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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薄瓷(七) ...

  •   文司宥转醒时,最先敏感于室内的玫瑰花香,他一怔,旋即坐起身来,却被心口丝缕隐痛绊得又倒了回去,伏在被褥里嘶声抽气。他听到一串轻而疾的脚步声一路掠近,门开了,未曾发出一丝声响,绕过一架黄花梨嵌琉璃大座屏,那人在外间一停,倒抽一口凉气,转而掀帘进内室,同他打了个照面——宣连隐瞪着他愣在原地,神情难以名状,仿佛不知面前是人是鬼。文司宥默默直起身,与之相对无言。
      直到宣连隐奔出屋去,文司宥才堪堪意识到,他躺在昭阳公主的寝榻上。

      宣连隐一早听昭阳的侍女禀报说昨夜郎中来了府上一趟,还开了调理气血的方子叫她煎了送进昭阳房内,吓得赶忙往昭阳的院子里去。刚踏进当心间,就看见外间塌上文司瀛睡得安详,他大惊失色,转进内间,又一眼撞上文司宥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幽幽地望着他,宣连隐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差点膝盖一软当场给跪下去。
      一个荒唐的念头登时浮现在脑海里——
      公主殿下好大的本事,莫非一夜间把文家二郎都……
      宣连隐醒了醒神,汗都下来了,他顾不上礼节和寒暄,招呼也没打,径自冲出当心间。宣连隐脚步都有点儿发飘,当他拐进东次间,见昭阳公主容色宁和,正在镜前慢条斯理地梳妆时,顿时一口气一松,往桌边一靠,倒在椅子上呜呼哀哉。
      “殿下!昨晚上还说体恤我,今早就把我吓得命去了半条……”
      昭阳眉目一展,笑开了:“本宫念你操劳,昨夜特意嘱咐别来吵你,这还不叫体恤你?连隐,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宣连隐总算缓过一口气,打量了一番昭阳气色,就断定昨夜那郎中和药均不可能是昭阳所用,他稍微一盘,便猜到一二:“殿下,昨日是文会长他……?”
      昭阳点了点头,并未瞒他:“他气血攻心,昏过去了。”宣连隐愕然:“怎么会?”
      “被我气得。”昭阳面无愧怍,理直气壮。
      宣连隐扶额,明智地换了个问题:“那为何驸马也在外间?”
      “在哪儿躺着不是躺着?”昭阳轻描淡写道,顺手勾完了最后一笔妆,“让他跟文司宥做个伴不好吗……再者,本宫昨晚上不是说了,当心间里外两张榻都让给他们,有事想商量也好说话。”
      宣连隐沉吟片刻,问道:“敢问殿下,如今是否还对文会长拒婚一事……”
      昭阳冲着镜子里映出的人影露出惊讶的神色:“怎么可能?连隐,本宫在你眼中是那样小肚鸡肠之人?”宣连隐忙道:“自然不是。”“你且安心吧,这些事都过去了。”昭阳凝视镜影,尔后抬手拔下那对金红嵌碧的累丝凤钗,收进妆奁深处,另取了一根簪子出来,“连隐,不论旁人如何看待,文家二郎又如何看待,本宫立身行事,自来是堂堂正正、问心无愧的。”
      宣连隐一见那纹银嵌蓝宝君子兰剑簪,立即面色一肃。那簪子造型端庄朴素,蓝宝光泽稍显黯淡,并不贵重,样式也早就落伍了,一看就不是时下贵女们喜爱的物什。
      昭阳向宣连隐招手。宣连隐起身,郑重一礼,方才接过兰花簪,为昭阳簪上。
      “君子持身端正,俯仰无愧于天地,行思无愧于己心——此乃先太子对本宫的教诲,本宫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君子佩兰,悬剑于顶,以正其身,以正其行。宣连隐知道,这支君子兰剑簪,是先太子宣衍的遗物。
      宣连隐退后再一礼,昭阳公主与镜中人对坐,脸上笑意尽数敛去。
      “衍兄之后,我宣照此生,再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堂兄,堂兄,醒醒。”
