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慕》折兰遗所思

42、客栈

　　夜幕很沉，他们去的小客栈看起来很古旧，像是没钱翻修一样，只稍微比温昱家好些，大堂也总算是整洁的。

　　二人刚走到门口，就听一阵沉闷的鼾声随风飘了出来，成了这片唯一的动静。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睡觉。

　　有个少年竭心尽力地擦着桌子，疲累地扫一眼四周，余光扫见他俩，先懵了一瞬，随后喜上眉梢，将抹布往肩头一扔，三两步跑到他们面前，“二位公子，住店呐？”

　　掌柜被那少年的问话声吵醒了，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差点跌到柜台后面。站稳后，看到他俩，也露出了跟少年一样的表情，仿佛太久没见过活人似的，“二位公子住店啊，快进来！”

　　他又朝那少年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招呼二位公子！”

　　少年诚惶诚恐地称是，又问了一遍，“公子住店吗？”

　　谢子婴看向温昱，想问他意见。

　　温昱道：“嗯。”

　　谢子婴掏钱递过去，又随便要了几个菜。

　　掌柜和少年的眼里均露出了饿狼似的目光，眼珠彻底长在了钱串上。若是在长安，向来只有饼才会让人露出这种目光，可想而知这里是多萧条，才能见几个五铢都发光。

　　掌柜连连答应着，夺过后又差遣少年去安排，转身冲他俩笑呵呵地道：“二位，里面请吧。”

　　温昱忽然问道：“有没有酒？”

　　那掌柜一边应着有，一边热情地引他们坐下，谢子婴则惊奇地看向他，“你多大了，能喝酒？”

　　这句话其实有点多余，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个谢文诚那样的爹。

　　“跟你差不多大吧，”温昱哼道：“没人管着我。”

　　温昱又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朝旁边的桌子示意道：“过来。”

　　谢子婴有些炸毛，打开他的手，“你别碰我，我能走。”

　　掌柜挑了一小坛子酒，又抓了两只杯子给他们倒酒，“二位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温昱却注意到他是用左手倒的酒，而右臂明显没骨头似的垂在一侧，不像是个左撇子。

　　温昱这么盯着人看，却不回答人家的话，谢子婴忙眼神示意他别这样，谁知这小子却没看到，只好回话道：“是啊，家在长安。”

　　掌柜自来熟地道：“长安可是都城啊，都城最是繁华，干什么想不开来我们这里？”

　　谢子婴忍不了了，扯了温昱一把，将人扯回神了。

　　温昱没吭声，端起酒一饮而尽，无意间一抬眼，又跟掌柜目光一撞，掌柜尴尬地冲他笑笑，又给他添酒，若无其事地问道：“我看这位公子有点眼熟，敢问公子姓什么啊？”

　　谢子婴也注意到了，那掌柜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温昱，他有些惊奇，也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温昱。

　　温昱生得好看，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有光，就是脸色有点苍白。他才注意到温昱的脸色确实很苍白，好像第一次见他就这样了，只是当时单纯觉得他白净，没怎么在意，如今这么近距离观察，发现是真的苍白，嘴唇也是没多少血色的，但人看起来又不像生病的样子。

　　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有点闷，“姓谢。”

　　“啊！？”掌柜的嘴张得老大，一只手倒酒本来就不是很稳，这下酒加满了没注意，酒水直接溢出来淌了温昱满手。

　　“……”

　　掌柜慌忙跟他道着歉，又用袖子给他擦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子婴总觉得掌柜好像在有意无意地碰温昱的手。

　　温昱格外嫌弃地躲开了，话音也带了冷意，“别碰我！”

　　这句话就让掌柜尴尬了，只见他又说了一堆道歉的话，还直骂自己瞎，没看到。

　　谢子婴赶紧打圆场，“我这弟弟脾气不太好，还请掌柜见谅。”

　　温昱看他一眼，闷闷地不说话，又嫌恶地离远了些，坐到了谢子婴旁边，然后抬眼，不咸不淡地问道：“你右臂怎么了？”

