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明清风》毁尸灭迹

16、（１６）风止。佛死。

　　李寻欢抱着怀中的龙小云。
　　李寻欢很奇怪自己居然没有昏倒。
　　李寻欢只是紧紧的搂着龙小云，紧紧的，紧紧的……
　　仿佛想汲取一些温暖，也仿佛是想把自己所有的体温都输送给小云，换回他一个睁开眼。

　　龙小云睁开了眼。
　　他看着李寻欢的第一眼，是浓浓的怀恨，然后，那怀恨渐渐淡了。
　　终于，止于平静。

　　“李叔叔……你回来了。”

　　龙小云沿着密道从张箐房间里重新走回自己和李寻欢的房间里。
　　张箐默默的跟在龙小云的身后，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瓶子。

　　龙小云走到窗边看了看传甲，又静静走回桌边，拿起一个很精致的瓷盏，看了看张箐。
　　张箐打开手中的瓶子，把瓶子中的东西倒在盏中。盏内便充满诡异的绿色液体。
　　龙小云从枕边拿起那六粒鹿茸丸，细细的看了看，然后放入盏中：
　　第一粒……
　　第二粒…………
　　第三粒………………
　　第四粒……………………
　　…………………
　　………………………最后一粒。

　　李叔叔，你给我的东西，绝对不让任何人再动它们。
　　让它们在这“碧螺春”里溶解吧，这样，化成了毒药，都只有你和我两个人的气息。

　　龙小云看了看那分明渴望却又强行忍住的张箐。
　　“傻孩子，你可是想要这药，来让黄天霸起死回生吗？”

　　张箐一抖。

　　“你又何必等他死了再去救他呢？你难道不了解我让你用罗刹掌对付黄天霸的用意吗？只要你能让他在四十九天之内回心转意来求我，你还怕我救不了他吗？”

　　是的，比鹿茸丸更神奇的东西这个龙舵主也有，只要他肯给黄天霸活命的机会，张箐就绝对放心了。

　　“傻孩子，你还不去追黄天霸？顺便把窗外那个呆呆的家伙给我引开，我不喜欢看到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谁？”传甲听到龙小云房间里传来声响。
　　张箐跳窗而逃。
　　“把李叔叔的东西还给我。”龙小云虚弱的声音急切的呼喝。
　　于是……传甲还有什么可以考虑的时间呢？
　　传甲刚刚追着张箐离开，窗外就走过来一个小丫鬟。静静的守候着。
　　“你走吧，不用守在这里了。把这封信交给梅二，天亮前，要他必须赶到这里。”龙小云从窗棂递出一封淡蓝色飘着梅香的信封，信封上印着一只酒杯，一抹流云。

　　……所有的闲杂人都离开了。
　　……这个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你和我的气息了。

　　龙小云轻轻坐在床上，坐在李寻欢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李寻欢身上的气息还在房间里飘荡，李寻欢抱起自己时的那种触觉还浓烈的萦绕，可是，他的人呢？
　　上半夜你还在为救我而焦灼，下半夜你就能放开我去救展昭、去和唐玉竹谈笑风生了吗？
　　你就这样放开我？你就这样离开了吗？
　　你能承受放手的后果吗？你敢面对离开的结局吗？
　　你觉得可以用你的慈悲去救渡天下所有的人吗？你觉得可以用你的坚忍来承受所有的苦难吗？
　　你觉得你的坚韧真的是－－没。有。止。境。？

　　错了！
　　你不是佛，我龙小云不允许你是佛。
　　你必须是人，是活生生的人。
　　李叔叔，让我们，来杀死佛吧。

　　记得诗音死的时候，自己仿佛咳出了心肺，可是，为什么，见到鹿茸丸都浸泡在剧毒“碧螺春”里，龙小云死一般的躺在床上的时候，自己却偏偏一声咳嗽也没有了呢？
　　没有咳嗽，没有眩晕，原来自己居然可以如此平静的面对。