      迷迷糊糊之间,文司瀛感到有人在试图推醒自己,动作算不得轻柔。他睁开眼,见到文司宥平静地俯视他。“霁月……我这是……”文司宥微微一笑:“堂兄睡得沉了。”
      文司瀛感到惘然,他于文司宥的眼底望见晨光盈盈,却也同时望见山倾海覆,石烂松枯。他不由得忧心,起身道:“霁月,你怎么了,你看上去很……憔悴。”
      此时,有人进屋,文司宥认出这是昭阳身边的侍女,她向二人行礼:“文会长,驸马,连管事吩咐了小厨房为二人备饭;此外,文会长还有一帖药,已按大公主交代煎在锅子上了,用过早饭后半个时辰内服下。”
      文司宥略一点头:“多谢。”文司瀛一惊:“殿下交代服药?霁月,你究竟怎么了?”文司宥轻笑一声,自嘲道:“无他,说到底,心思深重,积劳成疾罢了。”他继而询问侍女:“公主殿下何在?”侍女回答:“公主殿下有事外出,连管事随同,今日都不在府上,文会长和驸马自便即可,有事只管叫我。”“好,知道了。”
      昭阳在避他,文司宥并不意外。他反而轻松了一些。
      文司瀛有很多话想问,但他看得出文司宥没有要回答他的意思,一顿早饭他没吃几口,始终目光低垂,不知在作何思量。更何况他面色真的很差,文司瀛却偏偏一夜好眠,不知为何睡得毫无知觉,对前夜的事也没什么印象,家宴上昭阳公主同文司宥那一顿“小叔”“嫂嫂”的对垒也变得模模糊糊,遥远得如同前尘往事。至于二人为何宿在了昭阳公主当心间里,他甚至怯了,也不敢问。
      昭阳公主的侍女端了药来,文司宥喝了药,侍女递给他一枚蜜饯,他拒绝了。
      侍女走后,文司宥走出了当心间:“堂兄,走罢,我带去你个地方。有些事,你最好知晓。”
      “要去何处?”“堂兄去了便知。”说话间,文司宥一步过了门槛,没有要多等他的意思,文司瀛只要快步跟上。
      文司宥带着文司瀛在公主府上七弯八绕,弄得文司瀛都有些晕晕乎乎分不出东南西北的时候,他停在了一间窄小的、不起眼的门扉前。四下无人,静得有些异乎寻常,文司瀛感到一丝微妙的不安,一半是来自于这诡异的寂静,一半是由于文司宥这不把自己当外人到处乱钻的态度。文司宥一只手已经搁在了门板上:“进来吧,兄长。”说罢自顾自推门跨了进去,一袭玄白长衫隐没在浓郁的阴翳里。
      文司瀛满心疑惑,却还是跟了上去。文司瀛甫一进去,就被满屋烈烈香烛烧疼了眼。他神思一震,清晨里缭绕不散的困意立时散了个无影无踪。屋子里熏了檀香,案前点一盏长明灯,供桌上的瓜果饱满新鲜,想必是日日都有人来换的。
      文司瀛呼吸一窒——这是一间灵堂。昭阳公主在公主府上设了一间无人知晓的灵堂。
      堂前一尊灵牌,文司瀛刚要去看那上面刻的是何人名讳,文司宥却挡住了他的视线。文司宥驾轻就熟地在供桌前摸出三支线香,凑在烛焰上点香。
      “堂兄,我有一事问你。”文司瀛稳了稳心神,才应道:“你说。”
      “堂兄是否心悦大公主?”
      文司宥问得很直接也很平静,这令文司瀛有些猝不及防。在他得知昭阳曾心许文司宥之后,他就暗自琢磨文司宥究竟如何看待他与昭阳的婚事,又会如何同他提起。文司瀛想了很多,无奈他虽知晓一些这位家主的手腕和才干,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这个堂弟对世情的想法——他甚至想过,文司宥和昭阳,会不会根本就不在意呢?
      然而无论如何,文司宥此时的态度都有些出乎文司瀛的意料。他斟酌了一下,选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我与公主殿下是拜了堂的夫妻。”
      哪知文司宥听了忍不住笑出一声,不慎带到了伤,又倒抽一口气,他勉强压抑出一阵带血腥味的咳嗽,心想这借口着实是好用。
      ——文司瀛是本宫的驸马。
      嘴上说着公主、驸马、夫妻云云,没有一个人敢直言自己的心意,全都藏着掖着,生怕被当作底牌被探了去,成了把柄,被人拿捏、被人伤害。
      罢了,文司宥摇摇头,他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们?