　　掌柜一愣，这才想起将右手藏到背后，然后道：“唉，几年前摔了一跤，这条胳膊刚好磕在一堆石子上，就成这样了。”说着将酒坛放到桌上，随便寻个由头回了柜台。

　　刚回神，又见温昱直勾勾地盯着人掌柜的一举一动，谢子婴生怕被掌柜注意到，就侧身想挡住他的视线。

　　结果温昱一脸懵，眨了一下眼，问道：“你干嘛？”

　　谢子婴小声道：“你别这么看人家。”

　　温昱惊奇道：“我不看他，难道看你？”

　　“……”

　　小崽子这话就显得他很不好相处了。

　　谢子婴不说话了，也端过酒杯，打算喝了，谁知却被温昱抢了过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小子已经把酒喝下去了。

　　谢子婴大人大量，懒得跟他计较，打算自己倒，但手还没碰到酒坛呢，又被温昱打开了。

　　“……”

　　这家伙存心的吧！

　　“……你酒量真好。”

　　温昱道：“你想说什么？”

　　谢子婴：“少喝点。”

　　谢子婴和他不是很熟，只好忍着内心的小火苗，轻声道：“我不跟你呛。”

　　温昱却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错了，漆黑的眼眸一动，看向他时，眼底还带了几分无辜。

　　“……”

　　客栈外忽然传来了锣鼓喧天的响声，带着固定的节奏和旋律，由远及近地传到他们这里。有百姓在办喜事。

　　谢子婴对酒提不起兴趣了，倒是被外面的锣鼓声勾起了好奇心，情不自禁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往外张望。

　　确实是有人在办喜事，迎亲队伍从街头排到了街尾，正宗的八抬大轿，声势浩大，一路引来了不少百姓出门围观。

　　温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后面，还一句话不说，直到他似有所感，下意识转过身，直接跟温昱撞个了正着。

　　温昱抬手扶了他一把，闷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谢子婴：“你下次走路能不能出点声？”

　　温昱：“……”

　　谢子婴扶额，道：“这个迎亲队伍阵仗有点大，不太像普通百姓迎亲，而且还是在晚上，有点好奇。”

　　温昱跟随他的目光扫了一眼，又不在意了。

　　掌柜探头探脑地瞧了一会儿，很不屑地道：“这有什么？当年青云山少主温子行还有当朝相国谢文诚成亲，那可是真气派，酒席从山上摆到了山脚，除了不少江湖人士，街坊邻居们也跟去凑热闹了，但哪怕如此，仍剩有空席。就这阵仗跟青云比，恐怕十之一也不到吧。而且一般人也没这阵仗，主要今儿是县丞迎亲，新娘子又是个郸越女人，所以给了这样的阵仗。”

　　谢子婴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郸越人能进齐方境内了？”

　　“前几年就能了，”掌柜道：“那些郸越女人多才多艺，长得那叫一个风情万种，哪个男人不喜欢？”

　　谢子婴一时情急道：“这里的县丞难道不知道当年有多少将士和百姓是死在郸越人手里的？”

　　掌柜尴尬地笑笑，心说：都过去那么久了，再深的仇也该放下了。

　　温昱开口道：“小小县丞哪来这么多钱？”

　　掌柜不以为意，又有意无意地看了温昱几眼，“官官相护呗。”

　　温昱注意到了，嫌恶地冷声警告道：“你再莫名其妙看我，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

　　掌柜开始是真被温昱的目光吓到了，但很快又不以为然，装出一副很畏惧的表情，向谢子婴投去求救的目光，心里却骂：你他娘吓唬谁呢？

　　明明温昱自己也看人家了，虽然是那掌柜先看的他。

　　谢子婴不想打圆场了。

　　那掌柜干笑了一声，暗里翻了个白眼后，又岔开话题道：“阵仗大又如何，还不是比不上青云山，我当年没能亲自去看一看，甭提现在有多遗憾了。”

　　他叹了几口气，转身去了柜台，边走边碎碎念道：“不过再辉煌也只是当时的，青云一倒，还不是一场空。”

　　温昱还臭着一张脸，锣鼓喧天也渐行渐远了，谢子婴便把他拉回去坐下，过程他是千般不乐意，谢子婴便低声跟他道：“别闹了，有什么上楼再说。”

