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作文》文离

7、彼时年少

　　林岚是XX医科大学里的问题学生。
　　问题学生不等于劣等生，要说林岚是劣等生那实在冤枉他了。作为普通的学生林岚甚至可以算得上品学兼优，可是偏偏，身为未来的医生苗子，林岚有个见不得死人的毛病。
　　不是说那种作为解剖样本的尸体，实际上直到前往医院实习以前，林岚的表现都很好，很出色。
　　渡过把自己同类开膛破肚的不适感的适应期也很短，甚至有同学私下里把林岚叫做“冷面杀手”。
　　看他手那么凉，刀那么稳，哪里像是个新手。

　　问题出在林岚实习期间，协助治疗的第一例病患死亡以后。
　　即使用尽了所有的努力那个生命还是消逝了，突发性心脏病，送进来的时候刚发过病。明明这两天已经好转了而且还跟儿子有说有笑，平日里总是很精神的一个老头子，半夜里突然又发病了。
　　然后终于是没有救回来。
　　老人的儿子在抢救室外山崩似地哭，林岚在他身边默默站着，很久。
　　那个时候，连林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无奈，深切的无奈。
　　原来他们这些所谓的白衣天使也是无力回天的。
　　从此以后林岚再不愿意跟重病号，可是心血管科哪里来的轻症病患？于是林岚常常把交到手里的病患推出去，或者一天到晚板着脸只做例行检查，拒绝与病人交流。
　　一来二去，林岚身上背的投诉多得数不清。昔日“冷面杀手”的名号也渐渐离他远去。

　　颜亦瞳“啪”地把一叠厚厚的纸扔在桌上，林岚面前。
　　林岚顺手翻翻，发现全是投诉自己的记录，也没有什么表情。冬日的阳光落在林岚白皙透明的肌肤上，穿过他浓密的睫毛留下淡淡阴影。
　　撇开别的不说，林岚还真是个美人。而颜亦瞳这人，对美人向来心慈手软，不分男女。于是他吐了口气，语气也就放轻了：“林岚，作为一个实习生，你这样的表现，让我怎么给你打分？”
　　林岚抬起头，注视着颜亦瞳眼镜后面的黑眸。过了一会，他牵扯嘴角，露出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颜老师，或许……我真的不合适吧。”
　　“作为一个医生，”颜亦瞳取下眼镜揉着眉心，借此避开林岚执著的注视，“你应该有很好的心理素质。”
　　关于林岚的事情，颜亦瞳知道且一清二楚。因为他就是那时那位病人的主治医生，后来林岚傻了似地陪病人家属站在过道里的时候，也是颜亦瞳果断地把他强行架走的。
　　“颜老师，为什么你可以坦然面对这种事情……为什么……”
　　颜亦瞳没有回答林岚的“为什么”，事实上这种问题他也无法回答。他只是靠过去，迫使林岚低下的头重新抬起来，让两人的目光直接相触。
　　“林岚，你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以后，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现在正在经历的是你人生中最困难的时刻，我希望，我也相信你能够成功地走出来。林岚，你必须自己度过这个难关，即使只是为了我。”

　　即使只是为了我——听见这话林岚一瞬间呆住了。
　　如果颜亦瞳不是林岚最仰慕的导师，那么林岚可能只是淡漠地笑笑说“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做什么”；如果颜亦瞳没有在那一次强行把林岚从封闭的内心世界里拖出来，那么这一刻林岚也不会感到那句话如此震撼。
　　可是偏偏颜亦瞳是，他是——颜亦瞳对于林岚，他就是这样特别的存在。
　　“好吧，颜老师，”林岚终于点下了头，他说，“我不会放弃的，为了您。”
　　这以后颜亦瞳加倍用心地辅导林岚，谆谆诱导，循循善诱。偶尔别的学生半开玩笑地说“颜老师你偏心”，颜亦瞳总会坦然一笑，说“我们只是比较合得来”。

　　我们只是比较合得来——每次听见这话林岚总会不由自主地心里一暖。
　　颜亦瞳这话让他觉得这世上毕竟有人是需要他的，即使只是一句笑语。
　　可是林岚总会不由自主地抱住这个希望，悄悄地握在手心不让颜亦瞳知道。
　　林岚是喜欢男性的，不知不觉间，林岚已经喜欢上了颜亦瞳。

　　在颜亦瞳这样的用心下，林岚对于死亡的害怕也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得到治愈。
　　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冷漠。
　　就是走出急救室的门口，无论面对家属们的哀求还是愤怒，却始终毫无感情地说着“已经确认死亡”，这种寒冰一样的冷漠。
　　对于这一点颜亦瞳仍然不太满意。可是总比以前好，总比林岚这样杰出的青年被迫离开这个行业要好——他曾经这样说过。
　　然后实习结束的一天到了，依旧是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林岚也还坐在颜亦瞳对面。
　　“我会给你最好的评语，然后，如果你愿意回来我们医院，我会尽力帮助你。”颜亦瞳微笑着整理林岚的档案，他面前的那个年轻人已经显得比一年以前要成熟稳重得多，稍显纤细的外表还是一样出色。
　　“谢谢你，颜老师。”
　　“然后……”
　　“然后？”
　　“我说，除了‘谢谢’，你是不是应该再给我一些……”
　　完全没有理解颜亦瞳的意思，或者即使有所感觉也不敢放任自己多想的林岚，圆睁着眼睛看着颜亦瞳英挺的脸慢慢放大。
　　颜亦瞳吻了林岚。先是轻轻的干燥的接触，然后深深地吻进去，舌头与舌头交缠在一起，抵死缠绵。
　　“我喜欢你，林岚。”这个吻结束以后颜亦瞳又亲了亲林岚的脸颊，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我，我也……喜欢你。”

