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作文》文离

2、故人

　　公元2003年，夏。
　　“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未央鼓起勇气走过去，然而那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的回应，只是摇头以及微笑。
　　“可是我觉得你很……熟悉。”
　　那个男人有着阳光一样的发色，深邃透亮的蓝眸——这样搭配出来的脸庞却意外地温和，这是未央能够鼓起勇气继续追问的理由。
　　但他得到的答案仍是摇头，这种无声的拒绝。尽管男人脸上的笑容是一贯地温柔。
　　“未央，这样纠缠别人太失礼了，还是快回来吧。”这里是Trade酒吧，不远处坐着未央的同学们，今天是他们高中毕业前难得的狂欢。
　　未央为难地看看自己的同伴们，又看一眼依旧一脸平静注视着他的英俊的异国男人，终于下定决心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同学们立刻哄笑起来。
　　“未央，想不到你还会对男人感兴趣？”
　　“这种搭讪实在是太逊了！”
　　“其实人家是根本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吧？”
　　这样想想也是，连对方是否能够听懂中文就贸然过去搭话，会被拒绝也是必然的吧。
　　心里反复想着这件事，反而觉得失败是理所当然的，未央觉得好过了许多。同学们开始玩各种游戏并且拼酒，未央渐渐地已经数不清楚自己到底喝了多少。
　　“呃……身体……轻飘飘的……”意识模糊间身体仿佛飘了起来，浮动的思绪又抓住刚才的男人，未央仍然肯定他们决不是第一次见面。
　　“可是，为什么你不肯承认，你，你是——”

　　未央猛然惊醒过来，从熟悉的自己的床上坐起来，未央觉得头疼得快要裂开。
　　昨天晚上是怎么回家的？这个问题怎么想也没有具体的记忆，未央只好认为是某个还没有喝醉的同学做的好事。
　　“小三……或者阿古吧，星期一要好好谢谢人家才行。”
　　面对着镜子的未央，动作逐渐慢下来，他靠近镜子细细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有哪里不一样了？”该说是宿醉后脸色特别苍白，还是嘴唇特别红润？镜子里的未央看起来有点不像平常的自己，未央一面看着，一面回想起惊醒以前的梦境。
　　梦里似乎有熟悉的冰冷宽厚的怀抱，还有一个仿佛随时都要冲口而出的名字。
　　“Ray。”
　　发出这个音节的时候未央完全呆住了，这个名字像是牵动了他记忆底层的所有碎片，但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去想，都毫无收获。
　　未央不期然地又想起昨晚酒吧里的那个男人，那张俊美的脸仿佛曾在未央脑海里存在千年，轻易就能够想起他的模样。
　　“下一次，问问他吧。”或许Ray，就是他的名字。

　　2013年，夏。
　　Semon是Trade酒吧里资格最老的调酒师，十五年，还是十六年？他几乎一直与这间酒吧同在。而Trade酒吧里资格最老的常客，维持每周一次到访的频率，也已经有十年了。
　　“Bloody Mary。”
　　他每次都会坐在同一个位置，叫同一种酒。
　　他坐着的时候永远都会朝向门口，正如他每次进门都会首先环顾四周。
　　“说吧，未央，你是在等谁？十年了，你也该学会向别人求助。”Semon熟练地把殷红的酒汁倒进杯里，推到未央面前。
　　未央只是沉默地摇头，微笑。一如当年那个人给他的回复。
　　“你就那么肯定他还会来这里？”
　　“或许。”
　　“你也不小了吧，该结婚了吧。结婚以后还能像这样经常来？”
　　未央又摇了摇头，然后回复沉默，他端起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把那鲜血一样的液体慢慢暖热，然后缓缓吞进腹中。

　　2043年，夏。
　　门响了，手脚已经不太灵便的Semon抬起头，冲正走进来的男人笑笑。
　　现在Semon已经是Trade酒吧的老板，而Trade酒吧的生意已大不如前。可是为了自己的兴趣或者别的什么，Semon依旧每天坚持开店，哪怕上门的客人寥寥无几。
　　“Bloody Mary。”
　　未央也早已被岁月留下刻痕，可是每周到Trade酒吧坐一晚上的习惯，四十年来没有任何改变。
　　“你真的很奇怪，”酒杯落在未央面前，Semon忍不住又开始唠叨，“我这种装修也不好又没有艳舞可看，连调酒师都是个老家伙的店早就没有常客愿意光顾，就只有你每周都来。这都多少年了？要不是知道你在等什么人的话，我一定以为你是爱上我了。”
　　未央听着，依旧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暖热了再慢慢地咽下去。
　　临走以前，Semon才听见他轻轻地喟叹：“如果是你的话，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再见面，我会对你说‘不管你是谁，留下来，在我身边’。”

