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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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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昭是在晚饭的时候来的。
我原本以为今晚并不是我的死期能够让我稍微放松地和他相处,但事实上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再次看到徐昭的那一刻,熟悉的恐惧感立时吞没了我。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人,只是挤出一个简单的微笑就已经耗尽全部心力,一想到等会儿还要一起去看什么烟花就觉得心慌又害怕。
徐昭一如既往的展现着他那张亲和有礼的皮囊,完美地扮演“邻居家的孩子”,把我爸妈哄得眉开眼笑。
和梦里那个冰冷的杀人魔判若两人。
怎么做到的呢?
我听着徐昭阳光开朗的声音,这样想道。
那可是杀人啊,为什么可以连眼神都没有波动,就一刀捅下去了?
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我们之间的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饭桌对面,徐昭在笑,他收拾了盘子端进厨房,要帮我爸洗碗。
我爸也不跟他客气,拍拍他的肩膀,换了个水池开始刷锅,妈妈在旁边切水果,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我坐在饭厅里看着他们,像一家人那样热闹亲密。
我忽然有些羡慕。
如果……我也能变成这样的人就好了。
要是没有这双眼睛,我是不是也会长成一个活泼开朗,讨人喜欢的正常人?
可我不仅没办法保护家人,还要因为曾经做下的事连累他们被镇上的人指指点点。
我觉得心酸。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只是个正常人,普通、平凡,但是嘴甜、孝顺,就算学习没有那么好,人没有那么聪明,爸妈也一定会很骄傲吧。
可惜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如果,我也只能是一个奇怪、阴沉、惹人生厌的小孩,即使考上了有名的大学,也没办法让父母好好跟别人炫耀。
因为大家都讨厌我。
温苓在旁边玩手机,咔嚓咔嚓地啃着苹果。
我被这阵声音唤回了思绪,把目光移到了徐昭的背影上。
要不是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他眼也不眨就捅死人的模样,我实在很难把这个在我家厨房勤勤恳恳刷碗的人和那个梦联系在一起。
我看了一会儿,抬手碰了碰旁边的温苓,小声问她:“喂,你觉得他怎么样?”
温苓嚼着苹果,奇怪道:“你这是什么问题?什么怎么样?”
“就是……”我努力形容,“你有没有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温苓有些无语,大概正在对我翻白眼,“长得太帅,算不对劲吗?”
“……”我说,“不是这个,我是说,你有没有觉得他,”我想了想,“嗯……装模作样的?”
“装模作样?”
温苓反问,无所谓的语气和啃苹果声音一起从嘴里传出来,“为什么?有必要吗?”
我愣住了。
温苓说的对。
虽然我一直觉得徐昭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可他一个人回到溪镇,在这里没有任何熟知他本性的人,如果是装的,有必要装到这个份上吗?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双重人格。
温苓说:“又不是上门女婿要讨岳父岳母的欢心,他做这些图什么啊?”
“反倒是你,从来不跟除了绘绘的人一块儿玩,竟然还能跟他好好相处。”温苓扭头看我,“喂,装模作样的,不会是你吧?”
我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
温苓又啃了一口苹果:“你要是真讨厌他,就别勉强自己。不过就是个故人之子,有爸妈就照顾就行了,轮不到你。”
“用好你最擅长的本领,”温苓重复了一遍,“别勉强自己。”
我知道温苓指的所谓本领是划清界限,我也的确很擅长用社恐冷暴力来拒绝别人,但徐昭不行。他和我的命运牢牢绑在一起,一点点轻动都可能使我的未来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温苓的关心,只能低下头,说,“我不讨厌他。”
“不仅长得帅懂礼貌,竟然还能跟你玩到一块去。”温苓感叹。
她一锤定音,“真是个好人啊。”
我听着温苓感慨的语气,想起她之前说的那句话,“双重人格”和“上门女婿”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打架。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我脱口而出道:“他不会是喜欢你吧!”
“噗。”
温苓把苹果喷了我一脸。
我愤怒了,“你干什么!”
温苓从餐桌上抽了几张纸巾用力拍在我脸上,用你没病吧的语气说,“你没事吧温行?”
我把苹果从脸上抹掉,“我当然有事!”
