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篇为情愁》毁尸灭迹

8、8 乌夜啼

　　醉云阁。

　　“妈妈，那李寻欢真的像你说的那么迷人吗？”
　　“那当然，虽然妈妈我那时年纪还小，还不是万花楼里的红牌姑娘，不能靠近着去伺候他，但是，即使是远远的望着，也觉得真是不枉此生了。”
　　“那后来呢？”
　　“唉，可惜啊，没有后来了，他让他表妹误会他是个花天酒地的浪荡子之后，又很快着手安排了一段荒唐的婚姻，逼他表妹死心，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了……真是太可惜了……”
　　“妈妈，您的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你懂什么，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李相公那样的完美无暇的恩客了，他那气度我说不出来，可是他那脸儿俊得要命，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他那腰儿又细得要命，让人忍不住想握一握；还有那腰下边翘起来的……”老鸨有些□□的吃笑起来。
　　“呵呵，那妈妈定是忍不住想要去……”姑娘们正要嬉笑，却突然看到一个年轻人走进了醉云阁。

　　“哎哟，这位公子啊……”老鸨和姑娘们一哄而上。

　　龙小云不耐烦的拨开了耳边的聒噪，“别来烦我，拿坛酒，然后就离我远点儿。”

　　姑娘们识趣的离开，这位公子一进门的时候，身上那种气度实在让人着迷，仿佛一树冷然绽放的梅花，但靠得近了，才发现他已经是酩酊大醉，朦胧的醉眼中是掩不住暴戾之气。
　　没有人愿意惹这小煞星。

　　一坛、两坛、三坛……
　　当龙小云喝到第五坛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醉云阁的一个角落里，居然有一个人居然不比自己喝得少，不比自己喝的慢。
　　龙小云努力的瞪向那个人。
　　他看不清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喝酒时的落拓忧伤与自我摧残却是龙小云再熟悉不过的。

　　“不要喝了！听到了么？不要再这样喝了！”龙小云踉跄着冲撞过去，一路尽是桌椅挪移盘盏跌落的声音。

　　龙小云终于握住那只灌酒的手，重重的把那手按在桌上。

　　“放开我，你凭什么管我！”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龙小云有些怔仲：为什么声音变了？

　　“不，不许再这样喝下去了……
　　我累了，真的累了，这十年来，你可有一天不是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的吗？没有一个时刻我听不到你那撕心扯肺的咳嗽声，我怕呀，我怕听到啊，可是我更怕听不到啊……
　　你知道不知道，你每一次喝酒我有多痛恨！恨我无能为力，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没有能力阻止你这样折磨自己，我没有能力延续你的生命，我甚至没有能力可以说出来我喜欢你……
　　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和老天爷抢命，每一天，每一天，我的嘴都在和我的心交锋；十年了，十年了，我真的累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禽兽不如？你是不是觉得我肮脏龌龊？你是不是厌弃我了？即使我跟你道歉，你是不是还是对我有了隔膜？不要，不要厌弃我。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龙小云的舌头有些大了，含糊的低吼着。十年共处的情形走马灯般的在眼前旋转；昨天那厌弃的眼神飞刀般如影随形。

　　“你喜欢我？不，没有人喜欢我，没有……我是一颗小铃铛，用得着的时候你就摇一摇，用不着的时候你就丢掉……所以，没有人喜欢我，所有人都只是利用我……我喜欢的人，永远也不喜欢我，甚至不允许我去喜欢他……”女子的声音中饱蘸着孤楚。

　　一滴灼热的泪滴在龙小云的手上，龙小云心中仿佛被狠狠的刺了一刀，涣散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龙小云抬头，却看到自己原来是握着一个陌生的女子的手，和她说话。

　　放开手，龙小云抢过那女子的酒坛，仰颈饮尽，“不被允许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这事本来就常常发生，又不只你一个，有什么好难受的？”

　　“他不但不允许我喜欢他，而且还……呵呵，还逼着我去喜欢另外一个人，把我送到别人的手里，说是爱护我……哈哈哈哈，你说，我能不能喝酒？该不该喝酒？”女子一把抢回酒坛，摇了摇，发现酒坛空了，双眼一红，仿佛要委屈的哭起来。

　　龙小云一怔，是的，自己的确比这个女子幸运，虽然不被允许爱上李叔叔，但至少李叔叔是自己唯一的李叔叔，李叔叔答应过娘会永远照顾自己，李叔叔永远不会把自己送给别人。“你的确更不幸……来，我陪你喝……老鸨，再拿一坛酒来。”