　　口上则扬声附和掌柜的话，“大家都去了，掌柜为何不去呢？”

　　后者一阵唉声叹气，道：“人实在太多，我没挤进去。”

　　谢子婴微微一笑，算作回复了，谁知掌柜又道：“那晚我们客栈来了一位公子，像是有烦心事，在我这里喝了不少酒，倒在了我们这里，夜里凉，我担心他染病，只好留下照顾他了。”

　　温昱阴阳怪气地道了一句，“像掌柜这样善良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掌柜似乎有些心虚，尴尬地应着声，“谁出门在外都希望有人照应的，我只是顺手帮帮忙而已。”

　　温昱“哦”了一声，趁机问道：“那位公子是什么人？”

　　谢子婴听不下去了，决定假装不存在。

　　掌柜的眼里划过一丝惊慌，谢子婴无意间捕捉到了，随即一愣，惊讶地看向温昱。

　　掌柜干笑道：“嗨，谁没事瞎打听客人身份，我哪知他是谁？”

　　温昱却道：“你没瞎打听？”

　　掌柜一急，不耐烦地道：“说了不知道！”

　　谢子婴及时拦在了温昱面前，连忙向掌柜致歉。

　　温昱却拉开他，又字字珠玑道：“你这酒又是什么意思？”

　　掌柜难以置信地看他一眼，随即不自然地避开了目光。

　　温昱没再说话，忽然间抬起了手，随意做了个手势，就见前者鬼使神差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直到脸色通红，才终于回过神，拼了命地想松手，眼底的恐惧也愈发明显，“你……你是人是鬼？”

　　温昱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掌柜又用力了几分，窒息感愈发强烈，当场便求饶了，“公子对不起，我有眼不识……咳咳……”

　　温昱则道：“你对‘谢’这个姓很敏感？他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掌柜躲闪地看向别处，又呛咳了几声，直怕自己被活活掐死，拼命解释道：“谢……谢文诚……不……谢丞相。”

　　谢子婴震惊道：“我爹？”

　　掌柜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松了手后，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子，像是担心温昱再来一次，喘过气后，飞快地解释道：“他当时一身喜服，谁知抽的哪门子风，来我这里发了好一顿威风，还差点拆了我这店。”

　　温昱皱眉道：“谢文诚为什么要拆你店，你做了什么？”

　　掌柜立马哭诉道：“哎呀我哪敢做什么啊，他查差点拆我的店就算了，还废了我的手，堂堂相国……”他意识到什么，又立马闭嘴了。

　　温昱显然不信，又道：“那你看我干什么？”

　　“这……”掌柜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解释出一个字，温昱便追问道：“你方才说看我眼熟，是什么意思？”

　　掌柜明显慌了，温昱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又道：“除了谢文诚，还有谁来过！？”

　　没想到掌柜却当场给他跪下了，“是有一个人……但公子，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温昱稍微愣了一会，显然那家伙没说实话，本待继续追问的，但他瞥了一眼谢子婴，忽然间又不想问了。

　　就在他转过身来面对谢子婴的一瞬间，掌柜突然麻木地走向了柜台，然后拿出账本打起了算盘，似乎忘了方才发生过的事。

　　谢子婴惊疑不定，好奇道：“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温昱淡淡道：“不为什么。”

　　“那个人会不会是……”谢子婴说到这里，见温昱神色不大高兴，没再说下去。

　　但温昱其实并不在意这些，抬眼对上他的视线，一本正经道：“你说你这么蠢，出门被人拐了也是活该。”

　　谢子婴：“……”

　　然而这还没完，温昱看着他，一时兴起，竟鬼使神差地挑起他的下巴，见他下意识抬头，便感叹道：“不过你长这么好看，也难怪会有人……”

　　话还没说完，两人都被这动作吓了一跳，然后怔愣地看着对方，憋了满满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谢子婴反应最快，迅速打掉温昱的手，没来由地皱起眉，有些气愤道：“你干嘛？！”

　　温昱怕被他看出眼底的慌乱，忙歪开头，闷闷道：“对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