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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薄瓷(六) ...

  •   “殿下早些歇息吧,在下告退。”宣连隐陪昭阳公主走到明间外止步。“嗯,今日辛苦你了。”昭阳掩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确实有些疲累。”宣连隐会心一笑:“国事劳人,人事劳心呐,殿下。”他行了一礼,昭阳还半,举步离开了。
      待宣连隐离去后,昭阳仍驻足当心间外的廊下,望着天心圆月等了片刻,才敛起脸上惬意笑容,转过身向着来路道:“出来吧。”
      文司宥从窗棂下的阴翳里转出来,与昭阳之间隔了寥寥几步,水磨灰的廊砖上铺满澹澹月光,宛似一条寂静的河川将二人分隔两岸。
      昭阳随口问道:“你还没回去?驸马呢?”文司宥从容答道:“点了一支安神香,让堂兄休息一会儿,他累了。”
      昭阳冷笑:“哼,在本宫府上做这种事——日里头中庭演武的时候,可没有下人去迎你,谁允许你擅自走密道入府……可是本宫昔日太纵容你了?”
      “还请殿下海涵。”文司宥面无表情道,“文某有一事非得请教殿下不可。”
      昭阳倒也并未因他的逾矩生气,只是不以为意地挪了半步,照旧抬头去看檐外朗月:“说罢。”
      文司宥的单目琉璃镜上折过一道讳莫如深的微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于那如水的静谧中开口。
      “殿下,你到底,是否属意司瀛?”
      昭阳莞尔,回得滴水不漏:“文司瀛是本宫的驸马。”
      “历朝历代,没有哪一位想望着储位的嫡长公主……”文司宥依然面容平静,唇齿间却是厮磨了一下,才吐出剩下半截话,“敢说自己与驸马情投意合。”
      昭阳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她“哈哈”一笑,摇了摇头。
      “情投意合?文霁月,你未免太薄情。”
      她声音很轻,不见平日里那股嫡长公主的威严做派,一双凤眸没有金红勾画,却在夜色浸润下变得十分温和淡泊,明月满照,艳色无双,却又有一股人间留不住的疏离感,没由来地叫人心折。
      文司宥缓缓睁大双眼,露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昭阳,你也配说我薄情?”
      文司宥在昭阳公主云淡风轻的态度里不可遏地生出几分怒意。她心就如这寂寥的长夜,只肯环抱一轮旷古明月。文司宥从前就最看不惯她这一点——她心里除了那已故的挚爱,分明没有其他任何人的位置,却偏偏要浑不在意地亲近那些叫竭力按捺着爱慕之心、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沦陷的可怜人,他们辗转反侧、日夜难宁,她却是一身的磊落光明、坦坦荡荡。
      “老爷无碍,是大公主殿下亲自看过的……
      “多谢家主悉心挑选的金凤钗,昭阳大殿下很喜欢,还戴上了。
      “这都是家主的功劳。”
      ……
      两日来那些刺痛文司宥的只言片语此时轮番在他脑海里吵嚷,叫他头痛难忍,他不得不撇开目光,以免看到她簪着的,他亲手为她选的那双钗头凤。他越不想看,就越发不可控地想起他在中庭见到的那一幕:昭阳一手持枪,一手抽走了文司瀛的发带绑在凤枪上。她甚至挽起文司瀛的落发,对他微笑的样子让文司宥几乎以为接下来会有一个吻。
      ——她根本就不爱文司瀛,却就在短短两日间放任文司瀛万劫不复地倾慕于她。
      ——这世上还有谁比她薄情,比她残忍?
      ——她甚至当着别人的面当而皇之地叫他“小叔”!
      文司宥刚想开口讽刺昭阳玩弄文司瀛的感情,却被昭阳堵了回去。

      “文霁月,本宫当年把婚书给你的时候,可没有辜负过你。”

      文司宥被这句话钉在了当场。

      “时至今日,本宫也没有哪一件事做得对不起你过。”

