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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三章 时乖命蹇(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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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少林的老和尚,第一反应是想笑。
记得当初胡说八道乱扯一通,他还愣是当了真。
只是看着眼前这般光情,再好笑的事情也实在笑不出来。
虽说沉酣一直在诋毁武林盟,而且分析的头头是道,我私心上却一直持保留态度。
毕竟这里狐狸太多,阴谋陷阱比比皆是… …
可是少林这番意外到来,使得我心中的怀疑值直线下降。
疑虑少了,不安自然增加,怎么说暗宫都是我“雏鸟”时的巢穴,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我又如何不知?
进入暗宫后的一路倒是很安静,宫众在悄然修缮着房屋,并没有想象中的义愤填膺的神情。
沉酣并没有带我去他的处所,也没有去我所熟悉的玉銎园,而是径直来到一宏伟建筑之前。
青碧色琉璃拂檐,汉白玉砖绕砌,金辉银璧雕甕,彩焕螭头环饰,巍峨如天阙帝宫。
我揉揉眼睛,眼前正是暗宫的正殿——
辉云殿。
所谓正殿,就是即使明知眼前的只是砖砖瓦瓦,也会心生敬畏。
只是殿阁之上层层乌云,如泼墨般凝重,心里不免压抑。
沉酣朝我点点头,率先入殿。
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探听虚实,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盲目地把自己搭进去。
无视守殿的那些虾兵蟹将鄙夷的眼神,我滴溜着眼珠儿向内瞧。
这一瞧不要紧,直接被法术定身,呆愣当场。
按照惯性思维,本以为这殿内的情形不过有二:
其一,暗宫从上到下的大小头目聚在一起,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共商御敌良策;
其二,少林老和尚率领武林盟众与暗宫头目对峙,表面悠闲,内里暗流汹涌。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们在里面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死伤无数… …下药用毒无所不用其极,我都不觉得意外。
可是现下的情形让我大跌眼镜,嘴巴开得大大的,眼睛瞪圆,让门口的护卫尽情鄙视唾弃。
您可别急着嗤笑,任谁看到这情景都得晕!
你能想象暗宫众头目与武林盟高层交杯换盏,和乐融融的场面吗?
别怀疑,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我不信。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似乎是辉云殿的偏殿在摆宴。
连我这只初来乍到的菜鸟都知道,暗宫的筵席一般设在流觞阁,在偏殿摆洗尘宴可见对对方的重视。
只是这对方竟然是“武林盟”,情形自然说不出的诡异。
我视线触不到首席,离我最近的一桌的主座上是八长老之首的梓翌,做陪的是煋纵,
而主宾赫然是上官月,身旁附带着羞答答的江湖美女,上官颦黛。
席面上菜肴林林总总错落有致,细看下来却多是南方风味。
… …居然是为了照顾上官月等人特意备下的?
上官月道:“非常时期还叨扰梓长老准备郢州地方特色菜,在下惶恐之致。”
梓翌进退得度,这厢布置完毕,立刻回笑道:“这点膳食算不得什么,最重要的是进膳的人。我主听闻上官小姐喜素食,每餐定量也小,特意嘱咐梓某上心。可此处乃东海之地,秋末时蔬不多,这盘豆芽是抽芯儿去芽头做的,清淡没有豆腥味儿。”
眼神示意侍女给上官美女的碟子里夹了一箸。
那菜澄黄透亮,似是刚刚起锅,伴着绿色的配料越发显得晶莹。
上官颦黛面庞微微泛红,连忙欠身道谢。
梓翌连连摆手,又指着另一盘菜道:“上官小姐惜福是好,可荤腥也该多少进点儿。这盘豆腐是火腿煨过,文火炖熬之后用鸡丁儿合着炸出的。说是素菜又有荤腥,说是荤菜又比其他清淡,小姐可酌情稍进些。”
接着又是一番礼数,什么兄长代为谢过啦,惭愧不敢之类。
好容易把客套话说完,梓翌道:“上官小姐娇弱,咱们兄弟就不要顾忌了。大家今日都不许拘泥,来来,喝酒!”
