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残像》尉迟若涯

13、秋绝(一）

　　施施然，若涯走进当日与清旻话别的月桂林。月桂已然谢尽，满树的叶子沉淀着一抹浓重的绿。
　　远远的，若涯已闻到一阵酒的醇香，向前走了几步，眼前没了树的遮挡，他看到刚刚换下朝服的清旻，正向他举杯，微笑，然后将手中的佳酿一饮而尽。
　　“回来了？”
　　“啊，回来了。”大步走来，丝毫没有该有的礼节，若涯一下子坐下，趴在石桌上。
　　“你这算是个什么脑袋啊？”
　　“人脑袋，你就当我掉染缸里了。”
　　“到底怎么了？”清旻像对待小动物般，用指尖梳理着若若的长发。
　　若若侧过头，露出一只眼睛，瞟了一眼清旻，随即又恢复到刚才趴趴熊的姿势。浑身散发着一种，“我很不爽，你们快来安慰我，不安慰我就捣蛋”的气息。
　　清旻看着这个家伙，有点无语的感觉。正在寻思该说点什么的时候，清旻看见若若又露出一下眼睛，偷看了一下他，又回复到趴着的姿势。
　　那个，小动物闹别扭的时候，是不是都是这副德行？如果这是小猫还可以拿鱼引诱一样，小狗的话也行拿根柔肠勾引一下。可是，这个好像是从小被自己当弟弟饲养长大的，该不会要……
　　清旻拿起一边的软糕准备往嘴里送，果然看到一只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它抢走了，“抢到了，抢到了，嘻嘻。”若涯欢畅地啃起来。
　　“是啊，是啊，超有成就感吧。”清旻突然有一种，真是世界上觅食品味最独特的动物的感慨。而若涯则在心中舒了一口气，再次成功转移话题。他不想骗人，但更不想别人知道太多有关他的事，即使是曾被他当做哥哥的清旻，也一样不可以。亲近的人往往最容易因为过于亲近而受到最够分的伤害，而他，或许太珍惜他们了。
　　“池子呢？怎么他没来上朝？该不会因为劳累过度营养不良出门被一阵风吹到马路中间然后被马车撞到飞起来掉到水里脑子进水，接着生锈了，现在正在家里除锈吧？”
　　这个，剧情也太丰富了，你当这是三流小说啊？清旻看着一脸认真正在自言自语创造“防锈秘笈”的人，“他正在处理有关睿王的事，这些天似乎不太舒服，我免了他的早朝。”
　　若涯听了这些，低头不语，半晌幽幽道，“你为什么要逼我回来？”
　　“你不想吗？你不想回朝就不会主动找上莫玄夜。以你的能力就算我派三万禁军，只要你不愿意，谁能强求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下‘消灭睿王军’这种命令？这会杀了多少无辜之人，激起多少对朝堂的怨恨？”
　　清旻不语，只是静静地拿起酒杯，灌一口良酒入腹，酒卷过舌尖，滑润地涌入喉中，“若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下全灭的命令又会如何？睿王素以小惠利人，道貌岸然，却让一批忠肝义胆的勇士信任相随。擒得主将之后，这些人势必带着整支军队投靠素以任侠见称的孟王，到时王军打击会有多少阻力？这样又会让多少人血流成河？”
　　“所以你宁愿以王令灭尽那些人？”
　　“呵，”清旻又自斟了一杯，“若涯，死一百个人也比死一百零一个好。世道纷乱，能多活一个，也是好事。况且，我希望别人多恨一点我这个王，这样这个残朽的王朝也可以早一点毁掉。”他两眼看去远方，淡淡的，笑了。
　　“小哥哥。”若涯不禁喊出了清旻还是七皇子时，自己对他的称呼，那恬淡，对什么都好像不在意的表象之下，他比谁都认真的活着。他曾经滴酒不沾，因为那是对生命的浪费；他曾经和若涯一起策马扬鞭，站于嵩山之巅，指点江山；他曾经想和若涯一起成为下任帝王的左膀右臂，去秽迎新，中兴大荆天下。可是，在一次次的了解民情，一次次的聆听朝政之后，他只明白了一件事，历史已无意于天超，这个国家的根基已完完全全的腐朽了。若是凭他及他身边的众人，或许是可以减缓这个王朝死亡的速度，但那莫若于凌迟。对天下百姓的凌迟。
　　“若涯，在这种时候的励精图治只是一种反动。你我都明白的。我只能尽我最大的努力把贤良贬至乡野，希望下朝的君王是英明睿智之人。”说着，他停下来久久的盯着若涯，而若涯转过头去，避开他凌厉的视线，“保全尽量多的百姓，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后一事。”
