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叹》莫能言之

33、初见鼎初帝

　　空荡的纯阳宫太阳殿里烟气缭绕，经年燃起的焚香让殿里的石砖都被熏出了檀香味儿，正是值七月盛夏，这里却门窗紧闭，摇扇的宫女内侍穿着最薄的衣服都已经汗湿了几层，盘腿坐在大殿正当中的鼎初皇帝，却还穿着棉布的中衣，夹棉的道袍，脸已经热红了，头发都是濡湿的，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紧闭着的双眼微颤，睫毛都挂着汗珠，身旁两个小童轮流不停为皇帝擦汗，拿来清洗毛巾的水盆都已经诶换了几轮。

　　殿门口匍伏跪着一个内侍，一炷香之前，他就已经来此禀告，赵国公一家人已经进宫，正在纯阳宫外等候，但是殿门紧闭，一点声音都没有，平日谁都不愿意来这纯阳宫惊扰圣驾，今日就轮到他受折磨了。又过了一会儿，有衣摆拖地的簌簌声传来，殿门要开了，那内侍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伴着一道吱呀声，殿门开了，一股热浪冲出来，高热几乎要将人撞倒。推门而出的是个鬓角和衣领都濡湿的少年模样的内侍，他站在大开的殿门内，深深呼吸着殿外凉爽的新鲜空气，然后虚掩殿门走了出来，看着那跪着的内侍，“今日是你当差啊，受累了，快进去吧，国师说陛下已经神游一周天了，现在可以回来处理世俗事务了。”
　　跪着那内侍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殿门跟前，“那你不进去了？”
　　“好哥哥，就在里面替我伺候一阵儿吧，要是得了陛下旨意你再出来，换我进去。”
　　那内侍又深吸一口气，才推开殿门，顶着那股热浪走了进去。

　　殿外的少年在殿门关闭后快步走到一旁的连廊，这里有穿堂风，是整个纯阳宫最凉快的地方，但没呆上片刻，殿门忽然打开了，他赶紧小步快跑移到殿门前，看见出来的正是方才进去的内侍，“怎么这么快！”
　　“你快去纯阳宫门外通传，请赵国公一家去少阴殿等候，陛下要沐浴更衣后才能出定。我帮你在这儿守着。”
　　连接太阳殿和少阴殿的正式那条最凉快的连梁，少阴殿是一个坐落于湖中央的岛，陛下沐浴更衣需要片刻，这简直是最好的纳凉去处了，少年笑得眉眼弯弯，轻呼了一声，“谢谢哥哥！”便飞也似的往连廊走去了。

　　宋语桐跟在二哥宋煜身后慢慢向前走，在纯阳宫门外等候的时候还觉得烈日灼人，怎么越向里走，越觉得阴风阵阵，凉气逼人，难道真像传闻中的一样，深宫内苑怨气太深？不禁快走几步跟紧了宋煜。
　　宋煜腰侧感觉到了宋语桐肩膀的碰触，转头看到小妹神色紧张，便用眼神示意走在最后的阿宝，阿宝便快走了几步跟宋语桐肩并肩走着。
　　一行人穿过绿柳垂阴的湖中步道终于来到了少阴殿，一踏进殿内，便有悠悠香气传来，若有似无，却有人如同置身雨后丛林。
　　宋语桐和阿宝都好奇地瞪大了双眼，却没看到任何焚香，崔鸣雁仔细看了殿内的梁柱，不禁感慨，“真是帝王气派，这大殿所用木质，都是上佳的小叶紫檀。”
　　“那是什么呀嫂嫂？”
　　“那是一种名贵的木材，并非出自我朝，要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即便是达官显贵，能用小叶紫檀打造桌椅都已十分宝贵了。”
　　“那这大殿用的木头能打多少桌椅啊！”阿宝听完后十分震惊。
　　宋煊严肃地看了一眼几人，“休得妄议！”
　　崔鸣雁闻言低下了头不再言语，王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略一皱眉对宋煊投去不赞赏的目光，但宋煊径直向前走去，并未留意。宋煜和宋语桐都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变化，兄妹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一行人自入宫起等了近两个时辰，差不多到了申正，终于听到殿外一个尖细的嗓音喊道：“妙一真阳帝君到~”
　　宋煊和宋煜率先反应过来站起身，紧跟着众人也反应过来，连忙站起，宋语桐满脸不解，默默念叨着，“帝君？”阿宝赶紧出脚踩了一下宋语桐的脚背，这才让她赶紧捂紧嘴巴，但在看到来人之后，宋语桐还是惊讶得张大了嘴，而这次，谁也别想让她捂紧嘴了——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啊，是因为她从容优雅的身姿，所以让周围的人都黯然失色？是因为她凝脂一般白皙的肌肤，乌木一般漆黑的秀发，银月一般的面庞，精致优美的五官，所以让身边的凡夫俗子显得极为平庸？还是因为那双眼睛，眼睑低垂，像是一尊悲悯的菩萨，轻抿的丰润双唇欠缺了一些血色，却显得更加有佛像。
　　时常有人夸赞宋语桐生的娇俏美丽，但与这人的低眉敛目、静穆持重相比，凡人的女子再美都显得浮躁了。

