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风撞上春雨》城九

2、贰

　　佟春想过无数次，再见邵秋，他要说些什么。
　　也在无人的角落自导自演地排练过独角的戏，一个人担着两个人的戏份。
　　经年再见，那许多话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与一句简短的问候。

　　“邵姑娘，好久不见。”佟春欠身抱拳，行了一个浅浅的礼，趁着没人看得见他的眼，将情绪都掩藏在心底。
　　再抬起头，他只余一派平静，正对邵秋含着讽意的面庞。
　　那一对本该缱绻多情的桃花眼里，只有属于佟三公子的沉稳气度。

　　“嗯，好久不见。”邵秋欠身还礼都带着不耐烦，“真希望从来不见。”

　　嚯，这俩人估计不止有一战之约，还有仇。
　　心思活络些的，已经从仇脑补到情仇，再脑补了一出大戏。

　　“邵姑娘说笑了。”佟春浅浅微笑着，令见了的人如沐春风。
　　“我都叫你提头来见了。”春风刮到佟秋那，已经越了两季成了冬风。
　　“在下可没法把项上人头砍下来提给邵姑娘，只好劳邵姑娘明日亲自动手了。”无论什么风，在佟春眼里都是他的秋风。

　　“好，你说的。”邵秋略略扬起下巴，右掌左拳行了一礼，“明日月下，七情山巅，六欲寺前，生死不论。”
　　佟春迟疑了一下，还是执了同样的凶礼，缓缓说道：“生死不论。”
　　四个字撂下，他腿一软，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气。

　　有人扶上了他的肩膀。
　　“大哥。”佟春强撑着不失了仪态。
　　“散了吧散了吧。”来人正是佟家大公子佟昌，遣散看热闹的人群，再看向折身就走的邵秋，目光一凝。
　　“竟是小秋儿。”他有几分似假还真的讶然。

　　“嗯，是她。”佟春点点头，终于还是淡然，“走吧大哥，去找知真长老。”
　　看得出佟春似有难言之隐，佟昌理解地一笑。
　　兄弟两人并肩走上七情山。

　　“佟家兄弟两个感情真好。”有人感慨。
　　“好？那二公子佟晋是怎么没的？”旁人持反对意见，越看这弟兄俩越觉得是貌合神离。
　　“难道不是病死的？”
　　“兄台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那人放小了声音，附耳轻声，“据传啊，是被毒死的。”

　　“怎会？”前人惊讶，“佟家又不是什么王公侯爵，怎么至于把亲兄弟弄死呢？”
　　“啧，到底是偌大个酒庄呢，黄白之物海了去了。”那人鄙夷之中也有些艳羡，随即变得恶毒，“更何况，是不是亲兄弟，还两说呢。”

　　“嚯？”前者惊讶不已，“真的假的？那为什么他们还装兄弟情深？”
　　隐隐的，他其实有些相信了。
　　“这里面可有故事了。”后者一振臂，“兄台，相逢即是有缘，咱们且吃酒去。”
　　两个人渐渐走远了。

　　邵秋在树上听完这一节，默默握紧了乌木刀柄。
　　“佟春……”她压抑着什么，最后叹息一声，跳下树去。

　　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油纸，油纸里包着一块炊饼和一张糯米纸，纸上用糖写着“江边月下，酒香桂花”。
　　女孩笑笑，将这张甜味的糯米纸吃掉，然后咬着凉炊饼走远。

　　夜色已至，她沿着江畔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月出东山，在江面上洒下一片银白。
　　邵秋拖着刀，攀到江边崖上，果然在一颗桂树下看到了人。
　　翩翩公子，在月色下负剑而立，仰头看着一树金黄桂花，人与剑，都披上了几分柔色。
　　剑名过雨，青光湛湛藏着锋芒，又或许没有锋芒，剑首垂下朱红的穗子，与青衣相衬。

　　邵秋扛着刀走近，他便转过身，正是佟春。
　　“你来啦。”他稍稍颔首，垂落的右手捻了捻袖角，一双点漆般的桃花眼盛着月色，也映着女孩与刀。
　　白皙的指稳稳握着乌木的柄，刀锋如故，而她已不再稚气天真。

　　“好久不见。”邵秋的语气比黄昏时平和了些，却仍是冷冷的，动作里也没卸下防备。
　　她向着树林的方向微微侧头，听着那边的动静。

　　“你我，就一定要到这种地步么？”佟春信手挽了个剑花，归剑入鞘。
　　朱红的穗子翻飞，又落入他的手中。

　　“我与你因何落入此等境地，你还不明白么？”邵秋讥俏一句，看着佟春转瞬苍白的脸色，指尖掐入掌心。
　　又在疼的那个临界点上松开。
　　她凭什么，为他而痛呢？

　　佟春痴痴地望着她，眼中满含痛楚：“秋娘——”
　　“不要再叫我秋娘。”邵秋眸光益冷，硬邦邦地拒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小师姐。”佟春忍痛换了个礼敬的称呼。
　　“你还有脸这样称呼我！”邵秋指着佟春大骂，“卑鄙无耻忘八端！”