　　两人皆是沉默不语。清旻将酒盅放入温水之中，看见气泡奔腾着冲向空气，最终消失不见。灰色的天空，野云踽踽独行，杲杲斜阳下，一种无奈静如流水般悄然流淌出来。微尘悠悠地漂浮在阳光中，每一颗无言，却折射出无言大智背后无人可解的落寞。
　　叶落无音，风无声。
　　若涯挑目望向清旻，其实，众人之中眼神最为清澈的不是别人，却是这个处于权力顶峰的帝王。不过那不是因为单纯而至的清澈，却像是波涛汹涌巨浪翻腾之后，静静沉淀而下的。痛苦、快乐、喜悦、悲伤、才名、智慧，似乎他已决定让他们陪着这个王朝一起败亡。若涯幽幽开口道：“真不知遇上你这么个佛陀般的帝王，是幸还是不幸。”
　　“我没有佛心。我也不想做王。若涯，其实你才是最适合的……”
　　“停。”若涯拍案而起，“不要说了。”他握拳砸于桌面，苍白的关节撞于桌面，他偏过头闭上眼睛，轻轻咬住下唇。清旻原本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便伸出手抓住若涯的手腕。阵阵冷颤从指尖传来，清旻有些惊愕的抬起头。
　　他在害怕。不论是朝堂上那个冷静的能吏，还是平日那个永远在游戏的若若，他都不曾有过害怕的表现。可是这一次，他真的怕了。
　　若涯振臂，不着痕迹的甩开清旻的手。转身长舒一口气，“给我半年。等我平了孟王之乱，我会给你我的答案。要不要去夺那个充满了血腥味的王座是我的自由。任何人，包括你尉迟清旻都不要想控制我的任何行动。”
　　“好。”清旻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却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
　　正在低头思索之际，清旻眼前突然被什么所完全遮挡住，“吓，你干嘛？”有些狼狈地将它抓住，清旻将刚刚拿在手里的酒杯举向唇边。 “是土特产呢。我很善良的。”
　　怎么没有？酒呢？对上正一脸奸笑的若若，“你一共就比我大了几个月好不好？别老是让我觉得怎么从哪个庙里跑出来个老和尚，还到处敲木鱼行不行？对了。”若涯左手握拳击在右掌上，“我可以去拿玄玄的猫陪你玩，不过要好好叮嘱它一下，让它不要欺负你。”说着，若若开始咬起一根指尖思考，要叮嘱什么才好。
　　“玄玄？猫？”他说的该不是莫玄夜养在大理寺用来找线索、查证据、顺带找尸体的那只吧？“他会同意吗？”开玩笑，他不要办案，我还不想看到那种奇怪的东西呢。
　　“它会不同意？你见过猫对你摇头吗？”
　　“……”
　　就这样在清旻完全崩溃的状态下，他昏昏沉沉地拿出了一个布袋砸向若若催他快点闪人。若若灵巧的接过袋子，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小跑，不知去了哪里。
　　“对了，这个土特产是什么？”清旻拿着若涯留下的约是四指宽的、比手帕稍长的东西，不禁想着：这个，绣在上面的，是两朵菊花吗？可是为什么这个菊花有一双脚呢？还是鸭子？还有这个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侍郎大人，刚才有人来报，大理寺所关押的睿王遭人所劫。侍郎大人？” 兵部属官无奈地看着那个进门之后就一脸深邃地盯着一个布袋猛瞅的长官。大概，他正在思考什么退敌之术吧，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属官带上一脸崇敬，退回到自己的职所。
　　怎么会这样？若涯不住在心中狂喊。
　　清旻你干嘛把我的官印和我的鞋子放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你干嘛把官印放在鞋子里？你不知道我有洁癖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当然，刚才属官所汇报的情报虽然进入了某人的大脑，却在强大怨念的冲刷之下暂时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