我们准备打烊，夜风凉快，空调就先关了。”
　　谢肖水的目光落在耿舟身上。
　　“好久不见，谢先生。”她说。
　　“十分钟，我有话要说。”谢肖水面无表情，“麻烦清场。”

　　“等你结束，我们再关门。”
　　张晓暨轻拍耿舟肩膀，郑正佳跟着离开前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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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舟提议道：“这里热，要不去我办公室？”
　　“我长话短说。”谢肖水径自坐下，“37号红标心愿实现，你可以后续跟进结案，这些已经与我无关，我要提出我的心愿。”
　　她颔首：“当然，如果你不来，我也会联系章先生。”

　　谢肖水浓眉黑眸，如鹰般锐利的眼神，直勾勾盯住耿舟。
　　她挑眉回视：“谢先生似乎对我颇有敌意。”
　　“你多心了。”谢肖水沉声道。
　　“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和庄青衡的事，猜到你的心愿与他有关。”耿舟微垂着眼，在听墙上挂钟指针走动的声响，耐心等着。

　　谢肖水神态未变，辨不出情绪。
　　“有酒吗？”他忽而问。
　　“只有啤酒。”她指向冰柜，“你只给了我十分钟，还喝吗？”
　　谢肖水沉默片刻，并未转头。

　　“我想让庄青衡正视内心。”
　　耿舟闻言抬眸，就见他眼神霍霍。
　　方才几道惊雷划破长夜，骤雨席卷城市。

　　雨势太大，会令人心生恐惧。
　　至少于她而言是。
　　但今夜磅礴的暴雨，远不及面前此人的气势来得汹涌。

　　她慢慢道：“谢先生，我明白你的想法，作为他的爱人，你也应该为之努力，单靠我以个案介入的方法去说服他，或许不够。”
　　“这是你的工作。”谢肖水微眯眼，语气暗含警告，“你想劝退我？”

　　耿舟试图让他明白她话中之意：“我想你应该多给我，给自己几分钟，我们把这个已经涉及到私人的问题讲清楚。”
　　“于公而言，我们在对案主进行个案访谈时，免不了对他的朋友和家人进行面谈和劝导，全方面了解个案的情况，在我介入个案时，也希望作为爱人的你，不要袖手旁观。”

　　她端起手边的茶杯，啜了口：“于私，我和他认识多年，我们甚至还是名义上的兄妹，你觉得他的心在游离是因为我，可你是否有真正了解过他的内心，你的爱是否包容。”

　　“你不用质疑我对他的感情。”听到此处，他眉头紧锁。
　　谢肖水看向她：“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心里有一道锁，你是钥匙。”

　　“你只是想向我宣告你们的关系，其实我对你并没有威胁。”
　　她在诉说一个事实，庄青衡的犹豫挣扎在于抗衡世俗的心魔，从不是与她的年少情意。

　　谢肖水默不作声，似在思考着这句话的可能性。相恋多年，他哪会不知庄青衡的内心，一半为世俗所困，一半为过去消沉。世俗永远存在，但过去的心结尚且能解。

　　他别无所求：“他很固执，我希望他能走出来，活得自在点。”
　　“最后选不选择你，也不重要？”她问。

　　谢肖水的声音盖过风雨：“只能是我。”
　　“但这是第二步，第一步，是希望他能好起来。”

　　***

　　谢肖水并未逗留太久，接到一个电话后便疾步离去。

　　“送你回去。”张晓暨扫了眼她的脚踝，“给你休两天，在家养好了再来，免得邱郁野整天骚扰我。”

　　她望着雨幕，摇头道：“我自己回。”
　　“你想走到天亮？”

　　谢肖水的言语压在她心口，若是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她倒也想冲进这雨里，和天地融为一体，或许能暂排忧思。

　　“别闹，出意外还算工伤。”张晓暨掏出车钥匙。
　　耿舟转头看他，嘴唇轻动。
　　张晓暨沉默。

　　“有事电话。”张晓暨不再强求。
　　耿舟撑着伞，消失于风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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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溅湿发梢、手臂、裤脚，长街寂寂，也无灯光，她穿过游乐场，彼时已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没有大人的驻足围观。

　　那几处供人休息的长凳上，也不再坐满中老年人，只有一个浸在雨里的人，独自仰靠在长凳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密集的雨水砸在他身上，滚落他脚边，他与天地同息，用灵魂在对话。

　　耿舟走到他身侧，听到他说：“不用给我撑伞。”
　　“人也不是铁打的，会生病。”黑暗中，她去看他的脸，“淋多久了？”
　　“他去找你开始。”
　　耿舟胸口闷闷。

　　庄青衡姿势未动：“那天夜里的雨，也和现在一样，他站在院子里，我就在房间的窗户旁趴着看，他在雨里站了一夜，我看了一夜。”
　　“你在说谢肖水？”耿舟缓慢开口。

　　庄青衡充耳未闻，已全然沉浸于过去。
　　“他为了那个人，和亲人对抗，和病魔对抗，和世俗对抗，那个男人呢？他在屋檐下躲雨，在窗台边抽烟，还是和新的恋人拥抱接吻？他在哪？”
　　耿舟嘴唇煞白：“你究竟在说谁。”