　　李寻欢只是紧紧的抱着龙小云。
　　什么，都没有想。

　　“李叔叔……你回来了。”龙小云的眼中终于完全褪去了所有的怀恨。
　　这曾是李寻欢梦寐以求的。
　　但此刻，李寻欢既不开心，也不伤心。只是静静的看着龙小云苍白的面庞。

　　龙小云挣扎着动了动，仿佛想调整个姿势，李寻欢放松了手臂，让龙小云的头舒适的放在自己的臂窝中。

　　龙小云喘息了一下，“李叔叔，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李寻欢看入龙小云的眼中，他要龙小云一丝不漏的看清楚自己所有的真诚：“是的，小云，李叔叔喜欢你，胜过喜欢任何人。”

　　诗音死了，自己还能活着－－虽然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但李寻欢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如果小云死了，李寻欢觉得自己根本不再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就是这么简单。
　　很平静，很平静，很平静，所有的纠葛都让人疲惫，该好好的休息了。

　　龙小云笑了，笑的很虚无。
　　然后龙小云就摇了摇头：“不，李叔叔，你没有喜欢过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小云，你知道龙小云是谁吗？”

　　李寻欢平静的摇了摇头。

　　“从我懂事时，我就常常想问，龙小云到底是谁呢？
　　我去找娘。虽然娘总是在兴云庄的冷香筑里发呆，好像永远都活在我捉不到的世界里，但是娘还是会很亲切的抚摩着我的头，很亲切的看着我，只是我觉得很冷，因为娘的眼光总是透过我看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我想，我是透明的。
　　有时娘也会真正的看到我，于是娘的眼睛里就会有千言万语，仿佛和我是老熟识了，仿佛想对我倾诉，可是我害怕，因为我看不懂她眼睛的意思，我听不到她心里对我的话。我担心娘会不会嫌我笨，不要我了呢？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娘不会不要我的，因为在娘的心里，我已经听懂了，我已经在回应她了－－原来娘始终把我当做是她和她的表哥的孩子，把我当做是她表哥的少年的轮回。”

　　熟悉但久违的痛楚终于又回来了，李寻欢觉得仿佛身体中所有缠满了苦酒和痰腥的血都淤积上了胸口，他不敢咳嗽，只得任由那又苦又腥的血缓缓的淹没咽喉，顺着嘴角滴垂。

　　龙小云抬起手，温柔的为李寻欢擦拭嘴角的血。
　　“后来，我又想去问父亲。可是我也不敢。
　　父亲每天都在筹划如何对付你，激怒你，报复你，父亲的心意你永远都无法体会的。即使是我，在那时都也无法体会。
　　但我能体会父亲对我的厌恶。是的，我的出生是对他最大的侮辱。是他今生唯一痴恋的人对他进行的一个嘲讽。
　　父亲恨我，却并不因为我是龙小云，只不过因为我是娘的儿子，而娘，爱的人居然是你。”

　　看了看忍的十分痛苦的李寻欢，龙小云停下了话，轻轻拍了拍李寻欢的背，柔声说，“想咳就咳吧，你看你，总是忍着怎么行？我把脸转过去就是了。”
　　龙小云把头埋进李寻欢的胸膛，听着李寻欢胸膛传来的低沉的咳嗽声。

　　龙小云又开始说话，他的声音在李寻欢的胸膛里也显得沉闷起来，配着李寻欢低沉的咳嗽，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后来的阿飞叔叔也好，小红阿姨也好，甚至传甲，甚至杨艳阿姨，他们关心我，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知道李叔叔你关心我；他们讨厌我，也只不过因为我总是对你满腹怀恨，总是气你，总是欺负你。所有的态度，都只根据李叔叔你的情绪而起。
　　江湖上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想结交我，只是因为我和你有关系；他们鄙夷我，只是因为我是个不懂得李叔叔的厚意高天的狗。
　　将来，如果百代以后，还有人会像读传奇小说那样来读一段关于小李飞刀的故事的时候，他们也会提到和你有着关系的龙小云，对我或者鄙夷或者好奇或者诬蔑或者羡慕。可是，龙小云到底是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乎，只要知道龙小云是小李飞刀大仁大义，大慈大爱下，却恩将仇报，却还总是报不了仇、只能痴心妄想的可怜虫，就够了。”

