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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小满 ...

  •   单鸿瑞站在院门口,看着远方一片白雾茫茫的景象,略一思量,又回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木门。
      从房檐下拿了伞,单鸿瑞再次走到院门口时,一只公鸡突然打起了鸣。单鸿瑞停下步子,转身盯着它打完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鸣,径直走到鸡圈旁,用伞指着它,一副目中无鸡的模样。
      “嘿,叫也不带你去。”
      天色亮得慢。一路往自家麦地走去,晨雾散了些,却还是将衣衫沾得润润的。看着身侧一望无际的麦田,单鸿瑞心中感慨万分。
      说来惭愧,为官时,他虽是大司农,日日说着农户苦,却从未躬耕过。如今归休在家,寻了几亩地,与邻家的农户同耕同种,方知从前多是纸上谈兵。
      不多时,单鸿瑞走到一片景象奇特的麦地前。两旁整齐茂密的麦田将这片仿佛被野猪摧残过的麦田围在了中间,稀疏的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零星得可怜。
      旁人觉得这是糟蹋了一片地,单鸿瑞可满意着呢。这毕竟是他第一次种地,能这样很不错了,至少和“草盛豆苗稀”比起来,这片地草不盛。
      自从种下麦子之后,单鸿瑞成天就在地里蹲着,生怕杂草抢了他宝贝麦子的养分,见草就拔。麦苗刚开始长的时候,单鸿瑞分不清麦苗和杂草,拔掉了一大片麦苗。直到隔壁田的农家偶然看见他在拔麦苗,过来阻止了他,单鸿瑞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拔了那么久的杂草是麦苗。也就是趁着这个机会,单鸿瑞拜了隔壁田的农家为师,跟着人家一步一步学种麦子。
      单鸿瑞还没来得及下地,就听着旁边麦田传来一阵麦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凝神细看,却见一个身形瘦削、肤色黝黑的老者自一丛绿中直起身来。
      单鸿瑞眯着眼仔细辨认出老者的模样,赶紧将揣在袖中的手掏出来,冲着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师。”
      “哎呀”老者冲他摆摆手,道:“你这大官人礼数齐得很,老汉我大字不识一个,你回回见我就叫老师,让旁人听见准得笑话我。”
      单鸿瑞听了也只笑笑:“自古以来,能者为师。您虽不识字,对四时节令、谷植家畜的学问却是高深,如何称不得老师?”
      这样的对话,他二人一见面便要来上一回,老者也懒得再与他纠缠,随口闲扯几句就看麦子去了。
      单鸿瑞在自家地头转了两圈就呆不住了,巴巴地跑到隔壁地头,跟在老者身后看他如何打理麦田。
      老者摘了几颗麦粒用手捻去青皮,闻了闻味,又凑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忽的抬头呵呵笑着同单鸿瑞搭话:“大官人想必没吃过烧麦子吧?”
      单鸿瑞听着新鲜,直摇头道:“不曾不曾,这烧麦子是何种吃法,还请老师赐教一二。”
      老者从腰后摸出把铁镰,弯下腰抓住把麦子一割一提,小把麦子便从地面的杆上脱离下来。老者抓着麦子左右瞧瞧,带着单鸿瑞走到有内凹的田埂处,从四周拨了些枯草,一摸湿润润的,叹着气解下腰间一个布袋子,从里头倒出些枯草干柴摆弄在凹陷处,又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子倒出了火石火镰与火绒,准备生火。
      单鸿瑞看着老者的动作,在身上四处摸了摸。他原有个火筒子,较之火石火镰生火极为方便,却不巧今日没带。低头再看,老者已经生好了火,枯草干柴冒出青烟,混在清晨的薄雾中。
      天渐亮了,晨日还未升起,城中与乡野不同,雾气早散了个干净。
      素衣男子敲响了城南单府的大门。不多时门房开了门,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行礼问道:“敢问客人作何称呼?可有拜贴?”
      那素衣男子赶紧后退半步,行礼道:“学生张骥才,途径此处特来拜见老师。”
      门房了然,答道:“主人还未归家,公子今日怕是等不到了。”
      张骥才似是有些焦急,追问道:“敢问老师是去了何处?劳烦小哥告知一二。”
      门房略略思量,道:“主人素来不喜踪迹被旁人知晓,不若这样,我派家中车夫将您送去,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张骥才点点头,又想起些什么,道:“再烦问小哥,去到那处大约多少时间?”
