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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和温家人约好去灯会的早晨,徐昭差点睡过了头。
      他把忘记充电的手机插上电,看了一眼时间,匆匆走进洗手间洗漱。

      徐昭吐掉嘴里的牙膏泡沫,漱了口,拿过毛巾擦擦脸,抬起头看见了镜子中自己没有表情的脸。
      他一瞬间有点恍惚,随后想起了温行。

      季景驰说温行喜欢他。
      情感这方面一向是季景驰的专长,直觉准得吓人。
      徐昭原本也这样觉得,可想起温行那张神清寡淡的脸,又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温行是个很矛盾的人。
      多数时候他总是沉默冷淡的,看上去孤高又疏离,情绪的起伏都微乎其微,就连刻意做出来的表情幅度也只在毫厘之间。
      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始终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霭,光落不进来,也透不出去。他静默地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所有的人,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壁横亘在他与世界之间。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徐昭轻易地牵动了。
      他会在徐昭靠近的时候感到紧张,无意识地关注着徐昭,向他袒露出不轻易示人的温柔和耐心,甚至还会偷偷地看他,然后又在快被抓包的时候飞快地移开视线。
      鲜活、美好、平凡得像一个普通人。

      温行的行为仿佛和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们没有区别,但徐昭却从来没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喜欢,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情绪。

      不是看不见,是他看不出来。
      自从徐昭能够理解正常人的情感后,这么多年来,温行是第一个让他完全读不懂的人。
      他可以通过行为举止和表情很轻易地分辨出人们隐藏在神情背后的真实想法,但是这种识别能力完全建立在“正常人的情感”之上。
      温行显然不在此列。
      或者说,他站立在两者之间,一只脚迈了过去,一只脚停留在原地。

      这种“非人”的气质在温行静静注视着他的时候尤为强烈。
      徐昭时常感觉他不太像人,而像是一尊被摆在供桌上的漂亮神像。
      冰冷高贵,但缺少人气儿。

      总是会有这么一些人。徐昭看着镜子里的人,想。
      他们不太理解正常人的情感,却混迹在正常人之中,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也许他们会尝试学习如何做一个正常的人,融入、隐匿于人群之中;也许他们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不屑一顾。
      有些人觉得惧怕,叫他们疯子;有些人觉得厌恶,叫他们精神病。

      徐昭完全明白为什么阿禾说他是镇上的怪物和异类。
      他看着温行,就像看到了曾经和现在的自己。
      他们是百分之百的同类。

      徐昭挂起毛巾,回卧室换了一套衣服。
      这个点已经来不及叫早餐,徐昭拆了在桌上找到一小袋饼干,是来溪镇那天司机顺手在服务站买的。干巴巴得没什么味道,徐昭吃了一口,仰头全部倒进了嘴里。

      时间不紧不慢地往九点钟走。
      手机的电充得差不多,徐昭随手拔了线走下楼。

      他在温家的门口遇到了温行,对方依然是那副给人上坟的冷淡模样,伸出手递给了他一袋早餐。
      徐昭觉得他面无表情叼着包子的模样怪可爱的,笑着接过早餐,和他道了一声谢。
      温行也不知听到没听到,三两口吃完包子,转身回去推温岺的轮椅。

      徐昭和温家父母问了好,正等着他们一起离开,温行却忽然径自走来他身边,说了句“走吧”。
      徐昭不明所以,问道,“不和叔叔阿姨一起吗?”
      温行停了一会儿,才说道,“他们一会就来。”
      徐昭有心跟他多说几句,但温行却有些心不在焉,两人一来一往地答了两句,便很快沉默了下来。

      听温家人的意思,灯会应该是镇子上一个颇为隆重的节日。
      徐昭原本还有些奇怪,既然是这么盛大的节日,镇上怎么到处都空荡荡的没点儿装饰,一点也不像要过节的样子。
      现在走到了这片张灯结彩的街区,他才明白原来是前几天没来对地方。