　　“语桐！放肆！”
　　宋语桐在一声严厉的呵斥中回过神，视野中显现出更多人的影子。父兄母亲嫂嫂都在行礼，只有自己呆呆站立着，而眼前除了那尊菩萨一般的人，还有一个留着长长花白胡子穿着厚厚棉袍的老人，一个乌黑短胡子的精瘦道士，一个没有蓄胡的矮胖道士，这几人身后还跟着好多宫女内侍。
　　“呀！陛下！”宋语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宫里等着陛下召见呢！竟这般失态，真不知如何是好，慌忙之中竟扑通一下跪拜在地。

　　这出其不意的一拜让众人有些措手不及，宋廓连忙跪下，“小女连日行船，有些晕船，如今得见天颜，失了方寸，陛下赎罪！”
　　“你就是语桐？何以如此慌张啊？”问话的正是宋语桐看到的那个留着长长花白胡子穿着厚厚棉袍的老人，当今的皇帝，鼎初帝，虞苻。
　　宋语桐并不知虞苻走到了自己跟前，以为自己跪的还是那位谪仙人，语无伦次地说“因为仙人！我看到了仙人……”而虞苻却以为宋语桐说的是自己，大喜过望，捋着胡子朗笑三声，“谷若呀，看来这个孩子跟本座有缘，比你更有慧根啊！”
　　被唤作“谷若”的，正是传闻中的珍珠娘娘，当今的文皇后，但因为皇帝痴迷修仙，给皇后取了道号谷若，这道号出自《道经》，“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将一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比作生养天地万物的谷神，而且这母亲还是他的妻子，失去的孩子也与虞苻脱不了干系，此般杀人诛心之能着实叫人齿寒。
　　文皇后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福了一福，算是对皇帝的回应，然后亲自走到宋语桐跟前将人扶了起来，宋语桐被近在咫尺的面庞惊呆了，失神地唤了一声“神仙姐姐？”
　　文皇后嘴角微微扬起，似有笑意，但却无法掩盖眼神中的悲戚。

　　这真是一个活在地狱中的女人，崔鸣雁不知为何读懂了文皇后眼中的悲戚，心也不由自主跟着沉了下去，明明身处七月盛夏，却如坠冰窟。

　　“陛下，娘娘，小女失仪，惊扰了圣驾。”
　　“无妨！”虞苻拖着厚厚的棉袍走到首座上坐下，身后半臂之远的距离跟着国师司马稷，他身穿轻薄的罗袍，身姿挺拔如松，行走间衣摆无风自扬，好生飘逸洒脱，而他身后跟着的玉清真人，虽是他的首徒，却步履摇摆姿态粗苯。
　　“宋将军阔别多年未见了！”虞苻声音带着老年人才有的虚弱，“快坐，”而后看向宋煊身后，“这是……？”
　　“回陛下，这是长子怀德，怀德之妻崔鸣雁，次子煜，小女语桐和义子阿宝。”宋煊逐一介绍几人。
　　“怀德？”虞苻显得很吃惊，“上次见，还是个娃娃，本座给你封了个男爵，都长这么大了！”
　　“谢陛下，阔别六载，陛下龙体安康。”
　　“六年了……”虞苻目光看向虚无，仿佛被时间的匆匆流逝惊住了，须臾之后，虞苻缓过神来，“谷若，带着女眷和这两个娃娃，去花园走一走吧。”

　　虞苻并没有看向文皇后的方向，文皇后也只是轻轻点头，便带着王夫人、崔鸣雁、宋语桐和阿宝离开了少阴殿。

　　待几人走后，虞苻才开口，“国师你看，竟过了这么久，伯辅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帝君忙于修行，对人间的时间流逝不甚在意，原来不觉间已过了这么久。”开口的是司马稷，同为修行之人，司马稷年纪不在虞苻和宋廓之下，但相比皇帝却看起来神采奕奕，说话声音中气十足。
　　“啊，国师说得对，是本座神游天外，徒留身躯在此，都没察觉到，已经过了这么久，六年，本座的修为大有长进，所以方才语桐甚至以为看到了仙人。”

　　宋廓闻听此言却痛心疾首，他向前大踏出一步，撩起衣摆，跪在虞苻跟前，“陛下，您还要被这妖道蒙蔽到何时啊？！”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虞苻更是疑惑不解，“伯辅何出此言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