      “无碍,堂兄现在不回答我也没关系。”文司宥改口道,他来到灵位前,举香齐眉,三拜叩首。
      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文司瀛终于看见了灵牌上的字。
      “家兄承永先太子宣衍之位”。
      文司宥叩首起身,将香插上,又摸了三支线香点上,递给文司瀛,示意他参拜,文司瀛未敢多想,自是照做。
      “堂兄,或许你听说过,昭阳曾指我为夫婿。”文司瀛一僵,随后坦然道:“是,我问过连先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与昭阳之间有缘无分,最多只算是交好的生意伙伴罢了。”文司宥平淡地解释道,说起这话时,嘴角居然也勾出一个微薄的笑来。文司瀛不置可否,他知道文司宥从不说谎,故而也不质疑他,直起身来供香上案。
      “诚然,昭阳对认可的人都会特别亲近一些,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堂兄不用多想。人前我称她殿下,人后我也可以叫她昭阳——但这世上仅有一个人能唤她阿照。”文司宥这会儿真是一点笑都挂不住了,他冷漠地看着文司瀛,露出一种怜悯的神情来,然而正是那怜悯,让他看起来如此可悲。
      “她心里始终都有一个人。”
      文司瀛神思一动,一瞬便知道文司宥说的是真的,也晓得了那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灵前牌位——
      先太子宣衍。
      他不由得错愕,昭阳公主心里的人,竟是她嫡亲的兄长。
      文司宥将他的神情收在眼底,警告道:“丑话说在前头,堂兄,你可不要蠢到当她面去提——此乃昭阳逆鳞。”“既是逆鳞,你又是如何知道……”“她从未对我说过,我也从未问起,这都是我推测来的。”
      文司瀛忍不住责怪道:“霁月,恕我直言,大公主殿下城府颇深,亦不输你,这样的事——你不该无凭无据全靠臆测。”
      “并非全靠臆测。”文司宥不以为忤,“昭阳是个利落干脆的人,不用无用之人,不留无用之物,但她却留下了所有与先太子有关的东西。”文司宥走到灵前,“譬如这剑——”
      文司宥打开供在灵前的檀木螺钿金丝匣,里面卧着一柄清绝美丽的剑。文司宥随手拿起来,“锵——”的一声掣出鞘中锋刃,剑吟清澈,刃光如霜,先后照过文司宥与文司瀛同出一脉的两双眼睛,寒凉刺骨,熠熠生辉。
      “这是玄霜剑,昭阳少时用过、却早就弃用了的剑。她一直留着这剑,是因‘玄霜’一名乃先太子所赐,取自‘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
      文司瀛被那阒寂的剑光震慑住了,那剑纤秀、美丽,有一分多情的风骨,却经年累月躺在华美冰冷的匣子里、供在白烛煌煌的灵前,进而生出一股幽冷迫人的寒意来。先太子宣衍的死是昭阳大公主一生的痛,她因在西北与渠戎打仗而抗命不回,没能见到先太子最后一面,皇后甚至因此与她生了嫌隙——这等抱憾事坊间多有流传,太叫人心痛,文司瀛也有所耳闻。他也知道昭阳与先太子感情甚笃,立志要成为他的大将军,为他镇守河山,靖平疆土——早些年,这还是一桩难得的佳话。
      只是他不知道,昭阳对先太子怀有的是那样的情意。
      文司瀛想了想,道:“可是,昭阳殿下与先太子一起长大,对先太子的死心中有憾,留下许多旧物寄托哀思,也是很正常的事啊。”
      “睹物思人,聊以慰藉是正常的。可若是只是思念自己敬爱的兄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文司宥这一问把文司瀛问住了,满堂幽幽烛火在他的单目镜上安静地燃烧,那微黯的火似乎也把他的深沉的心思烧成了一片盛大的飞灰。
      “她在人前绝口不提先太子,这座灵堂的存在,更是少有人知道的。
      “堂兄,你不明白么——
      “守着爱怕人笑,更怕人看清呐。”

      文司宥步出公主府,转过吉华大街时,在街边一架轿撵边驻足,轿帘缝隙里透出个端坐的人影,并未因窗下停了个人而有所动静。
      文司宥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只低声一叹,说了一句话,便径自远去。
      恩仇爱恨太扰人,他终是不能从诸多俗事里赎身,终归只能选择放下,就算有愧有悔,他也不再回头了,是时候还自己一个清静。

      ——“昭阳,文霁月就此拜别了,你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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