      这里简直像要把其他地方的热闹翻倍补回来似的,到处都充满了欢乐俗气到滑稽的节日氛围,各式各样的装饰物挤作一团,对面的那条街眼见着要被花灯给埋了。

      徐昭正无聊地四下打量着,身旁的温行忽然慢下了脚步。
      他指着那条堆满花灯的街道对徐昭说,“这条街就是灯市了。”
      徐昭没什么意外,但为了话题能够继续进行下去,他还是微笑着说起了废话,“灯会就在这里?”
      但温行却很让他意外。

      “不。”他没有遵守正常的谈话流程向他解释,而是很突兀地跳跃了话题,“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和我爸妈他们一起来?”
      徐昭挑了挑眉,“嗯?”
      温行告诉他,“因为你是徐家离开溪镇十七年的,唯一的后人。”

      徐家。温家。温先生。徐老太爷。

      许多事情在一瞬间串了起来。
      李叔见他的第一面就张口叫他小少爷,姜怀秀提起他抓周的时候一把抓中了神面,温熙平对他说,别担心,那些讨人厌的东西早就没有了。

      头顶微微一暗,他们走进了那条街,鳞次栉比的花灯遮住了上方的天空。
      徐昭在温行看不到的地方眯了眯眼睛,“徐家……怎么了吗?”

      温行的话题依旧跳跃,“溪镇其实有一个很长的故事,不是什么好故事,你想听吗?”
      他望着头顶上那些灯,嘴里虽然问着想听吗,但话里话外颇有种爱听不听的气势。
      徐昭觉得有点好笑,很配合地回道,“愿闻其详。”

      然后温行就真的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溪镇当地的神话传说,温家是主角,徐家是配角。
      听完了这个故事,徐昭大概也明白了李叔和阿禾那一口一个的“少爷”“先生”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不怎么考究的传说故事并没有引起徐昭的兴趣,让他在意的是温行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的语气。
      他的脸上依然是徐昭看不透的神情,言语中却分明透着淡淡的厌恶。
      徐昭心念微转,装作不经意地样子,开玩笑似的顺着他的话说道:“原来如此,那么根据传说,温苓姐就是巫女喽?她也可以看见未来吗?”

      温行沉默了。
      他扫了徐昭一眼,深黑色的剔透眼珠在徐昭的脸上停了一瞬,又很快地移开了。

      这不经意般的一眼像是一根冰凉的指点中徐昭的眉心,不过是偶然的对视,却要让他连灵魂都震颤起来。
      徐昭看着他漂亮的侧脸和微微颤动的睫羽,心中蓦地升起一抹柔软陌生的痒意,仿佛那弯羽扇般的睫毛拂过的不是空气,而是他的心房。

      半晌,温行才缓缓地说道,“溪镇已经没有巫女了。”
      “最后一任巫女,是我的姑姑。她在十年之前……自焚而死了。从那之后,巫女的传承就彻底断绝了。”

      徐昭并不关心这些,他的全幅心神都系在了面前的人身上,甚至没怎么留心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个人明明就站在眼前,却又有种触不可及的遥远。
      徐昭的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没来由的渴望,他想要靠近他一点,更靠近一点……哪怕只是多说几句话都好。

      于是他吞掉了嘴边那句安慰人的体贴话,微微起蹙眉,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遗憾而沉重,又略显惊讶的表情,轻声重复道,“……自焚?为什么?”

      温行转眼,眸光定定落在他的脸上。
      徐昭猝不及防撞进那轻易就令他心旌摇摇的目光之中,思绪与言语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初见时那种甜软飘摇,恍若天旋地转般的兴奋和雀跃。
      是徐昭前所未有的体验。

      与初见时不同,这一次的他近在咫尺,甚至能够情难自禁地念出那个人的名字:“阿行……”