      昭阳不给他驳斥的机会,一连两句,不啻一刀捅进他心窝又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她冷静地站在几步之外,早就看穿了他。不仅如此,她还眼睁睁看他捂着他穿心的孔洞血流成河,心平气和地一遍遍提醒他,逼迫他想起来——想起当初她给过他机会,给过他心意,而他将之弃如敝履。
      “当初,先太子殁后,你想让本宫履行圣上定下的婚约,本宫允了。”
      文司宥立马抬手摁住胸口,却根本摁不住胸中接连振开的剧痛,那痛如疾风骤雨,密密匝匝地打在他身上,每一下都穿皮透骨。
      “你作为文家当家人,不愿将整个文家与公主府捆成一条绳上的蚂蚱,本宫也允了。”
      文司宥的嘴角缓缓淌下一条猩红的血线,在他润朗如玉的脸上,这一道不祥的红挂下来显得尤为刺目,仿若陨星坠空,河山恸裂。
      “你打得一副最好的算盘,求本宫指文司瀛为夫婿,本宫还是允了。”
      他的心仿佛失去了血肉支撑,唐突地塌陷下去,紧接着喉头一甜,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昭阳无动于衷地看着文司宥被激得吐了血,仍在毫不留情地陈述:“你希望本宫看在你的面子上,在外人面前回护司瀛,别太冷落了他——本宫不是一一都如你所愿了?你还在不满什么,你还想同本宫要求什么?文霁月,你还有脸指责我——你未免得寸进尺!”
      文司宥突然无比渴望回到那年冬至宫宴,他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宣京萧条的冷雨——文司宥想回到那场寒冷伤人的雨中,披着大氅打一柄伞,站在白玉小飞虹下,重新找回他与昭阳的相遇。
      他想重新回忆起,那只望了一眼,便想为她孤注一掷地赌上全部的冲动。
      “文司宥,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文某这是托己身于殿下、寄厚望于殿下——
      “公主殿下,你可莫要辜负我啊。”
      其后岁月纵白驹过隙,世事翻覆。事到如今,她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文霁月,我昭阳从未辜负过你,更没有一件事做得对不起你。
      可他不能。
      他却不能。
      文司宥踉跄了两步连连后退,他一阵晕眩,不得不伸手扶住廊柱。鲜血一口接一口直冲喉间,他顿时站立不住直接跪了下去,身上璎珞穗子啷当作响,赤红的血喷涌而出将玄白前襟染透。那骤起的诛心之痛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简直要将他的脊梁节节断碎。
      ——这是文司宥人生第一次恨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
      他明明一步都没有走错,一着都没有算漏;如今的局面里,不论输赢成败,谁都是舍的多,得的少,唯有他文司宥是通吃全赢——
      可他却后悔了。
      文司宥气息虚弱了不少,吃力地喘着气抬起头,去看昭阳。昭阳依旧立在满天朗照的月色里,一袭素裳何其凛冽,犹似不懂人间悲喜的谪仙人,将他的痛苦与尘埃草芥一视同仁,一边普爱世人,一边在他的面前悭吝于一丝虚情假意的怜悯,不肯宽慰他,没有一点慈悲可言。
      “此外——”
      昭阳漠然地看着文司宥伏在地上连连吐血,语调又更冷一分。
      “无论有没有驸马,储位原就是本宫的,那是先太子留给本宫的东西。嫡长承储天经地义,先太子留给本宫的江山,本宫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谁也别想动,谁要动了——
      “就得死。”
      文司宥眼前一黑,喉音里翻涌着破碎的血沫,已说不出话了。
      昭阳睨了文司宥半刻,终是叹了口气,转出去招了个侍女到身边,低声吩咐道:“悄悄地,去请个大夫过来,别吵着连隐,他今日已够累的了。”
      “是,殿下。”
      昭阳有点不情愿地理了理袖口,拔了金凤钗重新挽好头发,回到廊下,向文司宥走去。

      文司宥意识渐渐恍惚,眼里也不怎么看得清了。他心道,这都是因果现世报,报应他薄情,报复他算计。
      因他谨慎又贪婪,他行商多年,遍历天下,向来不惮冒最大的风险去博最丰厚的利益,可到了自己头上,他畏怯了,后退了一步,不敢把成败的关键维系在自己的心念和昭阳的感情上。可他又不能放手与公主府结为姻亲所带来的巨大利益,世家大族、皇亲贵戚,没有哪一家不想求娶昭阳公主,公主的婚事一旦落定必定成为一次势力洗牌的契机,有人上去了自然就会有人被踩下去——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文家做大到这般地步,不把这桩早就定下婚事捏在手里眼见得必定变成案上鱼肉任人宰割,文司宥不肯娶昭阳公主,但文家却必须和公主府结亲。
      于是他以序齿为由,把文家这一辈的长子,自己的堂兄推了出去,求昭阳指了文司瀛。
      ……都是报应。
      文司宥合上了眼睛,薄唇被血洇得殷红,衬得整张脸更加苍白。他满心绝望地想起,他原不是嫌恶昭阳薄情,而是恨自己明知如此,却仍对她有意。
      他翕动嘴唇,无声呢喃,一头栽向了满地血泊里。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红颜未老恩先断。那年冬至,白玉小飞虹下,一场宣京冷雨里的他与昭阳公主,想来是……
      死生不复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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