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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云淡日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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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堪还是吃下去了。
像咽下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
江辞抱他下来时,他愤愤不平的模样,恨不得能咬上江辞一口。
但这人除了牙尖嘴利,只余下了虚弱万分。
书案上没有倚靠,他坐这小半个时辰,便累得浑身无力,江辞伸手抱他,他身上一松,偏头便软塌塌地靠在江辞肩上。
却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抬头忿忿瞪了江辞一眼,就阖上眼睛装睡。
江辞不和小花猫一般见识。
把人放在临窗的榻上,垫好枕头,掖好被角,望见方恕的方子与字条,又轻手轻脚地去熬药。
吃过的早膳碗碟食盒,并一地书卷纸笔,还没收拾。
江辞见不得杂乱不整齐,打量着一地狼藉就眼里难受,琢磨着待会儿收拾了。
他煮着药,前后一想,不由微微叹气。
照顾少宗主确实不清闲。
久病之人,自然麻烦,他生性勤谨,又看哪里都是活计,这日复一日下去,怕当真没有时间修习了。
杞梓院当初择人,大家都避之不及,不单是因为与文堪有关的纷纷流言,还有这层原因。
不过江辞已过了几处大坎,如今修为卡在瓶颈之处,再怎么多费功夫也成效不大。
用林浔的话讲:“你还不如去少宗主处换换心思,指不定有意外之喜。”
江辞这师父佛系非常,日常口头禅便是“随缘,都行,我可以,没毛病,不要紧,你试试看,不行就换”,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活得又心大又自在。
卫辛指了他来,江辞见师父也不为自己拒绝,便过来了。
反正杞梓院有何好事是轮不到他的,坏事总是第一个落在他头上。
天又晴了些,晨起的濛濛薄雾散开,露出一二浅淡天光。手边草药咕嘟咕嘟冒着泡泡,江辞添着水,又朝榻上望了一眼。
怎么说,倒也不算坏事。
也就是人麻烦点。
病得孱弱不堪,脾气还那么大。
江辞又瞧了一眼榻上之人阖着眼的安静模样。
睡着了倒看着乖巧老实,一睁眼就是无理取闹。
文堪尚不知遭人腹诽,他硬吃了一顿饭,反而头脑发昏,窝在层叠锦被中,阖上眼竟然真的睡着了。
一觉起来只苦味扑鼻,蹙着眉醒来,先咳了两声:“你煮的什么东西?”
又看过来,瞧见腾腾热气:“你小心些,是要烧了我的屋子吗?”
这语气。
江辞回想起方才的乖巧模样,直想堵上文堪的嘴。
别说话了。
简直浪费脸。
可惜清竹院有禁制,不能用咒术,江辞不能禁文堪的言,只好禁自己的。
他没理文堪。
文堪自然更不乐意了:“吃了个早膳又哑巴了?”
江辞忍下:“是在煮给少宗主的药。”
“胡说。”
文堪蹙起眉尖:“我的药什么味道,我不知道吗?”
江辞深吸一口气:“换方子了,方恕长老留的字条就在案上,少宗主自己去看。”
文堪将信将疑,默了半晌,只道:“我又够不着。”
对了,文堪够不着。
江辞莫名一舒心。
他将药小心倒出来,满满一小瓷碗,冒着热腾腾的酸苦味道。
确实挺难闻的,江辞也不由蹙眉。
文堪就更厌恶了:“我不喝。”
江辞端到他面前:“真的是刚换的方子。”
文堪偏过头:“我不信。”
居然有点耍赖的意味。
江辞把药挪开,平心静气:“那我去给少宗主拿方长老的字条,少宗主看过之后,可要信了,把药喝完。”
出乎意料的,文堪并没有说什么“我不看我不信我不喝”,而是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看来并不是个只会闹脾气的小孩子。
自己的身体还是懂得爱惜的。
江辞一手拿着字条,一手端着药碗,看着文堪带着一脸厌烦,读完了方子并字条。
然后转手就将方子撕个稀碎。
大约心里撕的是方恕长老吧。
江辞默然,一只手捡起了一地碎纸片,勉力维持着干净整洁。
又将药碗送过去。
文堪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又委屈又气恼:“这老头子就会折腾我,专拣极苦的药往里放,换的方子一次比一次苦……”
江辞默默地替方恕长老鸣个不平,面上只劝:“少宗主早点喝好了,以后不就不必喝了么?”
文堪瞪他一眼。
江辞垂眸不语,以免被无名之火波及。
文堪瞧了他两眼,却伸手接过药。
江辞抬头,便瞧见文堪含着些促狭笑意:“你先喝一口,我就喝。”
江辞一怔。
他每次来到文堪榻前,都发生不了什么好事。
天光稀薄,江辞瞧一眼黑黢黢的药,试图拒绝:“少宗主,药怎么能乱吃呢?”
“若是方长老的方子,就不算乱吃。”文堪挑眉,“我看过方子,平常人吃也不会怎么样。可若是你偷偷放了什么东西,就说不准了。”
这人……
为了折腾自己什么都敢说。
江辞压着心绪:“少宗主说笑了,弟子怎么敢?”