      话音未落,徐昭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言不语地盯着人瞧了半天,下意识就想补救,却见温行依然怔怔地望着他,仿若思量,又或者在想些别的什么。
      徐昭忍不住凑近了他一点,略微俯下身,低声询问道:“你怎么了?”
      温行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大,他脸色猛地一白,仓促地从徐昭的脸上收回了目光,紧接着一片淡薄的潮红从他的耳根爬上来。
      他紧紧抿着唇,似乎想要后退一步远离徐昭,但最终还是选择站在了原处,神色间的挣扎动摇随即如潮水般飞速退去,只余下一片浅淡的薄红,昭示着主人曾激荡过的情绪。

      徐昭心口一跳,压在心底的某种预感似乎重又破土而出。

      “没事。”温行的话打断了徐昭的思绪。
      他的语气有一瞬间的慌乱,随即又很快恢复了温柔和平静,还有徐昭熟悉的耐心与包容,“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和你说。”
      不待徐昭反应,他就自然而然地接上了话题:“巫女自焚而死,是因为这就是她看见的未来。”
      徐昭讨厌宿命论,也不喜欢温行言语中没来由的悲凉与认命。
      他问温行:“既然看见了未来,为什么不能改变未来?”
      “如果不能改变未来,那看见未来的意义又在哪里?”

      徐昭看见温行扯了扯嘴角。他蓦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这对他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以至于一瞬间连徐昭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温行没有任何不快,但他也没有再笑,只温吞又平和地告诉徐昭,“这只是个故事。”

      徐昭莫名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阵深重的悲伤。
      他放弃了继续纠结,顺着温行的意思恍悟般的一笑:“啊,是啊。人是看不见未来的。”

      让人不太愉快的话题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温行和他聊着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带着徐昭一路走到了一座古朴庄严的建筑前。

      这座背靠青山的建筑看上去像是一座寺庙,但又仿佛有些不太一样。
      四周高高筑着的朱红围墙在风吹日晒之下褪去艳色,琉璃瓦片之上探出纤细的竹枝,随着微风簌簌作响,再向内远眺,隐隐能望见一道青黑色的飞檐。
      徐昭的目光越过如织的游人,看见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漆着“神女庙”三个金灿灿的大字。

      和灯市那片洋溢着节庆氛围的街区不同,神女庙的四周没有花灯,没有彩绸,没有任何节日装饰,隔绝了所有热烈的气氛,清冷得如同遗世独立。
      即使来往的游客多到几近拥挤,也仍然干净到有种肃穆凛冽的意味。

      自从来到这附近,温行就沉默了起来。
      离得越近,他的脚步就走得越快,徐昭也越明显地察觉到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多了起来。
      他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现,跟在温行身后迈进了神女庙的大门。
      外边不显,走进来才发现,这座庙居然大得出奇。脚下规整的石砖在大殿后方铺成石阶,绵延至后山,隐没林间,一眼竟望不到头。
      徐昭目光转过神女庙冷竹环绕的内院,和伫立于正中的青砖黑瓦的大殿。
      多亏了此时正是日光充足的白天,又有拥挤的游客们穿梭其间,才总算叫这里少了几分森森的鬼气。
      难怪要改名,若是还叫着巫女祠,怕是倒贴门票都没几人愿意往这儿来。

      徐昭正兀自打量着四周,忽然听见有个沉沉的女声唤道:“阿行少爷。”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喊的是谁,就猛地被一阵莺声燕语给淹没了:“阿行少爷好。”“是阿行少爷!”“啊呀,还有一个小帅哥呢。”“是朋友吧?”“哎唷!好俊欸——”

      淡淡熏风团团而至,拥着草木植物般的清香扑面而来。
      徐昭懵了一瞬,转头便看见数个穿着黑色祭服的女人们巧笑嫣然地朝他们走来。

      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这些女人们的年纪竟都不小了,最年轻的看上去也有三十多岁,更不用说眼角唇边生着皱纹的了。
      可是她们就这样手挽着手,轻声细语地笑闹着,天真烂漫仿若青春少女,一点儿也看不出违和。
      女人们在温行面前停下,像是长辈,又像是姊妹,你一言我一语地和他说着话。
      温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徐昭看见他将双手交错在胸前,双手四指分别并拢,只余拇指略微相合,扣成一个颇为奇怪的手势。
      随后他俯下腰去,叫了一声“灯娘娘”。