此时,筵席才算正式开始。
如果说梓翌是狐狸成精,装得和善亲近,那么煋纵这种缺根弦儿的火爆性子应该装不来。
他一开动就扯了大块肥腻腻的羊腿肉,豪气道:“爷们儿就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边说边手撕口拽,搞得旁边一干人等跟着大嚼特嚼,吃得是津津有味。
胡吃海塞之后,气氛果然更加融洽。
反正我眼拙,从头至尾没有看出一点儿做戏之感。
没有人提及偷袭、下套、剿灭… …
梓翌和上官月文邹邹地谈论着美食,而煋纵领着一帮兄弟亲尝美食。
似乎暗宫和武林盟一开始就是这般和谐的共存,从英雄大会的对峙到外面那堆破房子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按了按太阳穴,依在门边上,头脑中一片混沌。
猜测,推翻,再猜测,再推翻… …出乎意料的事情层出不穷,即使下一秒有人告诉我,这就是暗宫众人闲得无聊,玩出的现实版网游,我都不会惊讶。
总觉得谜底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触及不到,深深的无力感。
“小子,你哪个堂的!别挡在门边儿,闪远点儿!”几名壮汉抬着火锅进来,锅内翻花大滚,香气扑鼻。
这东西是好东西,可滚热的温度却不是开玩笑。
我连忙后退数步让开,不巧的是正好被门槛拌倒,顺势前倾。
这一退一扑,眼见就要扎到锅里,一条绫带缠在我腰间,卷了过去。
生死之间的事情经历的多了,谢天谢地谢上帝的步骤被我自动过滤,当下想的是… …
绫带。
暗宫里的人都很牛X,杀人救人讲究无形,善用气不喜借物。
如果一个用剑杀人,一个用枝叶杀人,那么后者明显要比前者受人尊崇得多。
救人亦然。
这种丝织的带子,在暗宫当属累赘之物,那么出手救人的只能是… …
“果然是你!我刚刚就觉得门口那鬼鬼祟祟的很眼熟,没成想还真的是你!”上官小姐毫不怜惜她的小嗓子,扯开喊道。
大滴冷汗。
我很没用地爬起来,讪笑两声准备开溜。
方才的混乱中,我和火锅的吸引度是一半一半,而上官美人这一嗓子成功使我成为殿中的焦点。
好吧,不管过程如何,反正是进来了。
你们打量你们的,老子打量我的!
殿内一共八桌,认识的人不少,却独没见少林和尚的人影儿。
首席只有两人,黑衣银面的自动忽视,身旁之人大约而立之年。
轻裘缓带,神态甚是威严,英气逼人。
身上服饰华贵,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
恩,气质不错,只是面容有些熟悉,依稀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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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着脑袋想:如果眼前这人年轻些、瘦弱些、苍白些,再顶个数十颗珍珠点缀的发冠… … 那不正是“白斩鸡”亲王永钦嘛!
那位对着一只金丝熊哭爹喊娘,意图让在场所有人为它陪葬的懦弱王爷。
想到这一点,我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越看越觉得像。
我看他的同时,他也在看我。
那人板着脸孔,眼神极其冰冷,
纵使这副皮囊相像,就凭这眼神,谁也不会把他和“白斩鸡”搞混。
但是,不管是同这神秘人物大眼瞪小眼,还是被一群人当猴子瞧都非我所愿,
于是赶忙趁着火锅上桌的空档往门外溜。
计算准时机距离,却独独忘了算计可行性。
没溜出两米,又被腰间的绫带扯了回去。
上官颦黛这丫头蛮横嚣张,曾经整天举着鞭子卷着我跑,今日大概为了体现她名媛淑女的气质,特意把鞭子改为绫带。
只不过武器换了,功力仍在。
NND… …连个弱女子都挣不过,老子还真是白混了… …
我拱手道:“这位小姐的出手相救,在下感激涕零。但还请小姐先放开在下,所谓男女授受不清,在下不敢连累小姐的清誉。”
上官颦黛杏目圆睁,急切的语调中透着怒意:“你… …你竟然忘了我了?臭小子!亏本小姐还天天记挂你,你却… …男人果然都一个样,我不该以为你会不同… …”
粉嫩嫩的小脸气得涨红,我皱皱眉硬着头皮拽文:“上官小姐雪絮雕章,梅粉华妆,非言语能够尽表,像在下这般凡夫俗子如何能忘怀?”
然后尽可能压低声音道:“死丫头别害我,有话出去再说。”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还是高估了这美人儿的智商,她闻言欣喜若狂:“你还记得我!你真的还记得我… …”然后象得了话痨一般絮絮不止,再此成功成为焦点。
上官月不悦地皱起眉头,低声呵斥,而我则是彻底垮了脸。
上位的神秘男子也忍不住问道:“云宫主,这位公子是何人?”
这个问题问得好。
我是谁?
苏和还是璧落?死人亦或是活人?醉欢楼的小倌?玉銎园的男宠?
… …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娉婷有些为难,支吾道:“永祯王爷,这位是… …”
闻言抬头,此时方意识到高高在上的云某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席间客套之辞由梓翌代劳,私下的问答皆出自娉婷之口。
记得残疏曾经说过,娉婷的武功不高,能够升为护法全凭仗她与生俱来的特异功能——读心术,即能感知他人心里的想法。
我当时特惊讶:她知道所有人的秘密,还能活得这么安稳?