温苓“呵”了一声,“我也这么觉得,你脑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妈妈听到了我们的声音,端着切好的橙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你们姐弟俩怎么又吵架。”
温苓哼笑,仰着下巴对我:“问阿行啊。”
我看了看洗完碗关上水龙头望过来的徐昭,又偷偷瞪了一眼温苓,干笑着回道:“我们闹着玩儿呢。”
妈妈招呼大家过来吃橙子,我不想吃,也不想再继续对着徐昭的脸,借口吃得太撑溜去了客厅。
我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没过多久,徐昭也来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笑着对我说:“你们姐弟关系真好。”
也不知道他是用哪只眼睛看到的,我平铺直叙地哈哈了两声,“你是独生子吧。”
徐昭又笑了:“很明显吗。”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喜欢笑,笑得我直起鸡皮疙瘩,低头装作玩手机的样子,敷衍地回应道,“嗯,是啊。”
徐昭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温苓姐,以前是学跳舞的吗?”
我心中一惊。
不是吧不是吧,难道他真的喜欢温苓?
我僵着脖子扭头看他一眼,顺着他面对的方向,望见了电视旁边的架子上摆着的相框。
我的心脏突地跳了一下。
照片里的温苓在聚光灯下踮起脚尖,飞扬裙摆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度,脸上的笑容美丽又耀眼。
这一年她十五岁,拿到了舞蹈集训的第一名,准备升入市里的重点高中,继续完成她的梦想。
也是这一年,她遭遇了本该可以避免的事故,那双充满力量的、跳舞的腿,从此连站立也不能了。
我想起了那段令全家人痛苦的黑暗记忆,窒息感涌入喉间,连鼻端的空气都滞涩起来。
一夜之间,温苓失去了一切。
出院以后,她无视了家人小心翼翼的照料,坐着轮椅来到书房,亲手找出被妈妈藏起来的照片,把它摆在了客厅的柜子上。
我曾经温柔似水,柔软善良的姐姐,变成了如今刚强泼辣又刻薄的模样。
这都是我的错。
徐昭问:“是后来出了什么事故吗?”
“嗯。”我轻声说道,“为了救猫,出了车祸。”
因为那天我没有去见她。
我本来应该去见她的。
巫女的眼睛能够看见一个人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最重要的命运节点。
如果我见了她,就能看见她的命运帮她避开车祸,温苓也就不会失去她最重要的双腿。
可是我没有去。
因为那一天,我背离了原有的轨迹,擅自去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我的家人因此遭到了惩罚,这就是我要承受的代价。
改变命运的代价。
多么的不公。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试图改变过任何人的命运,也不敢生出任何一丝那样的念头。
——直到我看见徐昭一刀捅死了我。
“啊……太可惜了。”徐昭低声说,“温苓姐真是善良又坚强。”
我没有说话。
徐昭也很自觉地安静了。
我沉默地缓了缓情绪,心底淡淡的刺痛和自我厌恶感缓缓褪去。
我瞥了一眼徐昭望着照片侧脸,“上门女婿”和“双重人格”又开始在脑海里打架。
我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你……喜欢温苓吗?”
“我?”
徐昭语气中的愕然不似作伪。
“怎么会,”他失笑,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我在心里大喊不妙。
果然,徐昭看了我一眼,语气中带着戏谑,“我和温苓姐说过的话,总共还没有刚才跟你说的那几句多。”
是我太冲动了,哪有对着没认识几天的人追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姐姐的。
这要是被温苓知道了,好赖得抽我几个巴掌。
我很尴尬,觉得自己真的是脑袋抽筋。
对不熟的人提出这种问题的结局一般只有两种,要么是他尴尬,要么是我尴尬。
而现在,很明显就是我尴尬的局面。
我又一次遭遇了在徐昭家遭遇过的相似的窘境,想跑又跑不掉,狼狈得面红耳赤,还要强自镇定地道:“抱歉。我……我讲着玩的,你当没听到就好。”
这么一想,我和徐昭不过仅仅见了几面,就狠狠丢完了我整整一年的脸,甚至不知道以后还会遇见多少次这种情况。
我简直想要痛哭流涕,果然这个人天生克我。
大概是我略显狰狞的表情吓到了他,徐昭面对着我,顿了半晌,又强调道:“我真的不喜欢温苓姐,不是那种喜欢,你别担心。”
他的重复让我觉得更尴尬了,我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徐昭老大哥一样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对我说,“快要八点了,我们去看烟花吧。”
“烟花”这个词让我心里下意识地一梗,但很快我就想起我今日命不该绝。
“好啊!”我噌地站起来,仿佛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那我们快走吧!”