　　老鸨皱了皱眉头，这两个人，喝酒为什么不到酒馆？到妓院却不招姑娘只要酒，简直是太侮辱人了。可是老鸨却还是乖乖的捧上一坛酒。

　　“来，喝，你真好……从来没有人陪我喝酒，没有人关心我……你比他逼我嫁的人好多了……不如你娶我吧……”女子吃吃的笑了起来，一把捧起龙小云的脸。

　　“好啊……我今天本来就是来这里找妻子的……你比她们都好……嫁给我吧……”龙小云也吃吃的笑着，努力的拿稳酒坛，给女子倒了一碗酒。

　　“你不怕我的身份来历不明？”女子搂起龙小云的肩膀，趴在他的耳边大着舌头说。
　　“怎么不明，很明啊，你的身份不就是个女的吗？是女的就行……男人跟女人结婚，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老天造出女人，就是要和男人结婚的……”龙小云笑得很浪荡，是的，是女人就行了。
　　只要不是男人，不就不会被世俗诋侮，不会连累到李叔叔去自责去痛苦了么？

　　“好，我江铃铃……”
　　“我龙小云……”
　　“我们今晚在此结为夫妻……”
　　“哈哈……”
　　“呵呵，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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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寻欢如同掠过水面的一抹月痕，潋滟着明灭的光芒倏忽西东。
　　纷飞的梅花如同多情的薄雪，在李寻欢的身畔依依不舍的流连旋转，而李寻欢那畅若行云，瞬如闪电的剑芒，竟也真个半分未曾伤及一片落梅。

　　“好！寻欢，这用剑之术，快也不难，猛也不难，难的是能拿分错开那转瞬即逝的机会，更难的是能存着永不错伤别人的仁慈之心……只是寻欢，如此一来，你要耗费多少心神？你要负起多少重担？你这样的病人，正是我们郎中最头痛的。”和李寻欢对舞双剑的关天翔突然停下来，慨然叹道。

　　“大哥这样的郎中，却是天下少有的。大哥的剑术才真是精妙绝伦呢，招式灵动，鬼神莫测，寻欢实在看不出大哥的剑式走向……”李寻欢也停了下来。
　　关天翔虽然只有招式，但从招式的起止来看，他的内力运行方式也定然是云波诡谲，与中原的内力运行方式大为不同。他这样的招式，如果能再配上他的内力，根本就是旷世不出的武林高手……可惜，他的内力已是全然消失……
　　本来，把内力输送给龙小云的该是自己才对……

　　关天翔怔然看着落梅纷纷随着月光流到李寻欢的肩头，看着他雪白的衣襟和乌黑的长发在夜风中微微漂荡，看着他精致得如同幻影般的面颊上映漾出的淡淡的悒郁……

　　忍不住，关天翔伸手扶上李寻欢的肩头，“寻欢，你可是在想我的内力？我再告诉你一次，寻欢，我真的一点也不介意，我是真心实意喜欢小云的……”

　　关天翔突然住口，李寻欢的脸上也浮现出尴尬和不自然来。

　　“寻……寻欢，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说的喜欢，是说我把他当做自己的子侄一样的喜欢和疼爱。
　　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小女儿，可惜她还在未满月的时候，就中了无法治愈的奇毒，还被人偷走……我之所以学医学武，就是想弥补那椎心刺骨的遗憾，当年我无法救回自己的孩子，我不要这世间还有父亲如我一样承受无可奈何的命运。
　　所以，当我看到小云的病也是无法治愈的奇毒时，当我看到你对他的那种血脉浓情时，我就无法遏制的想到了当年的我，我想弥补我的遗憾啊，我想为我的孩子做些什么……所以寻欢，我不是在帮你，你不欠我什么。
　　而对于小云，或许由于他是我一手救回来的，而且他的年纪也该和我的女儿差不多，所以，我总是无法不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看，我想给他一切他所要的，我不想要他痛苦，所以那晚，当我看到你病发时他那惶然无助的神情时，我才抱住了他，想以父亲般的身份来安慰他照顾他，后来……
　　或许我们都太慌乱了，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寻欢，我……是我对不起你……”

　　“不，大哥，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病发，也不会害小云如此惊慌，更不会害大哥功力尽失、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还要帮我照顾小云……”李寻欢体内舞剑时激荡的内力，仿佛突然反噬而上，他莹白的脸上陡然泛起了一片绯红，咳嗽从喉间逸出。

　　“寻欢……”关天翔搂起李寻欢的肩膀，半架半扶地把他拖到亭中坐下。
　　“寻欢，你怎么样？”
　　“咳咳……大哥，我没事……”李寻欢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却暗自叹息起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人再强，是斗不过天的。
　　“大哥，你说你是真心实意的喜欢小云，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的喜欢的，是么？”李寻欢不经意的半扯住关天翔的衣袖，眼中又浮现出初识那天关天翔给龙小云看病时的依赖。