　　“我刚搬进家里时，一切都很陌生，只有看到他时，心是暖的。”
　　“他说自己有一个妹妹，和我差不多大，他担心妹妹进入新的家庭会过得不好，所以每次见到我时，都尽力对我好，他相信善有善报，希望妹妹能永远开心快乐。”
　　他的声音模糊在雨中：“多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

　　“住口！”
　　直至今夜，所有的因缘际会都有了答案。
　　耿舟目光复杂地俯视着庄青衡，这个曾经爱过他的继兄、她的亲生哥哥的男人：“你为什么要在这时评价他的为人处世？他的人生，毁于病痛，不是毁于爱情，人去茶凉，请你慎言。”

　　坐于雨中的男人仰头，在看她。
　　“回去吧。”耿舟低声劝道，不忍看他自暴自弃。
　　“为什么是他。”庄青衡自顾自地喃喃。

　　“我和母亲心里不比你好过。”脚踝阵阵刺痛，她强忍着，“他是生病，即便他的爱情不被理解，可他从没有后悔过，不要擅自把痛苦强加给他、给活着的人，谁都不好受。”

　　飘风急雨中，他问：“你恨吗？”
　　“我不恨。”
　　“那是因为你不爱他。”

　　原来这些年，他不过是对着一张相似的脸，在想另外一个人，那般恍惚迷离，如今都有了解释。
　　他无法接受程岸的离去，无法面对真实的内心，她的出现像一根救命稻草，抓住她，人生就是安全的，爱就是干净的。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二人之间存在着程岸这条线。若不是贸然提出的结婚，两家人吃饭时碰面，这一切都将蒙在鼓里。
　　局中人，大梦一场。

　　耿舟一字一句道：“世俗偏见铸成的高墙只能遮住你的视野，心里的那道高墙才会阻挡你的脚步，你不是走不过去，而是你假装自己看不到。”
　　不去看前方的路，和真正的爱。

　　庄青衡倏地起身，踩着积洼的雨水，一步步走向耿舟。
　　大雨如末日。
　　“耿舟，你无需用你那套冰冷的工作说辞来对我说教，你一贯是被爱的，现在的你无法明白这种感觉。当你真正知道如何跟一个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时，你才会懂爱。就像邱郁野对你，我对程岸，谢肖水对我。”

　　“说得好，你还知道谢肖水一心为你。”风雨俱来，伞骨歪斜，她紧攥着摇摇欲坠的伞，连呼吸都变得紧绷，“你把我当工具，诓骗我结婚，你说我不懂爱，那你呢，你又配得到爱？”

　　庄青衡静了一瞬。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没有骗你。”他沙哑道。
　　“我曾经也下定决心跟你一起走下去，以为你是我的救赎，但真正的爱，就如同这骤雨，你根本无法躲避。我闭口不谈，可它永远有办法从其他地方跑出来。”
　　“我控制不了它，很可恶对不对。”

　　耿舟知道，今夜的他，在缅怀曾经，和过去告别，他已向爱投降，甘心做回自己。

　　雨水布满他的全身，近看像在落泪。
　　“他一直在等你，我也要往前走了。”她最后道。

　　长街之上，不远处的一辆黑色轿车，熄灭了灯。

　　***

　　邱郁野夜班回家后的清晨，在自家门口捡到了无家可归的小女友。
　　像一只流浪的猫咪。

　　耿舟双手环膝，恹恹欲睡。
　　耳畔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从环抱的手臂中缓慢抬头。
　　一双受伤又疲倦的眼望来，邱郁野无声地收下这道目光，觉得心要碎了。

　　“还以为蹲错了。”雨夜之后，喉咙嘶哑，“知道你值大夜班，没敢给你电话，有微信留言。”
　　“手机没电，关机了。”他低声应道。

　　三步并两步迈到她身侧，俯身兜住女孩的后背和腿弯，将她抱进怀里。
　　她像回到主人怀抱里的猫咪一样，温顺乖觉，在他胸前蹭上几回，默不作声。
　　邱郁野抱紧她。目光落在她湿了一夜的鞋袜上，心更沉。

　　“给你录个指纹，以后别蹲门口。”他贴着她的脸，轻言安抚。
　　“是不是给你丢脸了。”她的耳边是他的心跳。

　　密码锁轻响，门开：“丢脸是其次，是怕把你丢了。”
　　门关上那一刻，她抓住他的衣衫前襟，低低呜咽了一声。
　　“我好想你。”她哭出声。

　　漫天的雨，无尽的黑，屏幕渐暗的光，所有的孤独和冷寂都包裹着她一人。
　　这些年，他如何挨过无爱的长夜。

　　不可抑制地吻住她。
　　即便下一秒河海枯竭，日月永落，荒芜遍野。
　　他忘却自我，踏着汹涌的波涛，追逐天边的日月，奔向苍茫的旷野，不再渴求被爱，不再羡慕永恒，不再惧怕离开，只愿沉溺于有她的上一秒。

　　以他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