我抢先一步越过他,迅速冲到门口,换好鞋坐在檐廊下等他。
夜风寂静而微弱,天上无星无月,连蝉也不叫。
我做了两个深呼吸,拍了拍脸试图平息两颊的热意,又忍不住埋怨自己为什么要问出这种话。
等一下……
我会问他喜不喜欢温苓,不就是因为那句“上门女婿”吗?
如果不是上门女婿,那他……真的是有双重人格吗?
我被这个结论惊得呆住了,不由得想起苏绘曾经说过的话:“精神病杀人都不会判刑的”。
不、不是吧?!那我岂不是要白给他杀了?
等会儿等会儿等会儿。
我两手啪啪啪地往脸上招呼,抱着脑袋抵在膝盖上。
我虽然一直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可还真没想过他是真的有病啊!
完蛋了,我还打算买个保险呢,也不知道保险公司赔不赔啊。
我人都傻了。
这谁能想得到?
不!不对!
我忽然回忆起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原来苏绘其实早就提醒过我了。
那天下午,她分明就说过的——
“要追你追,我才不呢。”
苏绘的话和我的记忆逐渐重叠在一起。
“……谁知道他是不是精神病啊。”
我怎么能忘了,徐家的……精神病遗传史。
徐老太爷就是承受不住夫人和女儿相继病发才离世的。
徐昭的父亲也是因为妻子的病才带着全家一起搬去了大城市。
徐家就是这样败落下去的。
我心中一阵绝望。
你有精神病不好好在家待着,一个人来旅什么游啊!
慢着,打住打住。
我按住自己的脸,努力把思想拗回正道。
不要这么想,谁说精神病的儿子就一定是精神病了,说不定他就是单纯性格有点问题呢?说不定他家里人已经带他检查过没病了呢?说不定是他……
一只手落在我的后脑。
我差点惊叫出声,一个激灵弹了起来,仰起头,徐昭那张灰白的脸猛然映入眼眶。
我呆呆地看着他伸到我面前的手。
“干什么呢?”徐昭的语气一如往常带着笑意,“还不带路?”
我压下心底的思绪,犹豫了一下,握着他的手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又很快地放开了,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拍了拍裤子。
“走吧。”我领先徐昭半步,走到了他的前面。
最近这一两年,溪镇风情旅游镇的名头比从前响亮了不少。
镇上借着夏祭的传统花了大力气做宣传,尤其是烟花灯市,几乎成了年轻男女必来打卡的热门旅游景点。
我已经预想得到那条花灯街下人头攒动的场面,对我来说,大概就是看到了一群会动的灰色马赛克在一起挤来挤去。
真的很讨厌。
我全程低着头在徐昭前面带路,差不多快走到了地方,我就停下了脚步,试图劝说徐昭:“我们就在这里看吧?那条街上人好多。”
徐昭出乎意料的好说话,他没有异议,很顺从地同意了。
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垂着眼睛挪了个位置,避开那边的人群。
徐昭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无聊地脚尖碰脚尖。微微地闭起眼,风就把许许多多的文字吹进了耳朵里。
我用我的方式,看起了我最熟悉的风景。
“哎呀你走快点嘛,马上就要放烟花了。”
“妞妞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呀?”
“我们到了,就在这附近。”这是徐昭。
“热死了,我妆都要花了,到底什么时候才开始呀?”
“没事,温行和我一起。”啧。
“饿的话吃点巧克力,我们晚上回去点夜宵。”
“爸爸背我!”
“记好了,一会儿就按这个角度拍。花灯、烟花,还有后面的山都要拍进去。”
“嗯,那我就不过去了。你们好好玩,拜拜。”
……烟花……和山?
破碎的关键词点亮了我的记忆。
我条件反射地要往漆黑的后山看去,一抬头,忽然感觉眼皮一凉。
一滴雨掉在了我的脸上。
“下雨了吗?我没带伞呀。”
“没事,就几滴,过会儿就停了。”
“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啊。”
该死的天气预报。
我脑子嗡地一响,眼前重影一般晃了起来。
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我浑身僵硬地扭过头,对徐昭说:“下、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徐昭刚刚挂断电话,他愣了一下,抬起了另一只手在空中探了探,“有雨吗?”
