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南美解放）》寻常巷陌

8、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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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依然明净如洗，海天之间碧波无垠，海燕一声悲鸣直插云霄，撞碎了透玉般錾蓝的浪头。碧莹莹的大海深处跃起一道道雪峰般的白墙，浪头隐隐起伏，点点白帆迅速靠拢而来，却熄了旗鼓，再不复往日的喧嚣劲力，终是在一片死寂中渐行渐远。

　　不得不说，1812年3月26日的那场地震，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胡安•维森台，西蒙家的长子，很多年后重新站在阿拉斯加时，满目苍凉。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的苍茫远山，东边的横亘在无际的原野滔滔大河，春天的风却瘦削冷硬的刺骨，夹带了化成寒气的水雾，让笼罩在雾霭中无数的临时帐篷和隐约传来灾民的呻吟愈发清晰。
　　那天，玻利瓦尔近扣着冰冷的城垛，傍晚的寒霜厚厚的覆在他的骑士手套上，悲痛欲绝，浑身轻微的颤抖着，却在转向他们的时候硬生生的让风熏干了眼中的泪水。
　　尸体横陈，总共只有四万五千人的阿拉斯加城如今却有一万人安静的躺在地上，再也不会醒来。随风而喷涌弥漫的却是微热的血气。

　　“洪达里的那些蠢驴还是没有明确的命令吗？”玻利瓦尔半蹲在奥古斯都身边问，没有回头，声音却带着渗人的寒意。轻轻合上这个战士的双眼，他的手已经冰凉而稳定，他从来没有如此坚定地像要平复一切，让美洲变成它该有的样子，让百姓过上他们该有的日子。
　　没有人回答，身后的尉官都握紧拳头低垂着头，叛乱在各地喷涌播散，洪达，他们的伟大的委员会至今仍坚持认为这些人终会妥协的认输，将军呼吁了多少次得来的却只有不啻的微笑而已。

　　“你们触犯了恩德无边的国王的威严，所以上帝的惩罚降临到你们头上……”
　　隐约听到远处的声音，正在检查灾民安置帐篷的玻利瓦尔瞬间转身，皮靴在湿润的土地上轻轻一磕，却铿锵作响，一路过去，面色不变，只是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
　　果然是那些复辟势力在利用天主教会蛊惑民心，心中涌上杀意，怒极反笑，妄称天主，却连百姓的血都利用上了吗？
　　“哼，”看了看台下衣衫褴褛的百姓有些恍惚怯色，玻利瓦尔一步跳上高台，揪住僧侣的领口，手握成拳，却立刻深吸一口气，按照何塞教给他的方法，强压下愤怒。
　　不能，他不能在这些朴实的民众面前杀了这个满口伪善的蠢货。
　　手下用力，轻松地将那个已经在他的杀气面前软倒的老头扔了下去，转过身来面对这些刚刚失去亲人的民众，不由自主带上了生平最为真诚的情感，“我们在为自由斗争，连神都会谅解。如果大自然反对我们，我们就同他斗争，使之服从。”
　　说罢提起战刀，一步一步走下台去，踏着美洲温柔的带着血的土地，再不看所有人一眼，尽管全场缄默无言，只有风动。
　　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那一刻，那个英俊硬朗的青年将领面上，是如何闪动着神圣庄严地光辉，仿佛神祇。

　　船舱并不算死寂，沉闷中总还有些窃窃私语，混着抽气和低声的叫骂。
　　咸涩的海水和血杂糅在一起，几多人歪歪扭扭的躺着靠着，旗帜武器随意扔在甲板上。
　　却是没有什么，不过是，残兵败垒。

　　是的，不错，他们终于败了。
　　靠在厚实船邦上的西蒙将军依旧坐的笔直，像是一杆枪，受着海风呼啸。
　　服装笔挺，皮带紧扣，火筒服贴的插在腰间，袖口整齐的扣上，白手套，黑军靴，一切总是那样完美无缺，只不过，所有颜色都染上了黑土红泥而已。
　　“将军，你的胳膊……”拿着药箱的勤务兵苏克雷轻轻的在主官身边半跪下来，讷讷的说，紧咬着下唇打断闭目沉思的玻利瓦尔。
　　“没事，不要担心，”缓缓睁开眼的年轻将军扫了一眼自己扔在渗血的小臂，军服湮晕倒也看不出什么来，看着眼前十七岁的少年，温和的安慰着，依旧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轻动，压低了声音，“兄弟们得伤处理完了吗？”
　　“快了，还有几个。”
　　“好的，继续。”玻利瓦尔颔首，干脆的说完，又重新闭上眼睛。
　　听着苏克雷无奈走开的声音，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这个孩子呀……
　　上帝知道他多么喜欢这个年轻人，像小鹿一般活泼却如同狮子一般坚定勇敢，他已经跟了他好几年，他看着这样一个富有白人家庭的孩子一步步在战斗中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战士，虽然他还年少，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像一把宝剑般直指敌人咽喉。
　　呵呵，如果上帝让人们有权挑选自己的家人的话，我想，我会选择苏克雷做我的儿子……
　　如果何塞见到……也会喜欢他吧……