　　李寻欢用哀痛而自责的眼神看着龙小云：原来，自己对他的伤害居然如此大，原来自己让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阴影和纠缠下，让他居然无法找到自我，让他居然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真实的存在……

　　“李叔叔，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如果你真的心疼我，我也会为你心疼的；如果你真的像你刚刚说的那样喜欢我，我也会开心的，会对你笑的。李叔叔，你喜欢小云对你笑吗？”

　　龙小云第一次对李寻欢真诚的、开怀的微笑了起来。
　　这样的笑容是陌生的，却又是无比熟悉的，李寻欢仿佛不用看，就能一丝不差的把这笑描绘出来，雕刻出来。

　　“是不是很熟悉的感觉？是不是简直能雕刻出来？”龙小云笑得有一丝自嘲，
　　“我娘，以前是不是都是这样对你笑？或者，我爹是不是曾经这样对你笑？”

　　李寻欢突遭雷亟。

　　“李叔叔，现在，小云再问你一次，你喜欢－－龙。小。云。吗？
　　这个你总是在人前人后都丝毫不掩饰你的关怀和心疼的龙小云，你真的认识吗？
　　你哪怕有一次真实的把我作为龙小云，而不是作为某些人的血脉，作为某些人的幻影，作为某些人的补偿，作为某些人的代替，真切的看到过吗？”

　　李寻欢一个把持不住，鲜血从口中狂喷到龙小云脸上身上。
　　这次，李寻欢没有急切为龙小云擦去，李寻欢已经完全没有动作了，一切都飘的好远好远，自己仿佛追了很久很久，可是，在追什么呢？李寻欢自己也不知道。

　　龙小云一只手吃力的攀起李寻欢的肩颈，另一只手怜惜般的捧起李寻欢的面颊，舔着他唇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笨拙的用舌尖撬开李寻欢的冰凉的双唇，仿佛要把那些温热的鲜血再送回到李寻欢的身体中，也仿佛，只是想让两人的口中只有一种味道，苦、且腥，的味道。

　　“李叔叔，你莫要如此气苦，是小云不好，是小云太任性了，小云只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知道答案，但我不该问的，我早该知道我不能问的……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真的，我存在过如何？没有存在过又如何？即使只能是这个人或者那个人的幻影，我也很幸福了，因为，我是‘李叔叔最爱的’娘的儿子，是‘最爱李叔叔的’爹的儿子啊，只要这样就够了。
　　只要这样，小云就可以相信，李叔叔，你是最喜欢小云的，胜过喜欢所有的人……”

　　说完这段话，龙小云就把头俯进了李寻欢的颈窝，李寻欢知道，这一次，龙小云却再也不会起来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最疼爱小云的，原来，自己竟然真的从来没有正视过小云。
　　一直以为小云对自己的恨是幼稚的，是种误解，只要包容，只要等待，小云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懂得，会化解。
　　原来真正误解的人，是自己。是自己早在不知不觉间默认了江湖中所说的那些话，把自己对小云的疼爱，对他的包容，当做义薄云天。
　　却根本，是把这个活生生的孩子当做祭品，当做是自己对诗音的追忆和补偿，当做是自己对大哥的隐忍和挽回。

　　错了，错了，错了！
　　李寻欢啊李寻欢，你把自己当作是可以背负起所有苦难的佛陀吗？你还要把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拉来陪你一起受苦，昭彰你的慈悲吗？你到底害了多少人？你为什么还活着？你还要害多少人？
　　小云，对不起，叔叔以前没有喜欢过你，但是从这一刻开始，叔叔要真正的看到你的存在，要真正的喜欢你－－胜过喜欢所有人。
　　小云，你牵起叔叔的手好么？你前边的路那么黑那么冷，没有叔叔给你带路怎么行？

　　李寻欢仿佛听到童年时谁常常在自己耳边唱起的一首歌谣：
　　如果风止沙散，我们是不是可以得到幸福……

　　风。
　　止。

　　原来，佛也会倒的。
　　原来，坚忍绝对不会是永无止境的。

　　佛。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