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葬礼》行甜粽

1、第 1 章

　　在没看到眼下这一幕的时候，李斯的心中并不会再次涌出这种异样。

　　眼下年久失修的肮脏茅厕，脚下厕鼠攒动，正因为李斯的到来而大惊失色，满地鼠窜。

　　李斯皱起眉头，按下心中翻涌的恶心，火速方便了事，逃离茅厕。

　　站在茅厕的门口，不留神正踩在一只面黄肌瘦的老鼠身上，老鼠惊慌地吱吱吱乱叫，挣脱逃窜。

　　李斯确实没怎么来过这种肮脏狭小的茅厕，毕竟他身居小吏，也算是个体面的体制内公务员。

　　李斯看着逃窜的老鼠，突然想起粮仓里的仓鼠，个个膘肥体壮，见人也不怕，大摇大摆的穿行，还需要人赶走。

　　对比之下，于是心生感慨。

　　但是碍于词穷。——毕竟也任职了不少年，先生小时候教会的东西，也都还给先生了。

　　想了想，还是感叹了一句。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这句话被后世传诵，命名为老鼠哲学。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有没有出息，由他所在的环境决定。

　　在那一瞬间，就在那一瞬间，李斯觉醒了。
　　我才二十几岁，我才不要一辈子碌碌无为，安稳度日。我要去大城市，做大明星！

　　在此之前，他确实也想过这些。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尚小，刚入学堂，因为天资聪颖满腔抱负。不过没过多久，又被频发的战争、死去的将士、流离的游民吓得打消了这些心愿。

　　这或许和他的家庭有关，李斯的爹娘是土生土长的农民。

　　从李斯的名字里，就能看出爹娘对他的期望——也就是没有期望。斯，就这儿。李斯，李家一个普通人儿。

　　李斯出生的那天非常普通——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特殊日子，李斯出生的时候，他普通的爹看着他叹了口气：“这孩子长相也太普通了些！就起个普通的名字吧。”

　　他普通的娘开始许愿：“我也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希望我的儿子在上蔡一辈子能安稳快乐，陪在我门身边，过平凡温馨的生活。”

　　李斯，就此得名。

　　李斯也确实按照爹娘的要求平安成长，也顺利入职体制内，过上了小地方商贩羡慕的日子。

　　李斯的爹娘可以说是原生家庭里最正常的爹娘，不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也不对孩子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但这也是双刃剑，每当少年时期的李斯谈起宏图大志，爹娘都会劝他别想太多。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而在这一秒，这惊天动地的一秒里，李斯以前心中不切实际的宏伟抱负又被再一次点燃，他从一个普通青年又重新变回了热血青年。

　　从现在起，我要为自己活一次！

　　李斯回家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自己的妻子和爹娘。

　　爹娘还是秉承这那套原则，希望李斯实际一点，好好过日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李斯的妻子听完之后，先是表示理解，然后一脸天真地问李斯：“你打算去哪？怎么去？水路还是旱路？乘车还是骑马？你该不会打算走着去吧？”

　　妻子的话有点过于认真了。一句话说的过分认真，就显得有点阴阳怪气。要不是李斯了解自己的妻子，还以为对方是在讽刺他。

　　此时，李斯的两个儿子正牵着大黄狗外出回家，大黄狗看见李斯，亲热地扑了上去。两个儿子听说爹爹要走，不由得伤心地哭了起来。

　　大黄狗见两个小主人哭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地原地转圈咬尾巴。

　　李斯有些心烦意乱，拍了拍大黄狗的脑袋：“别转了。你像个傻狗。”

　　大黄狗不满地哼唧了一声，停下了。

　　面对家人如此不一致的态度，李斯最终还是说到：“去哪国我还没有决定，但是我先是李斯，才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这一辈子，我要先为自己活一回。”

　　李斯的爹娘虽是农民，但窃以为有大智慧，他们不满地反问：“你不是从现在起才是父亲丈夫儿子的，而是一出生就肩负着这样的责任，现在你背井离乡，责任谁来承担？我们又该怎么办？”

　　相夫教子的妻子并不过于反对，她眨了眨天真而美丽的眼睛，小声说：“李斯走了，那以后只能用爹娘的银子了。”

　　那时候没有“啃老”这个词，但是李斯的爹娘第一次感受到了“啃老”的压力。

　　李斯盘着手上的玛瑙手串，眉头紧锁。“我会按时寄银子回来。”