　　2073年，夏。
　　未央躺在他的房间里，这世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
　　是的，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
　　他用了整整一生，去等待一个人。
　　现在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那个人却如昙花，那次会面以后再也没有出现。
　　未央睡在床上，艰难地呼出每一口气，即使这样他还是忍不住发出了那个音节：“Ray。”
　　这平淡的乏味的一生中，曾经发生的几件可堪回味的事情走马灯一样在未央眼前回绕。可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未央发现自己还是能够清晰地记得那个人的脸。
　　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金色短发，美丽而深邃的蓝色眼瞳，英俊的面庞上总是挂着和煦的微笑，还有，还有……
　　冰凉的宽厚的怀抱，走路时悄然无声，靠在胸口时听不见心跳。他的嗓音，低沉地总是带着一点点魅惑的上挑……
　　“未央。”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那个人坐在自己床头。金发，蓝眼，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浅浅微笑。
　　“Ray。”他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现在才要求他留下来，陪在身边？
　　“你总爱这么叫我。”男人在椅子上优雅地欠了欠身。
　　未央终于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焦躁地想着这时真的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什么都做不了。他把莫名的怨气全部撒在坐在那里的那个男人身上。真的，为什么你要出现，到了现在才出现在我面前？
　　而男人几乎毫不犹豫地承接了未央所有的情绪，他就那么坐在那里，月光淡淡地洒在他身上，他本身就是一幅绝世的名画。
　　生命的流逝无法违抗，未央的眼皮逐渐沉重起来。很好，他想，这样的结束，多么好。
　　传说在人濒死之际能够回溯所有的记忆，如果可以，他只想知道，那个叫做Ray的男人，在他的记忆的什么位置，为什么能够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未央，或者，你希望我叫你以前的名字？”坐在未央床头的男人静静地合上眼，夜色深沉，把他的身影融入浓重的黑暗。
　　“你的第二十三次转世，到此为止。
　　“每一次，或多或少地，我知道你记得我。虽然有时候，即使我走到你面前，你也不想知道我是谁。
　　“你不能想起我，未央。这一世也好，每一世都好，我不希望你想起我。既然是全新的生命你应该去过全新的生活，我这样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只会破坏你的幸福。你不应该想起我，直到最后永远忘记我。
　　“可是，如果你真的忘了我……只要想起这一点我就无法忍受。所以请让我保留一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权利，让我可以面对面地看见你的样子，听见你的声音。哪怕每一百年，只有一次。
　　“现在，忘了我这矛盾的黑暗的生物，去投向下一世幸福的生活吧。下一世，我会尽量不给你任何想起我的提示。所有我希望的只是你的幸福，我的……”
　　未央凝聚起最后一点力气抬高手，男人立即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握住了他，他们都知道这其实是回光返照。
　　“吃了我，吸我的血……带我走！你不是……最高贵的吸血鬼么？那就把我变成你的同类，跟你在一起啊！永远，永远地……”
　　终于，未央的灵魂冲破他□□的桎梏飘了起来。他揪住男人的衣襟吼出来：“你这个自私的懦弱的家伙，什么叫做为我好难道我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当我还拥有年轻强健的□□的时候你不来找我？不，这一次你来了却什么都没有做！你还要让我等你多久？告诉你我根本不怕变成什么吸血鬼，如果能跟你一直在一起那我很乐意！该死的我花了两千年还不能够让你明白这一点？”
　　“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可是，我还是爱你。”月光穿透未央无质的灵魂，两双没有温度的唇碰在一起，却奇异地像是又在心底烙下了一个刻痕。
　　“下一世，我一定会想起你的。如果你敢告诉我你的名字的话——你敢吗？胆小鬼！”
　　男人痴痴地看着未央透明的脸，然后受到蛊惑似地，点下了头。
　　未央的灵魂于是露出满意的笑容，逐渐消散在空气之中。

　　2103年，夏。
　　他独自走在空旷的广场上，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时还在外面游荡。可他依稀觉得自己必须这样做。
　　直到他看见前方的身影，放慢脚步。
　　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比他高一个头，金发碧眼，相当俊美。他走到男人面前站定，他觉得那个男人一定有话要对他说。
　　“Ray。”然后他听见那个男人说了。
　　“什么？”他有些愣。
　　“我说，你可以叫我Ray。”
　　“好的，”他看着男人的微笑，缓缓地点下了头，“Ray。”
　　他会想起来的。
　　这一百年也好，以后的无数个百年也好。
　　他花了两千年去捕获他的吸血鬼，为了这场胜利，他们势必要一起走得更长，更远。

　　约2300年前，赌约。
　　“像我这种只能生活在黑暗中的吸血鬼，才最能够体会身为吸血鬼的痛苦。我不希望你也变成这样，因为我爱你。我不能这么自私的，我是这么爱你……”
　　“可是我想！无论多么痛苦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为什么你永远都不懂……咳……”
　　“忘了我吧，下一世，你会拥有更幸福的生活。”
　　“来打个赌吧。”
　　“什么？”
　　“打个赌吧。下一世，或者以后总有一次转世以后，只要我能够想起你，想起对你的爱，你就要立刻把我变成吸血鬼，立刻！”
　　“我不能……”
　　“我都快死了，你还不答应么？咳……就当作安慰我也好。”
　　“我，我答应你。”
　　“记住哦，不许反悔。还有，咳，为了这个赌约，你必须……一直在我……身边……”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