      徐昭还在愣着,温行便已直起身,以同样的手势朝另一人再次行了一次礼。
      徐昭这回看清了,他比划在胸前的那个手势,原来是一个鸟一样的形状。
      于是他也学着温行的样子朝面前的女人鞠了一躬,礼貌地叫人,“婆婆好。”

      这位灯婆婆的身份显然不一般,祭服的样式就与众不同,一头霜发梳得整整齐齐,连鬓角都整理得很妥帖。
      虽然叫着婆婆,但她其实也没有那么老,至少还没老到鹤发鸡皮的模样。
      可她又有种很古怪的气质,似从经年累月的青砖石缝中生出的青苔,历满时间的刻痕和岁月的沉淀,却仍隐隐有一荏坚韧的生机。
      仿佛这张还不算腐朽的皮下依然是个花季的少女。

      这个女人微笑着和徐昭说话,凝视他的眼睛如同一口静谧的古井。
      徐昭总觉得她仿佛在自己身上看见了什么,然而不等他继续探究,又一下消失不见了。

      女人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把目光转向了温行,那些少女们听着她和温行的对话,小声在他们身后议论起来。
      “诶呀,我们来晚了。”“没见到温先生和夫人真是可惜!”又叹气,“好不巧,竟然错过了……”
      有人忍不住拔高了声调:“还不是你们几个磨蹭,下个山要歇好几回!”“欸——那是,那个是——”“呀!我又不是年轻小姑娘了,歇一歇怎么嘛?”“别吵了别吵了!快看那边!”
      像一滴油掉进了滚水里,瞬间腾起一片油花:“陈先生也来了!”“是陈先生呀!”“陈先生!陈先生——”

      “安静。”灯婆婆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蹙眉道,“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
      女人们的声音顿时弱了下去。
      “是……”“是,婆婆。”有人小声提醒道:“婆婆,那是陈先生呢……”

      徐昭没留神听她们在说什么,只是他一直注视着温行,此刻见他转身,便也跟着一起转了过去。

      陈先生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相貌平凡,连气质也寻常。
      他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多岁,人却老得厉害。头发白了一大半,眼角眉梢都透着股死气,该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就仿佛半只脚已踏进了棺材。

      唯一不寻常的是他的眼,像潭死水,浑浊又明亮,浅淡而深邃。只有在看见温行的时候,才有微微的波澜。
      徐昭从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很纯粹的信念感。
      这份信念被他全然寄托在了温行的身上,像他只是为了温行而活着,又或者温行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这个认知让徐昭不太舒服。

      陈先生似乎有所察觉,他侧过脸,目光和徐昭撞在了一处。
      他愣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温柔、了然、缅怀和悲伤的复杂微笑。

      徐昭解读着他的笑容,心底升起一丝烦躁。
      溪镇仿佛藏着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一个系着一个,最终都缠绕在温行的身上。
      他了解的越多,就觉得温行离他越远。

      徐昭望进陈列着面具的大殿,前所未有地生出了探究的欲望。
      他想离温行更近一点。

      这个念头在遇见李家人时达到了顶峰。
      徐昭第一次直面那条由温行划出的,泾渭分明的界线。

      他远远站在线的后面看李家人和徐昭交谈,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连问好的语气也没有波澜,仿佛之前和那群奇怪的人言笑晏晏的并不是他。
      这才是温行惯有的模样,像是那些摆在玻璃罩子里高高在上的面具们,从来不会在意底下吵闹的蝼蚁。

      徐昭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知道。
      但他心中有个莫名的声音告诉他,温行是不会这样对待他的。

      说不清是笃定还是试探,当阿禾问起晚上要不要一起看灯的时候,他看向了温行。
      看不坠凡尘的神像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乱了神色,跌落云端。
      只有这个时候,徐昭才觉得自己和他离得很近。

      陌生的心绪涌起,徐昭不明所以,却任由它放纵地流露在唇角和眉梢,心想:啊,他好像真的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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