　　屋子里烛光摇曳，李斯与自己的亲人对坐到半夜。两个儿子还在为父亲将要离去而伤心，妻子正在倒茶，大黄狗爬在地上慢悠悠地摇着尾巴，爹娘在唉声叹气，但是他们知道无法干涉李斯的想法。

　　因为生而平凡，无能便成了贯穿一生的东西。他们无法提供给儿子更多的帮助，因此也无法过多干涉儿子的言行。

　　最终爹娘还是被说服了，待到天色微亮，东方既白的时候，李斯的爹才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别犯法。”

　　李斯看向自己年迈的爹娘，岁月早就在他们的脸上刻下了痕迹，一条条皱纹映衬着爹娘淳朴的脸，李斯看得越发不忍：
　　“儿子要是混不下去，一定早早回家。”

　　李斯的爹却说：“既然决定了，就别说这种丧气的话。”

　　有时候家人的支持是游子的强心剂，次日，李斯就卸任了小吏的官职。

　　李斯的领导端坐在长案前：“小李啊，你决定要走了吗？”

　　李斯点头。

　　领导摸了摸自己的长髯：“年轻人有抱负是好的。但外面还是太危险了，每年有很多像你一样的人出去，但是最后衣锦还乡的几乎没有。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其实出去了之后，发现这人呐，也不过就是量产的产物。”

　　领导多少有点爹味，李斯坚持要走，领导也没多说，办了手续就放他走了。

　　出门的时候，领导正翻阅书籍，嘴里念念有词：“多乎哉？不多也。”

　　当李斯回家的时候，发小正在门口堵他：
　　“听说你要走？”

　　发小的脸上除了关心之余，还掺杂着几丝……喜悦。

　　成年之后，李斯越发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身边的人，永远希望对方过得好，但是不能比他更好。尤其是小地方的人。

　　听说李斯执意要去外面闯荡，并直接辞官，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前途未卜。对于李斯，发小一定是关心的，但是对于李斯的未来，发小一定是在心里唱衰的。

　　李斯：“控制控制你的表情。”

　　发小挠了挠头，笑嘻嘻地上前。“你打算去郢都投奔楚王？”

　　李斯：“不。”

　　发小显然很吃惊：“咱们都是王的孩子啊！”

　　李斯看了他一眼：“我是爹娘的孩子。”

　　“那你打算去哪？”

　　这件事李斯想过无数次。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我是李斯，一个普通男孩。我从父母那里来，要走上成功之路。

　　战国年间，纷争不断。七国的情况也不一而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七国的资源内卷严重，排斥外臣。李斯身在楚国，明白楚国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国家。

　　——除了秦国。

　　李斯熟悉历史及近代史，印象最深的不是流年的战争，不是国君的野史，不是民间各种香艳传闻，而是商鞅变法。

　　商鞅变法对李斯的震撼不止是一星半点，商鞅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李斯的偶像。在战国年代，拥有如此前卫且正确的思想，并且用自己一己之力，给秦国带去了新的希望。

　　当时看的时候，李斯只觉得商鞅给秦国带去希望。现如今，李斯才知道，商鞅带去希望的地方，不止是秦国。

　　李斯：“谢谢商鞅。”

　　发小对李斯莫名其妙的道谢倍感疑惑，伸手抚了抚李斯的额头。“你打算去秦国？”

　　李斯：“对。”

　　发小：“秦国很穷的。”

　　李斯：“穷，不可怕。看不到希望才可怕。”

　　发小赶紧捂住李斯的嘴。

　　李斯：“我说的不是楚国，而是除了秦国的所有国。”

　　发小：“也就是我不会出卖你，要不你的尸体早凉了。”

　　李斯真诚地说：“有你真好。”

　　发小被突如其来的表白整的有些脸红，于是送李斯回家。

　　决定了去哪，李斯收拾好盘缠，即日便踏上了征程。日后他往上爬了数万步，但都不如今日做了决定迈出家门的这一步。

　　亲人和朋友正在身后招手，眼含热泪，李斯翻身上马，转身的片刻，泪如雨下。

　　他即将离开年迈的爹娘，离开温柔的妻子，再也不能牵着大黄狗和儿子欢快地玩耍。他离开了温馨的港湾，而去前方的战场上挣得独属于自己的荣誉。

　　李斯启程的这一年，已经二十八岁。此时大秦帝国的男一号才刚刚七岁，还在邯郸历劫。

　　李斯策马往秦国的方向走着，擦掉眼眶的热泪。风吹干了泪痕，悲伤很快被豪情填满。前途未卜，也可以是前途光明。

　　他在心里想：
　　我等的人（明君），他在多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