残疏无奈:所谓读心,只能感知你想让他知道的事情,稍加掩饰就能够避过。而且窥探的秘密多了对她没有好处,娉婷七窍玲珑心,懂得拿捏分寸。
而此时殿上的娉婷明显无法得到有用信息,用眼神向峥嵘求援。
峥嵘耸耸肩,玲珑别开脸,阑珊面无表情。
主座上的人正襟危坐,如果记忆没有出卖我的话,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端正的姿态示人。只是姿势摆正了,心却越发歪得让人猜不透。虽说隔着银面具,但我有种感觉——
… …那人根本不在乎我此时的尴尬境地。
当年我跳崖时在场的人不多,知道个中内幕的人更少,但失踪一年突然出现却是不争的事实。
见到此时这般光景,有人嗤笑,有人鄙视,有人怜悯,有人唏嘘。
我有些茫茫然,开始动手解腰间缠绕的绫带。
一道掌风袭过,耦合色的绫带瞬间斩断。
沉酣语调无甚起伏:“他是我请来沉香榭作客的朋友,苏和。”又道:“主上,属下先行告退。”然后不等云馨示意,直接扯起我的后领口拖走,全无礼数。
转头的霎那,我见云馨动了动,只是这份动容竟是在听到我的名字之后… …
他看到我死而复生像看到空气般无视,却会惊讶于我的名字?!
如此莫名其妙。
“伤心了?”出殿后沉酣突然发问,问的却是个忒没意义的问题。
我不屑地摇摇头。
伤心?似乎没有。
沉酣笑容中有些故意找茬的意味:“没有伤心吗?要不是看你一脸委屈,我还会等等再出手。毕竟怕你一个想不开再跳崖,残疏回来我可不好交待。”
我用野兽派的目光秒杀他,顺口调侃道:“俺家乡有个画画儿的老人家说过:男人总为爱情拼命,最后反倒被婚姻要了命。俺拼过命洒过狗血,最近迷恋单身贵族,你个白毛少嫉妒我!”
沉酣笑得毫不节制:“别的我不管,只要不跳就好。残疏回西域前可是交待过,你若再敢拿他的天山蚕丝跳崖,他就用那绳儿勒住你的脖子吊上来……”
我想象暴力残疏张牙舞爪的模样,摸摸脖颈,不算太粗。
沉酣见我下意识的举动,又回过身补充道:“脚脖子。”
我敢确定自己的目光已经趋于抽象派,扭曲到抽象:“沉酣,从你进殿到出殿一共说过两句话,可是现在我们只走了十步,你连冷笑话都讲出来了。在下驽钝,敢问这可是双重性格?”
沉酣道:“不是,这是近墨者黑。”
… …
我不管什么派别,狂想秒杀这丫。
沉酣闪躲开后道:“我要是什么都不说,你满脑子的疑问谁来解答?”
我一愣,沉酣又道:“趁我愿意解惑的时候,有什么就问吧。”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低头想了想,问道:“大殿之上那陌生男子是谁?”
沉酣问:“你说哪个?”
我鄙视他:“还能是哪个?自然是你们主上旁边那个!”
沉酣道:“永祯王,□□七王之首。”
我问:“最近谋权篡位的那个?”
沉酣点头。
我问:“暗宫怎么会和武林盟讲和了?”
沉酣诧异:“讲和?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也诧异:“没有讲和,那你们在一起搞的什么洗尘宴?”
沉酣笑道:“主上给永祯殿下的洗尘宴,与武林盟有什么关系?”
我愈加诧异,脑细胞完全不够用:“永祯殿下?那上官月这些武林盟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沉酣道:“藏剑门不过是个小门派,极短的时间内发展起来你以为仅凭上官月的武功?江湖力量广大却如散沙,如何能抵得过朝廷的利益诱惑,如何能抵得过前仆后继的铁骑?”
我皱眉,沉酣的意思是上官月投靠了永祯王,充当其安插在江湖的棋子。另外一层意思是… …
“你的意思不会是暗宫要帮永祯那厮篡位,唔… …”
沉酣抬手点住我哑穴道:“祸从口出。”
他又道:“还有想问的吗?”
我朝天翻了个白眼,我想问的你点我穴道不让问,还能有什么疑惑的问题。
沉酣笑道:“没有了?你为什么不问主上为何对你不理不睬?”
我再次翻白眼。
他追问:“还真放下了… …这可不好办呢。”边说边举手拍开被点住的哑穴。
我仍旧保持抬头看天的姿势,僵硬不动。
沉酣问:“在看什么?”
我说:“看云… …你看刚刚是只兔子,然后变成鹿,再变为鸟,最后化作一条线,吹散了。”
沉酣皱眉,认真地看了看我,叹口气说:“走吧,坐船去沉香榭。”
末了,我再次抬头看了下天边的云朵。
兴起,变幻,合聚,分离,消逝… …
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瞬而已,它的美正美在这些过程,非要强加些伤逝的凄凉反倒显得累赘。
一个名字,一个人影,一个故事,
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