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陵湖》墨桃朱旧

1、前缘

　　人间偃蹇。你大可去随时可能倾覆的西白塔，但是不可去傍山含雾的春陵湖。因为照老一辈人的说法，春陵是忘川河水与人世江潮交汇的地方，悟不透的人便至此，前身种种宿缘但袭入心，就是从此痴痴颠颠了的也有，更匡论那未知事的顽童。因此家中凡有稚儿如珠如宝的，总不许他去那里。是怕折减了寿数，情深太伤的缘故。

　　三更潮信来，贺双卿正望湖那边走，就听得头顶树间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我说，你可不能再往那边走了。”

　　“为何不行。”双卿仰头打量上方的这株悬铃木，只见枝叶离披，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藏得下一个人的样子。

　　可是偏偏那空无的声音又从四面都传了过来，“你年岁尚小，再往前行，便要平白承担几世几生才攒下来的苦楚，所以我让你不要再往前走。更深露重，还是趁早回家，莫令父母担心。”

　　贺双卿站在树下，突然悲色满面。“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你看我不过及笄，其实已经身怀六甲，再回去还不知要忍受什么样的折磨殴打。与其生养骨肉带他来世上受苦，倒不如干干净净，趁着逃出来的机会同它以死了之。”

　　那人听双卿是要求死，禁不住发怒喝道，“我无色无形，自然不能左右你的心思，不过是眼见得有人不知深浅就到处冲撞，大祸临头还万事不知，总气得浑身发抖难禁。如今只不过是耐着性子劝你一劝。你既不体恤腹中胎儿和堂上父母，我又有什么好说！天下想不开之人多了，难道我还要一一拦着他们求死不成。”

　　双卿听这人口气虽凶，其实是恨自己无求生之志，言语全是出于一番侠骨柔肠。冷意先就去了三分，倒反过来开解树上这人，“你听我说，人固有一死。如今我赴往春陵，全是出于本心，算得上是从容赴死。若是苟且留待到不得不死，微贱之躯行不由己的地步，就如同那剑刎的楚项和虞姬，纵后人千般怜我，疼我。时势里依旧如言不由衷的提线木偶，虽是活着，心却死了。只剩一副腌煎了的躯体肝肠，又不知使几人遭祸，与其强词邪色污人耳目，倒不如早进往生，使回去的那一个我还是清清白白的。难道不好？须知生者，苦也；死者，乐也。人死如灯灭，吹尽不了因。因此这于我是幸事，不是祸事。”

　　那人气极反笑，“你这姑娘真是不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凡人口，都不是天生地长，哪能事事顺其自然，如今你稍微受挫就有轻生之念，使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兼带累腹中无辜稚子，使其未出生便惨为江心水鬼。但凭是什么烦难悲苦横命，也不致这样欠缺德行，实在委屈，狠命一哭就算了。也没有这样闹的！“

　　双卿本是被拐卖到异地客乡，父母慈颜几乎忘却，早晚劳作尚且备受公婆冷眼，稍一犯错便被殴近死，如今猛地听见这毒辣辣赤诚坦率的肺腑之言，心酸难忍，怆然间落下泪来。“你是个心肠慈悲的好人。不过我活着违心拧意的事情实在太多，你帮不了我。”
　　那人冷哼一声，不更作言语。双卿不恼他，直要往前走，却被他刚刚一番话勾起隐隐约约一丝恋世之意。她心想，我遭逢大难，投湖不过是全我气节之举，绝不是不堪受辱意志消磨。双卿自小读书识字，如今炊饭烧水尚且偷闲写诗，这人一番话，显然是将我视作了荏若蒲苇之流，难道小奴生前困窘，身后还要蒙受不白之冤，使人诟辱吗？

　　事情想定，双卿转过身来，恭敬道“恩人可有纸笔，容我写封遗书存世。”

　　“死都死了，还要做那些繁文缛节的虚架子。何等可笑！”那人嗤笑不已。待双卿垂首，却看见树下青石上稳稳妥妥的一封纸笔。贺双卿大奇，道这人或是山精鬼魅，或是武功奇绝，却言语泼辣心思温淳，不诱人死，反劝向生。因此并不怕他，只是暗叹:假使世人皆若此，双卿何必赴春陵？

　　当即持笔落成一阙《凤凰台上忆吹箫》，通篇三四春字，“算是取我葬身之地。”双卿一声长叹。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侬，递将春你，是侬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贺小奴双卿绝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