　　被骂的狗血淋头时，佟春终于带上点笑意，那点柔和却退了，神色微冷：“忘八端，你真是这般认为的？就不信我，只信死物？”
　　“证据确凿不说，你也早便认了，否则何来明日一约？”邵秋也笑，格外苍凉，“呵，佟三公子是想反悔不成？”

　　“也罢。”佟春自嘲地一笑，。
　　“我没做过，你不信我，那便明日以战，叙个分明！”
　　最后八个字，分外铿锵，难得有力。

　　他与邵秋擦身而过，远去不再回头。
　　邵秋微微瞪眼，然后看向那棵盛开的桂树。
　　只是一瞬，她就收起了不过些微的出戏。

　　“啧。”她只是这样回应一声，然后她面向江面，席地坐在断崖上。
　　月近圆，色清冷。
　　映在江水之上，更冷。

　　直至树林里的人走远了。
　　邵秋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叹息一声。
　　“啧，差点没忍住。”

　　她好想，好想抱抱他啊。

　　在桂树下找了个方位，俯身指尖按了按湿润凌乱的土，邵秋握着带鞘的刀，毫不在意这是天下闻名的宝刀，随意拨开泥壤。
　　半尺深处，埋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酒坛。
　　坛上刻字：“只此二两，多喝误事。”

　　“过分。”邵秋笑笑，开坛仰头，一口闷下。
　　浓烈酒香混入桂花香，随风飘散。
　　“哈哈哈哈。”她放肆地笑着，一抹嘴角，将酒坛抛入江中。
　　“不知愁，此夜酒！”

　　水花溅起，陶坛沉江。

　　“快了。”邵秋抱着剑，低声告慰自己。
　　擦身而过时，他道了一声压抑低沉的“久等”。
　　想起这许多年的离愁，邵秋讽刺地笑笑。
　　“好戏早就开场了啊。”她轻声呢喃。

　　月色撩人，邵秋饮了烈酒，有点上头，索性倚在桂树下枕着刀盖着月光阖目睡去。
　　明日定是晴好罢。

　　江心泊着乌篷，随波逐流，四人在船头围坐，围着一碟子盐豆闲话。
　　“有酒气，像是桂花酒。”樵夫突然直起身子嗅着风，渐渐陶醉。
　　“不是桂花酒，是桂花香和你那酒。”他看向壮汉。

　　“佟家的酒？”壮汉掂着他的牛皮袋，“我在佟家酒庄分店杀人时顺出来的，觉得这酒乃是平生所饮最烈。”
　　“佟家酒庄？莫不是三月前桂宁镇？”书生微微蹙眉，出言求证。
　　“正是。”壮汉懵了一下，“你如何知晓？我记得我没留暗记，这是雇主要求的。”

　　“可我听闻，此人死于断风刀下，是邵大姑娘向佟家寻仇所为！去不得本家，便拿无辜人下手！”书生几乎是喊出来，说完便是一咬牙。
　　壮汉与樵夫面面相觑。

　　“此事恐大有隐情。”老翁摸一颗盐豆，高深莫测地说道。
　　“这谁都能猜到了啊。”壮汉垂头有些懊丧。
　　“不对！”樵夫皱眉，“这样拙劣的嫁祸，岂不是有几个人对一下说辞，就能发现端倪。”
　　“那你对邵大姑娘印象如何？”书生一展扇子，问道。

　　樵夫愣了，最后吐出三个字：“杀，杀神？”

　　“刷！”
　　书生又合上扇子，颔首：“便是如此。”
　　他顿了一下，听风声确定七情山的方向，叹道：“墨已泼到雪浪白纸上，再洗，也无可脱去。”
　　老翁再拈一颗盐豆缓缓嚼着，然后抖掉胡子上沾的盐屑。
　　“再说，断风刀那独特的刀痕，可不是轻易就能作伪的。”书生补充说道。

　　四人沉默了一阵，樵夫看向壮汉：“姓耿的，你以后还是挑一挑客人罢，别什么垃圾玩意儿发的任务都接。”
　　壮汉哑口无言。
　　“老夫倒是想问。”老翁叩一叩桌面，“为何只此一事为伪，你们便笃定所有事都不为真？”
　　三人面面相觑。

　　“大概是杀神姐姐太坦荡，爱恨皆直白，让人不信她会有这般多宵小行径？”樵夫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不可信。
　　他却看到那两人皆是赞同地点一点头，墙头草一般应声：“是啊是啊。”

　　佟春回到六欲寺，正碰上佟昌出来。
　　他笑道：“原来三弟回来了，我还道三弟有什么要紧事，正愁明日战约。”
　　“月色正好，桂花当季，小弟去外面散了个步。”

　　“三弟可真有闲心。”佟昌的神色却分明有着点失望。
　　“只是打一架罢了，不碍月色花香。”佟春略敷衍地说完，犹是低落，一抱拳，“小弟先去睡了。”
　　“去吧。”佟昌倒是心情颇好，也没有太掩饰自己的情绪。
　　沉浸在自我情绪里的佟春，当然没有注意到。

　　直至佟春的身形消失在回廊，佟昌才朝一个方向尊崇地一拱手：“阁主，我相信，他们是真的反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