      “家中马力尚可,大约半柱香的时间。”
      张骥才仔细算算时间,摇着头对门房道:“哎呀,不可不可,烦请小哥体谅,实在是我时间不多。不若如此,匀匹马给我,我与马夫一同前往。”
      青麦已经在火堆上烧了好一会儿,一股携着烟火味的醇香自下方弥漫开来。柴草本就不多,此时也渐渐燃尽。老者拿起一棵青麦,捻下麦粒,合拢在手心搓揉三五下,再将麦壳吹走,一把烧好的青麦便留在了手中。
      老者将麦粒递给单鸿瑞,道:“大官人尝尝可还吃的惯。”
      单鸿瑞捡了几粒进嘴,细细品味,终了点点头,对老者道:“倒是有些野趣。”
      老者听完呵呵一笑,不做言语,捡起几棵青麦,做势要送与单鸿瑞,单鸿瑞赶忙摆手,谢过老者好意又道了别,回了自家麦地。
      单鸿瑞在那几丛麦子间徘徊半晌,最终将长势最好的一丛连根拔起,甩了甩土便带着麦子离开了。
      单鸿瑞回到家中已是天色大白,在院中习字的孙儿见他从外面回来,赶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问:“翁翁去了何处,衍儿早起便没见着翁翁。”
      单鸿瑞将麦子藏在身后,蹲下身对单文衍说道:“翁翁去给衍儿找宝贝去了,衍儿猜猜是什么?”
      单文衍闻言兴奋起来,他初学《千字文》,正对爹爹讲述的传说故事痴迷非常:“衍儿知道!是巨阙,翁翁找到了巨阙剑!”
      单鸿瑞一愣,有些好笑地摸摸单文衍的头:“巨阙剑要等衍儿长大了自己去找,翁翁给衍儿带的是另外一个东西。”
      说着,单鸿瑞将青麦拿到身前,问:“衍儿可识得此物?”
      单文衍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青麦上,点点头:“衍儿知道,这是麦。”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奔腾之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有人勒马下地的声音。单鸿瑞止住话头,将青麦交给单文衍:“衍儿,将青麦拿去给婆婆,就说翁翁待会儿自己弄。”
      衍儿点点头,转身哒哒的跑进屋子。
      单鸿瑞登时冷了脸色,拍拍衣摆撑着腿站起来,走到单文衍习字的长桌处坐下。自他归休以来,朝廷之中和此地官府来的人可谓络绎不绝,目的各不相同,但总归都是烦人至极,长此以往单鸿瑞索性直接冷脸以待。
      张骥才未等马夫通传便推开了院门,看见许久不见的恩师坐在院中闭目养神,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站在门口激动又哽咽地行了个礼。
      “老师!”
      突然听见张骥才的声音,单鸿瑞猛地坐起身来,诧异的看向来人。
      “少成?你怎么来了?”
      张骥才闻言更是羞愧难当,嗫嚅半晌憋出一句话来:“学生愧对恩师提携之恩。”
      准备招呼张骥才坐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单鸿瑞迟疑着回了一句:“欺君犯上、贪污受贿还是拉我下水?”
      张骥才惊得瞪大双眼,讲话都利索了许多:“学生一向谨记老师教诲,怎会做出此等奸恶之事!”
      单鸿瑞松了口气,抬手招呼他坐下,无奈道:“少成啊,老师也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实在是老师已然不惑之年,又赋闲日久,受不得此等惊吓。你这毛病也当改改了,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学生此番是要前去赴任汝州知州。”
      单鸿瑞面色不变,接过张骥才倒的茶,浅抿一口,问:“何故?”
      “圣上要立定王为储。”
      “他不是一向如此,这有什么好吵的?”
      “可,可至少也要先将定王过继为皇嗣吧?从来哪有未有子嗣先立侄儿的道理。圣上正值盛年,若是肯立后纳妃,子嗣定然无虞。”
      见他讲到激动之处恨不得拍桌而起的模样,单鸿瑞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不禁失笑:“你为官时日尚浅,还有的学。我且问你,圣上为何多年不曾立后纳妃?”