　　“是啊。”关天翔谨慎的看着李寻欢，莫非他打算把龙小云交给自己，好安心而去？

　　“那不知大哥是否愿意和寻欢结拜，受小云为义子？”自己还能撑多久？还能照顾小云多久？小云吃了那么多苦，又由于他父亲的缘故而害他被江湖上多少人误会，怎么放心放小云一个人？

　　“求之不得。只怕……小云不知道肯不肯……”关天翔拿起亭中石椅上的披风，给李寻欢披上，揽起他的肩，略有些担心的说。

　　这是信赖我的第一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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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梅。亭。
　　亭中偎坐着两个人，李叔叔和……和谁呢？李叔叔为什么肯让那人揽住自己的肩膀？

　　真的是醉了……龙小云嘲讽的一笑：龙小云呐龙小云，你在痴心妄想些什么啊，借酒做梦么？你想揽住李叔叔的肩膀和他偎坐么？哈哈哈哈……愚蠢，李叔叔是绝对不会让人揽住自己的……

　　“小云，你回来了……你……你怎么喝酒了，还喝得如此醉？”李寻欢突然看到梅树下归来的龙小云，倏然站起，走到龙小云身边搀起了他。

　　“小云，你李叔叔很担心你啊，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还喝酒？”关天翔也跟了过来。

　　不是梦！没有醉！李叔叔居然和关叔叔……好好好，关叔叔，你真是比我强……

　　“哈哈哈哈……晚怎么了？喝酒怎么了？关叔叔你不知道我是李叔叔一手带大，一手调教出来的么？李叔叔的什么本事我没有？李叔叔跑到妓院喝酒的本事天下谁人不知？我这点酒算什么？”龙小云轻轻推开李寻欢的手臂。

　　真的厌恶自己，不是自己要求关叔叔照顾李叔叔的么？为什么真的看到了他们在一起，却会如此痛苦难过，却无法控制自己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李叔叔说的对，难怪他要厌弃我，我真的是个本性就卑劣龌龊的人，说什么是只为李叔叔着想，说什么只要能延续他的生命就不惜一切，原来，还是会顾惜自己的心痛，还是无法坦然的面对把李叔叔送给别人照顾的结果。

　　醉后的力气无法控制，龙小云以为的“轻轻”，却把李寻欢推得一个踉跄，或许，李寻欢根本没有料到十年来一向恭谨的龙小云会推开自己吧。

　　“小云……”关天翔及时扶上李寻欢的背，皱了皱眉头温言劝道，“你不要说这样任性的话，你李叔叔的身子才刚刚好一点点，你就要让他担心么？”

　　没有料到李寻欢会被推得踉跄，更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出手推开他，龙小云的酒吓醒了大半。
　　“李叔叔，你怎么样？我……关叔叔，对不起……”龙小云忧切的看向李寻欢，是的，自己只会伤害李叔叔罢了，李叔叔需要成熟的关叔叔来照顾。

　　“不，小云，我不碍事……”李寻欢微笑起来，看起来，小云也十分敬畏关大哥，而关大哥，也的确比自己更有家长的风范，比自己更能好好的照顾小云，教育小云，“小云，我和你关叔叔刚刚结拜了，你可愿意拜你关叔叔为义父？”

　　义父？？？
　　我的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我的长辈只有你李叔叔一个人！为什么要给我找义父？
　　你不允许我爱你就算了，难道连让我只依赖你都不可以么？

　　“哈哈，铃铃，你在什么地方？”铃铃，我比你惨，该你来陪我喝酒才对，我们结婚是对的……龙小云头晕目眩，天马行空的想着，吃笑着，突然一声长啸，颓然栽倒。

　　“小云！”李寻欢冲到龙小云的身边，抱起他来。
　　“这是酒精中毒，传甲，快去烧一缸热水把小云身上的酒气煮出来；晓风，拿我的药箱来……”关天翔看了看龙小云的脸色，皱着眉头却沉稳的安排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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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叔叔……李叔叔……”氤氲的水蒸气中，龙小云的面目模糊，但那喃喃低沉的声声呼唤却尖锐的刺痛着李寻欢的心。

　　那依恋的、怨恨的、焦灼的、无奈的……那样的口吻，多少个夜，李寻欢都在诗音的房外听到过。

　　诗音，你把小云交给我，可是我却没有照顾好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害小云如此痛苦挣扎？日间他那恭谨的口吻下到底藏了多少焦灼无奈和怨恨？他到底独自承受了多少苦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叔叔……李叔叔……”“表哥……表哥……”
　　两种呼唤声仿佛重叠在一起，李寻欢无法分辨，他的头很痛，他的心更痛：不，不要再这样呼唤了，不要再这样徒然的呼唤了，不要再独自承受了……

　　李寻欢突然纵身也跳入了滚烫的热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