“人太多……我不想看了,”我心口一阵阵发冷,垂下眼不敢看他,坚持道,“我们回家吧。”
徐昭拗不过我,说了声“好”。
我们逆着人流往回走。
徐昭有意无意地靠近了我。
我神经紧绷地抱着手臂,戒备地注意着他的动作。
然而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是在护着我避开涌过来的人潮。
我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直到离开了那片街区,徐昭才和我恢复了正常的距离。
我的应激状态稍稍解除,耳边就传来了徐昭的声音:“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不知道是因为他刚才的维护,还是因为我看见的死亡地点是在山上。
我出乎意料地没对这句话感到害怕。
那几滴雨飘过就停了,是我反应过激。
我不想再去看什么烟花了,可如果现在就回家,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爸妈解释。
我这样想着,对徐昭点了点头。
再一次来到徐家,和上回来的时候没什么不同。
只是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却和上次不大一样了。
桌上堆着几盒点心和饮料,码得整整齐齐,像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徐昭拆了两盒放在我面前。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居然也能心平气和的聊天了。
屋外有一阵闷雷滚过,紧接着就下起了大雨。
也不知道烟花放完没有。
我在心里痛骂着不着调的天气预报,幸好早早回来了。
我心情轻松地吃掉最后一块点心,问了徐昭一声,起身去了卫生间。
徐家的布局和我家差不多,厨房边上有条小走廊,一头通向后门,一头通向地下室。
走廊的尽头就是卫生间,我走过去的时候还好心地顺手关上了旁边那扇开着的窗。
然而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不对劲的。
在我上完卫生间洗干净手,正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一阵凉风忽然吹在了我的脸上。
我愣了一下,转过头去。
走廊没有开灯,微弱的灯光从客厅的方向照过来,在我脚下拖出狭长的黑影。
雨水从窗缝里滴下来,啪嗒啪嗒地砸在木地板上,老旧的合叶发出咯吱的轻响,半开的窗在风里微微摇晃着。
鸡皮疙瘩缓缓爬上我的手臂。
我紧紧盯着那扇窗,想,我有插上过插销吗?
我不记清了。
当时我的一只手上正沾着点心屑,我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关上了窗。
……我没有插上插销吗?
我努力地回忆着,但本就是一件顺手而为的小事,我实在记不起细节了。
我确实有关窗插销的习惯,难道我当时用的是一只手……就忘记了?
不应该啊。
可是……如果我插了插销,那这扇窗又是谁打开的呢?
是徐昭吗?
我突然不寒而栗。
走廊上一共只有三扇窗。
最远的那一扇在我从客厅走来的方向,再远一点,就是通向院子的后门。
而我面前的这一扇,靠近的是卫生间和……
我慢慢地扭头,看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昏暗的灯光下,黑洞洞的楼梯口像是怪物张开的嘴。
我盯着它,明明感觉到了恐惧,却不知为何无法移开双眼。
在风声和雨声之中,我似乎隐隐听到有脚步声回响。
——“你在干什么?”
我吓得几乎大叫出声。
徐昭从我身后走来,我转过身,看见他灰色的脸背着光站定在我面前。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两扇窗户上。
每一扇,都牢牢插着插销。
“怎么一动不动的站在这儿?”
他的声音在笑,可是我却觉得异常恐怖。
插销原本就是从里面插好的,外面进不来,只能从里面打开。
家里就我们两个人,除了徐昭,还会有谁?
我觉得心肝脾胃肺都在颤抖,冷汗从颈后冒起来,窗外漏进来的雨像是都泼在了我的背上。
我轻声问徐昭:“下雨天怎么还开窗啊?”
“嗯?”徐昭愣了一下,语气中有疑惑,“不是我开的。”
他说着,走过去关上了那扇窗户,“可能是被风吹开的吧?”
我心中阵阵发颤,窗户是外推的,怎么会被这种程度的风吹开。
徐昭关了窗,却没有拨上插销。
我垂下眼帘,试探他:“你不上锁吗?万一又被风吹开了呢?”
徐昭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反应,听了我的话,他就顺手把把插销插上了,笑着说,“我还不太习惯这种窗户,忘记了。”
忘记了……
在装吗?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开过这扇窗?
可不是他,还能有谁?
难道是我记错了?
我的心底越来越凉。
还是这个人,真的有双重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