      “圣上自继位以来勤政爱民、宵衣旰食,满朝文武自愧不如,但也因此耽误了子嗣之事。”
      单鸿瑞没接他的话,拿过衍儿习字的纸笔,随手写下“汝州”二字,圈画道:“汝州是个好去处,且去吧。你年岁尚小,与其拘于京中同那帮酸腐共事,不如出来看看这山河实貌。前事不必过于忧虑,各人自有机缘,持守本心便可。”
      到底是头回遭贬,这一贬还直直出了京。眼见前路黯然,张骥才不免心中戚戚,苦笑道:“老师泰然豁达,学生惭愧。”
      “慢慢来,哪般年岁当有哪般见识……”
      二人说话间,一个素衣女子从屋中拿了盘饼子出来。
      “少成来了。”
      抬头见李素直将一盘子饼放在桌上,张骥才赶紧起身行礼:“师母安好,少成素闻师母家在邓州,尚在京时托人收了套邓州青瓷,此次出京便想着带来献给师母,聊慰师母思乡之情。骑马不便,来时我已给了门房。”
      前朝皇室极爱邓瓷,捎带着邓州青瓷也盛极一时,奈何本朝与前朝所好服饰器物大有不同,邓州青瓷便就渐渐没落了。李素直少时在家乡倒也常见青瓷,如今兴许是离邓州太远,确有些年头不曾见过了。
      本朝例定大小官员无诏不得擅离,张骥才一身素衣出现在此地,想来如今处境不会太好,李素直话到嘴边几经辗转,最后又换了句话:“少成有心了,今日小满,我亲自烙了些苦菜饼子,你且尝尝。”
      说罢,李素直自觉将此处让给这师徒二人,回屋去了。
      李素直走后,单鸿瑞又同张骥才聊了些自他归休以来所感所想的民生之道。张骥才算算时间,起身同恩师辞别:“学生此番赴任尚有时日之限,今早也是借了风浪大不便行船的由头,才能与老师匆匆一叙……”
      单鸿瑞打断他的话:“不必多言,我虽辞官久,这些事还是记得的,你且坐,我给你备些东西。”
      单鸿瑞抬手招来檐下候着的小厮,低声耳语几句,不多时小厮从屋里拿来个大小合适的提篮食盒,手脚麻利地将桌上的苦菜饼全放进了最上层,防着马上颠簸,还给食盒拿了布条五花大绑。待东西准备妥当,小厮与同来的马夫先行将东西拿出去驮到马上。
      “下层放了些肉干果干之类的干粮,那饼子是你师娘刚做的,你此去路远,又多是水路,不易吃上热食,我便命他们都给你装上了。”
      与张骥才同行至门外,单鸿瑞又郑重的叮嘱一句:“切记,观其生,察其民,莫负初心。”
      张骥才行了拜礼,神色凛然道:“老师教诲,学生铭于心莫敢忘。”言罢,翻身上马而去。
      单鸿瑞目送二人消失在拐角处,侧头问小厮:“拿饼子的事,没被夫人知道吧?”
      小厮欲言又止,却听身后响起李素直笑意吟吟的声音:“无妨,夫君爱徒心切,我也是知道的。”
      单鸿瑞猛地回头,见李素直站在桌旁,手边放着两盘新做的苦菜饼,一时间竟分不清楚两盘苦菜饼和被夫人逮住哪个更可怕些。
      “夫人,你能不能就当那盘饼子被我吃了?”单鸿瑞一脸欲哭无泪。
      李素直轻叹一口气,劝道:“常言道,小满食苦,虎夏易度。我已吩咐过了,做些其他的饼子,你尝一个苦菜饼就行。”
      虽说一个也苦,但好过多吃,单鸿瑞当即喜笑颜开,凑上去拉着人往里走:“我就知道夫人疼我,今早我同那教我种麦子的老先生学了个烧麦子的吃法,我做给夫人尝尝。”
      用过午饭后,单文衍被母亲带去休息了,单鸿瑞、李素直二人坐在院中,一个努力钻研农书,一个赏看诗文集。此诗文集乃是前朝一位仕途颇艰的大家所著,李素直读着书中郁郁不得志的诗句,突然回想起今早吞回肚子里的话,抄起桌上的算筹敲了敲单鸿瑞。
      单鸿瑞正读到今人对农具改进的精妙之处,乍被打断,抬起头一脸迷茫:“何事?”
      “今早不方便说,我便没问,现下才想起来。少成是被贬官了?”
      单鸿瑞按了按酸涩的眼眶,抬手给自己和李素直续了杯茶,答道:“嗯,去了汝州,不过看意思是让他去磨练磨练。”
      李素直将书放下,忧心道:“可俸禄也是实实在在的少了。今早我怕扫了兴便没说,他如今府中府外正是花钱的时候,等他在汝州安定下来,咱们去看看。”
      “定是要去的,这孩子学问虽好,却不擅人心之道。”
      想起张骥才那副恨不得撞柱死谏的模样,单鸿瑞颇为发愁。赤子之心固然可贵,但若是太过孺慕,将那位想象成一尊全无私欲的神像,迟早得在这份孺慕上栽个跟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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