文堪不饶人:“空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你不喝,我怎么信你?”
这……
没事找事的倒霉孩子。
江辞特别想丢下一句“你爱喝不喝”,然后走人。
但他不能,他什么身份,就算和文堪大吵一架,估计卫辛长老还得给他送回来赔罪。
江辞无人做主,忍下:“我喝。”
他伸手要接,文堪却端着药碗躲了躲。
文堪探身起来些:“我喂你喝。”
江辞瞧他一脸捉弄人的坏心眼快溢出来了,忍不住心下一抖。
江辞一手按住他:“少宗主,我喝得多了,给你剩的就不够了。药喝不够数可不管用。”
文堪扬眉:“你想得美,想多喝我还不给呢。”
谁想多喝了。
江辞一口也不想喝。
可他方才已经应下了。
文堪一手按在他肩上,端着药碗送到他唇边。
江辞忍着扑鼻的酸苦,凑过去抿了一口。
难喝得差点吐出来。
他正苦得眉眼一皱,文堪一抬手,又灌了他一大口。
江辞猝不及防地咽下一大口,心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骂了一句方恕。
怪不得少宗主骂你。
开得什么破方子。
文堪盯着他,弯弯眉眼,慢慢收手回来。
江辞立时转身灌了一杯白水下去。
“特别难喝吧?”文堪笑吟吟的。
这小王八犊子。
真欠揍。
江辞口中发苦发麻,根本不想张口说话。
天色大亮,将苍竹摇曳的影子映在窗格之上。
文堪端着青瓷盏,眼眸微亮:“现在知道我每天有多难受了吧。”
江辞一顿,便瞧见文堪小口小口,皱着眉头,将一碗药喝了个见底。
他像是吃不得一点苦,喝到最后眼圈都红了,眸中盈盈,仿佛要哭。
他放下瓷盏就要拿水,却发觉一杯白水方才被江辞喝了。
文堪苦得要命:“帮我倒杯水……”
江辞倒来杯热水,文堪忙不迭地喝下,抚着胸口缓了不少,又将杯子塞回江辞手里:“还要喝。”
江辞又倒一杯,喂他一口,却拿开了。
文堪一愣,整张脸都皱起来,立时有些恼怒:“你做什么?”
江辞将茶盏远远一放:“少宗主,下次不许再让我喝你的药了。”
文堪一默,颇有些心虚,却不肯接话:“你拿过来!”
江辞就知道他日后还要折腾自己,抓紧机会义正言辞地教育熊孩子:“我知道你不好受,这么难喝的东西,当真委屈你了。但我平白无故地被灌一口,我就不委屈了么?”
文堪眼圈红红的,不肯张口。
江辞问他:“你不许再让我喝了,答应吗?”
文堪支吾半晌,口中愈发酸苦。他受不住,只能十分胡乱地点了个头。
江辞将杯子递给他。
文堪大口大口地喝完,转身就朝着窗子躺下。
不理人了。
挺好。
江辞最喜欢文堪不张嘴说话的模样。
他清清静静地收拾屋子。
刚摆好书案,便听得叩门,是周叔的声音:“少宗主,杞梓院有位弟子前……”
“让他走!”
文堪闷在被子中,十分没好气。
正和我闹脾气呢。
江辞正想劝两句,便听得周叔再次开口:“少宗主,这位小弟子有正事要转告,他……”
“我管他来做什么。”文堪翻过身,端起架子,“我不舒服,现在不想听。”
门外默了一下,周叔再次艰难而飞快地开口:“少宗主他是来找江辞不是找你的。”
说罢这句闭了嘴。
文堪微微一怔,瞧向江辞,眉头愈发深了些。
江辞垂眸颔首:“打扰少宗主了,我马上就回来。”
文堪没好气地缩进被子里:“你爱回不回。”
我也想不回。
但这话江辞也就想想。
他出门,果见一位同窗立在阶下,似乎偷偷打量了他两眼。
江辞于杞梓院中并没有什么交好之人,也未作寒暄:“什么事?”
这位同窗又十分稀奇地瞅他两眼,好像在好奇他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一样。
江辞平静抬眸,又问一遍。
这弟子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开春要于十方秘境里演练金石阵,十方秘境的入口离田家村近,卫长老让我们于年前挨家挨户嘱咐一声,别出门。”
又递来一封信函,上书二十余户人家姓名位置。
江辞应下,又见这弟子吞吞吐吐。
“还有事?”
“没事没事。”这弟子偷偷觑他一眼,“江……江师兄,你还回杞梓院来吗?”
江师兄这个称呼,江辞于杞梓院中闻所未闻。
他略一挑眉:“我要听卫长老的安排。”
那弟子若有所思,只拱拱手跑了。
江辞稍一思量,便知晓他在想什么,一时只觉得心累。也不知杞梓院中如今又在编排些什么。
江辞懒得与他们计较。
回到房中,文堪却自锦被中露出脸来:“我能和你一起去田家村吗?”
他双眸晶亮,蕴着乖巧笑意望向他。
江辞心下感叹。
这变脸的速度,不去登台真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