　　后来林岚进到了颜亦瞳所在的医院，后来林岚成为了知名的医生，后来，他们也还是一直在一起。
　　第一次作为主治医生独力面对病人的死亡的时候，林岚笔直地站在手术室外，病人的妻子已经哭倒在地。那个人不过四十来岁，孩子还没成年，可以想象他的遗孀将要面对怎样艰苦的生活。
　　可是林岚依旧笔直地站着，无视那个女人不断重复着“你救救他”的哀求，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温暖。
　　最后，他慢慢地把那个女人扶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丈夫已经确定死亡了，请节哀。我们需要您的配合。”
　　即使说着“请节哀”，也没有一点真心同情的味道。那一刻颜亦瞳其实就在走廊的尽头，距离十来步开外的地方。他站在原地呆了一会，终是没有过去。
　　他突然觉得那样的林岚如此陌生，再不是以前会害怕会怯懦的透明少年。那样冰冷的林岚是他造就的么？颜亦瞳想，那么，他真的做对了？

　　“我还是觉得，你当时的态度有待改进。”
　　如此反复几次以后，颜亦瞳还是把林岚找去谈话。不管是他自己还是病人家属，甚至别的同事都不太能够接受林岚那样的态度。
　　可是林岚的答复简短精悍，他说：“我给出的是正确的结果，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知道，可是……”颜亦瞳忍不住想要叹气，他发现自己说服不了林岚。
　　“没有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做到了所有我能做到的。颜老师。”
　　在激情的时候叫他“瞳”，在工作的时候叫他“亦瞳”，在正式的场合叫他“颜医生”，可是只有在这个问题上，林岚绝无仅有地保有了当年的称呼：颜老师。
　　颜亦瞳能够感觉到这是林岚想要的，某种使这个问题与别的一切绝缘的感觉。
　　他只好拍拍林岚的肩膀，表示让步。
　　“林岚，你会明白的。”
　　“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明白。”可是林岚挥开他的手，拒绝了他的好意。
　　“你！”颜亦瞳瞬间也上了火，“难道你不觉得你那样的态度是对生命的不尊重！”
　　“我充分地尊重了。在手术室里我一定会尽力到最后，可是作为一个医生我必须有良好的心理素质，这也是你说过的话，颜老师。”
　　“这两个不是一回事！一个生命消逝的时候需要的绝不只是理智以及冷静！”
　　“我觉得，在那种时候，我应该比所有人都更理智，更冷静，就是这样。如果您还要继续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我建议换个时间，颜老师。您现在太不冷静。”
　　听着这样的话颜亦瞳最终感到深切的无力。他隐约感到了林岚深埋的不妥，可是他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挖掘，也……没有任何理由。
　　“林岚，林岚……”颜亦瞳叹了口气，“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话始终旋绕在林岚耳边，像一句魔咒，挥之不去。
　　可是他能够明白什么呢？耸了耸肩，林岚看着明净的天空。他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
　　哪怕不太招人喜欢，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就这样时光流逝，忽忽三年。
　　林岚以“冷面医生”的评价出了名——尽管医术高超可是对于生命总有种机械化的漠视，仿佛那些都……不太重要——这是人们在背后给林岚的评价。
　　虽然略有耳闻可是林岚从不在乎，他固执地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做错。走在医院的过道里他循例跟同事们打着招呼，心里面不太认真地想这就是生活。
　　然后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从远方传来，有人在林岚面前气喘吁吁地站定。“颜医生……”对方说，断断续续地，“颜医生出事了，林医生你快去手术室！”

　　颜亦瞳死了。
　　其实走进手术室的时候林岚一眼就看出来，颜亦瞳已经没救了。因为见义勇为被刺伤颈部动脉大出血后救治过晚，人早已经徘徊在生死线上，只强撑着留下最后一口气。
　　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刹那间林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所能做的只是跑过去，用尽平生所学地去抢救颜亦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绝望也一分一秒地浓重。
　　到最后林岚只记得，弥留之际颜亦瞳奇迹般地醒过来，嘴唇开合……他知道颜亦瞳在叫他的名字。
　　然后颜亦瞳闭上了眼睛。
　　林岚抢上去握住他的手，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颜亦瞳停止了呼吸，心跳探测仪划过一条直线。
　　持续地，永远地。
　　天崩地裂。

　　林岚扒在颜亦瞳的床边，无论别人怎么拉都不肯走。
　　他知道其实人早就没救了，叫他来只是因为颜亦瞳要找他。
　　他也知道这时候就应该理智地冷静地对自己说一句，“病人已经确定死亡”。然后走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还知道颜亦瞳最后叫着他名字的时候其实想对他说一句话：
　　“一个生命消逝的时候需要的绝不只是理智以及冷静——想要让你明白的，我决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让你明白……”

　　林岚曾经以为一个好的医生就应该漠然地面对死亡。
　　他以为在那时只要理智地冷静地就足够。
　　他曾经以为即使自己面对死别的时候也能够保持常态。
　　此刻他才知道——
　　那时候，只是因为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