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作文》文离

4、飘零

　　“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必将用尽一生爱你……桃夭。”

　　莫锦城，当今世上最受瞩目的年轻人，年方弱冠即已名动天下。武林中人纷纷说来年盟主非锦城莫属。多少美人儿深闺里提起他的名字，都不由得心驰神往。
　　可纵使世间人皆青睐，却有一样是莫锦城心心念念，魂萦梦绕，终得不到——那是一个人，桃夭。

　　桃夭，桃之华，夭之灿。
　　莫锦城已记不起初见桃夭时的情形，如今提起桃夭，他只能想起此刻在怀里的这个人的脸——桃夭，他其实既不美丽，亦不妖娆。
　　闭上眼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干干净净的十七八岁少年，却为何让他如此痴迷了？莫锦城想着，终是没有答案，他于是紧了紧搂住桃夭的手臂，坠入了梦乡。
　　夜已深，天空中阴云密布，不见半点星光。原本睡得深沉的桃夭突然无声无息地睁开眼，暗夜里那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而后小心翼翼地眯起来，待了一会，似是担心交睫的声响也会惊动身边那人。
　　终于又是数十个呼吸的时间流逝，像是渐渐放宽了心似的，桃夭自莫锦城的怀抱里坐起身来。莫锦城的手臂张了张，若无所觉地翻了个身。
　　桃夭轻轻吐出一口气，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床底下的小包裹是早就收拾好了的，桃夭一把拽出来，开了窗就跳出去。
　　后院墙边高壮的榕树伸展着枝桠，桃夭无声无息地跃上去，刚要跳出墙外，冷不防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扣住了他的脚踝。
　　桃夭“哎哟”一声掉在地上，先落地的右腿一片火辣辣地疼，他只咬紧了嘴唇硬气地不吭声。
　　三步开外，与他同时稳稳落地的莫锦城袖着手，语调冷然：“桃夭，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待着，不要逃？”

　　桃夭被带回到他的房间里，床上乱了的锦衾还透着暖意。莫锦城一把将桃夭扔在床上，随后冰寒的镣铐圈住四肢。桃夭闭目不动如同濒死的动物，莫锦城凑过去捏住他小小的下颌，冷冷笑道：“这才乖了几天，就急着跑了？桃夭，桃夭，我困了你三年，原以为你已经明白了，学乖了，这才肯放开你的。这一次，你是不是想要我困你一世？”
　　听见“一世”这个词，桃夭的睫毛猛然弹动了下，却终是强忍着没有睁开眼睛。细白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右腿已经肿了一大圈，冷汗从额头上汇流而下。

　　“痛？很好。痛极了才会记得。”莫锦城眼睛一弯，怒极反笑，“这世上有怕硬的，也有服软的。偏只有你软硬不吃，你以为……凭你的小小伎俩，就能逃出我的掌心么？”
　　“也不是，”听到这里桃夭倏地睁开了眼，带着一额头亮晶晶的汗，狼狈不堪之态却都被他那样坚定的目光消融，“如果不是你非要留我，我又何必要逃？锦城，你是留不住我的。”
　　你是留不住我的——这话莫锦城已听过多遍。每一次他把桃夭捉回来，无论桃夭是怎样的情况——有时莫锦城恨起来甚至不惜下重手——桃夭总会这样说。眼神坚定，语气平淡，却深深地戳中莫锦城的痛处。
　　“你是留不住我的。”
　　这话就像一句箴言，莫锦城觉得自己恐怕一生也逃不出去。然而他还不想放弃……
　　不想放弃，即使让桃夭恨他，他也不想放弃。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也不知几回。
　　莫锦城正站在花园里，空茫的眼神不知落于何方。管家老周蹑着步子走到跟前，怯怯懦懦地开口：“少爷，那人他……”
　　莫锦城霍地转过身来，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什么那人那人，他没有名字，还是你不会叫？”
　　“是，是……”管家吓得退了几步，依旧躬着腰，“是那位桃夭少爷，他……”
　　“说！”
　　“他已经三天粒米未进，眼看着就要……”
　　“闭嘴！”
　　“可是……”
　　“滚！”
　　管家张了张嘴，终于不敢再说什么，反身退了下去。他跟在莫锦城身边二十年了，目睹两人的纠缠……也有四五年。
　　勇于介入两人之间斗争的，当今之世，大概也只这么一人。