　　第一共和国完了……
　　长久以来，以科罗为据点的西班牙殖民势力，不断从波多黎各等加勒比海地区得到军事增援，隐藏在共和国内部的反动分子也与复辟势力勾结，发动叛乱，加上一群畏惧反动派，丝毫不在意民众，对镇压叛乱摇摆不定却沉浸在指定新制度新宪法中的上层首脑，整个共和国风雨飘摇。
　　当初他凭着少壮的血性下定决心要守住的军事重镇卡贝略港终于易主。
　　当年，他曾向上过战场的何塞请教战争，得到了和父辈们同样的答复，决断和舍得。
　　日夜揣摩的两个词如今才在一次次的流血中真正了悟。
　　土地和垛口已经涂上了厚厚的鲜血，铁丝网和荆棘地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碎肉。
　　他却实曾经想过力挽狂澜的英雄气概，可十数日兵力悬殊的激战后，看着眼前的仅存的战士，这些血脉袍泽，这些美洲最英勇的斗士，这些战斗最后的希望，他不得不挣扎，不得不思量不得不拿出荣铁断刚的心志和勇气，下这个最残酷的命令。
　　“……撤退，目标拉瓜伊拉。”

　　“将军，想什么呢？”自从活着出来就不再活泼的苏克雷坐倒在玻利瓦尔脚下，怔怔的看着他，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惘然的问道。
　　“嗯？”玻利瓦尔从苦笑的神思飘渺中睁开眼，看见他无精打采的眼睛，再环视一周，心里发苦，却瞬间打起精神，“想什么啊……想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很厉害吗？”少年的情绪还是容易调动的，立刻感兴趣起来。
　　“厉害不厉害我不知道，也许吧，可他画画很好，”看到苏克雷眼中神采黯淡下去，玻利瓦尔心里好笑，看看周围同样情绪低落的战士，却悄悄提高了声音，“他的家乡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喜欢画那，总是黄金色的油菜花，碧油油的麦苗，一弯流水，环绕着乔木森森……”他的画很好？也许吧，他的老师不正在甲板上吗。如是想着，描述着，顺手摸了摸扣在腰上的小铁仗。那个空心的管子里还妥帖的安顿着何塞最后未完成的画卷。
　　四周带伤带血的汉子果然随着他的话语描述脸上笼了一层磅礴锐意的光辉，火红的夕阳洒在无数年轻勇士的脸上，衬出晚霞流金，关山万里。
　　“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努力，跨国高山大海，无论生死穷途，九死不悔，百折不挠，终有一天让美洲人民光荣的站在美洲土地上。”玻利瓦尔的声音在碧海蓝天间激荡，金石相击，炽热的情绪漫然流淌，清清越越的在长舰中回荡，仿佛如一曲浩然唱歌穿透人心穿透时空，让人心中溢满肃穆悲壮，“他说过，他要回来，回来跟我们战斗在一起，就像我，像你们，像无数大美洲儿女一样，让鲜红的血迹溶进亚马逊的浩荡巨波，生死成败，□□与灵魂终会化做点滴细沙，与伟大壮烈的土地相与为一……”

　　何塞大哥……

　　“每经历一次失败，他的性格则更趋坚强，这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是他从最不幸的底端上升到掌控全局和赢得胜利的高峰，这就是解放者的伟大之处。”
　　很多很多年后，当奥古斯托•来略雷斯在对那些没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兵讲述伟大的“解放者”的事迹，针对他那光辉历史中无数次的失败，如是说。

　　去不知道，数十年中，激励着他屡败屡战的真正原因，却只是因为一八零一年的草地上，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和两个年轻人共同的誓言。

　　几人传颂，几人高歌，几人相知。
　　水尝无华,相荡乃成涟漪;石本无火,相击乃成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