　　三天……以那人的武功底子，该不至于伤了根基。这么多年来也还不舍得废了他的武功，徒留下祸患无数。只是……莫锦城惦念了一忽儿，终是放心不下，抬脚朝那熟悉的房间走去。
　　其时，桃夭被禁止离开房门半步，已然经年。
　　“桃夭，我说桃夭少爷……”未到跟前，莫锦城凭着功力深厚已经听见房中的对话，料想两人还未察觉到他，便索性停住脚步。
　　“周老，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你也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我。”
　　“身体总是最紧要的。桃夭少爷，老周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可是少爷他除了……唉，他除了关着你，心里可也都是你。”
　　“这个和那个无关！”桃夭急急地应了一句，想是饿得虚了，随即喘了口气，“周老，他是他，我是我。他怎样对我都好，却不能夺去我的自由。既然我想要的他不给我，那么他想要的我也决不会给他。”
　　“你们两个，这是……唉……”
　　“周老，你别急，”说到这里，桃夭的声音慢慢地弱下去，“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总归……他是赢不了我的。”
　　最后这几不可闻的一句话却如平地一声炸雷，响在了莫锦城耳边。他退后半步，呆了半晌，一发狠竟转身走了。
　　既然要恨，就让他恨到底吧。
　　于是他也听不见背后房里桃夭轻声地笑，笑到气息忽然断绝——
　　一场大乱。

　　莫锦城悔了，深悔。
　　无论再怎么地下定了决心，又或是心里被那人伤了千百回，舍不得的终是舍不得。
　　看见桃夭躺在床上面无人色，他除了悔便再也寻不出别的情绪。
　　老周忙着掐开桃夭的牙关灌吊命的参汤，他抖着手按住桃夭的胸膛，如不要命地把内力输过去。
　　“你不能死……”莫锦城怕了，抖着，死也不肯放开桃夭的手。
　　“桃夭……”他轻轻地唤着，明白这么些年，他终于毁去了心目中最珍贵的宝物。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活下去——”
　　浓密的眼睫瞬了瞬，桃夭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莫锦城捧住桃夭的手，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桃夭你活过来了，”他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桃夭，桃夭……”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是请你活下去，不要让我永远地失去你。

　　什么都能给，却依旧没有自由。
　　桃夭的濒死给了莫锦城莫大的打击。他从此对桃夭极好，捧在手心里舍不得放下般地。
　　哪怕桃夭只是小小地叹口气，莫锦城都会凑上去，赔着笑脸与他说话。
　　各种锦衣玉食更不必说，莫锦城憋着劲，哪怕倾尽家产也要去各地给桃夭搜罗各种珍异奇玩。桃夭吃饭时，往哪道菜里多挟了一筷子，莫锦城都会暗暗记下，以后变着法儿再哄桃夭多吃些。
　　可是，什么都有，却终是没有自由。
　　于是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瞬便是十年。
　　这十年里桃夭逐渐养壮了，更挺拔了。莫锦城把什么都给了他，除了自由。
　　其实在这十年里桃夭过得不错，即使逃跑变成更困难的事情他也还是坚持不懈。莫锦城再不敢下重手，每次拦回桃夭他只好忍着气，把桃夭的手攥在手里，一时不离地停留在他身边。
　　这十年里，原本声名显赫的莫锦城逐渐绝迹江湖；原本家大业大的莫府也日渐衰败，最后徒留下空旷的园子，与愈发老迈的管家老周。

　　“放手吧。”终于一天，莫锦城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桃夭这样说。
　　这是这十年来，桃夭首次主动对他说话。莫锦城一惊，几乎摔在地上。
　　其时，对桃夭的过度牵挂已经让莫锦城夜不成寝日不能寐，久而久之淘空了身子的，反倒是他自己。
　　“桃夭……”莫锦城呐呐地，这时反倒说不出话来。
　　“我说，放手吧。你留不住我，你也终归赢不了我。”
　　这十数年来噩梦一般的话语，让莫锦城痴痴呆了许久。
　　末了，他终于大笑出声。
　　他放开手，放开紧紧握住桃夭的手。
　　他说：“你走吧。我输了……你走吧。”
　　桃夭笑笑，突然倾身在他眉间一吻，把一叠物事塞进莫锦城怀里。
　　“这些年来，你在我身上花费的，我都还你。可是比起做你的笼中鸟，我更愿意在江湖上飘零。”
　　桃夭说完，转身飘然而去。莫锦城怔怔地从怀里掏出那些东西，却是厚厚的一叠银票。
　　莫锦城再次大笑起来，直到最后泪流满面。

　　莫锦城重出江湖，莫府声威重振，那都是近几年的事。
　　近几年来，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桃夭这个人——只是偶尔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有个长得平平常常的中年人曾经路过，只有清亮的眼神让人印象深刻。
　　更偶尔地，莫锦城会接到桃夭的信。寥寥几笔，不过问个安道个好。
　　他终于知道桃夭从不恨他，或许还有些爱着他。
　　可是桃夭想要的，从来不是莫锦城。他只是想在江湖上过着风雨飘零的日子，与莫锦城——
　　毫无关联。

　　握紧手，你只抓得住空气；张开手，你就拥有了全世界。
　　——《卧虎藏龙》 李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