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大海啊大海

5、霜降

　　霜降
　　“沙……须菩提……沙……白佛言。世尊……沙……颇有众生……”
　　这声音，不像之前那个和尚，换人了？桃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一个脑袋光溜溜的小和尚，一脸认真的边扫落叶边念着经。
　　许是小孩子大多长得相像，许是近来过于疲惫，桃妖一时恍惚，竟显了人形，懒懒地倚着自己的本体，打量着身高刚过他腰间的小和尚。
　　“啊！”认真扫地的小和尚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粉色衣袍吓到了，等抬头看见桃妖的脸，手中的扫帚更是直接掉在了地上。
　　这位……这位施主，长的真美，像个仙子一般。
　　桃妖见小和尚呆呆愣愣的模样，起了玩心，想吓他一吓。
　　“小和尚，害怕吗？你可知我是什么？”
　　“施主是仙……仙子？”
　　桃妖没想到是这么个回答，愣了一愣，继而想笑，奈何太累，只能浅浅的扯了扯嘴角。果然不是每个小孩子都像那人一样是个愣瓜脑子，这孩子倒是个会讨人喜欢的。
　　“你错了，我是妖。”
　　桃妖瞥了一眼惊得张大嘴的小和尚，随意抬手接住一片飞来的落叶，继续道：“有什么好惊讶的，我自出生起便在这寺内了。”
　　“那仙……施主，你可害过人？”小和尚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桃妖，眼中无一丝惧色。
　　“哼，怎么，想找人收了我？”桃妖难得打起精神嘲讽两句，说完见小和尚不答话，依旧执着地盯着自己。
　　桃妖被看得有些烦躁，没好气道：“没有！”
　　“唔”小和尚皱着小小的眉头，嘟着嘴，严肃的点点头，又道：“仙……施主不要害人，好好在此修行，我不会告诉住持的。”
　　桃妖撇撇嘴，果然不是每个小和尚都像那人一样有趣。
　　困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桃妖撑不住了，便直接隐了身形回树里睡觉去了。
　　穿粉色衣裳的仙子在眼前消失了，小和尚才松了口气，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心的汗。平日里师兄们都是这样对那些来烧香拜佛的施主的，他刚刚已经很努力的模仿了，仙子应该没有觉得被怠慢了吧……应该没有吧？

　　第二日
　　“沙……须菩提……沙……于意云何……沙……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桃妖迷迷糊糊听得又是昨日那个小和尚的声音，心下疑惑，怎么又是他？被师兄欺负了？
　　身旁的桃树明明叶子都快掉光了，小和尚却真切的闻到了一阵甜甜的桃花香，当即停了诵经，抬起头，双眸明亮，开心地笑着对桃妖道：“仙子，你醒啦。”
　　“你怎么知道我睡觉了？”
　　“仙……施主晚上不睡觉吗？”
　　“……”
　　桃妖被他一打断，差点忘了自己现身的原因，赶紧正色问道：“怎么今日还是你来这儿扫地？原来扫地的那个大和尚欺负你吗？”
　　小和尚被他问的一愣，摇摇头：“不是的，昨日师兄临时有事，只是让我帮他把扫帚拿过来，扫地是我自己想扫的。今日……今日……”
　　桃妖见他说着说着就涨红了脸，吞吞吐吐的模样，不耐地催促道：“今日怎么了？”
　　小和尚头埋得更低了，脸色又红了几分，小声道：“今日……是我主动要求来的。”
　　桃妖并不迟钝，小和尚这番模样已是犯了戒，皱了皱眉：“六根不净……你以后还是别来了，将我也忘了吧。”
　　说完，不再看小和尚一眼，隐了身形，回去睡觉了。
　　仙子……好像生气了。小和尚呆呆地看着眼前又只剩下一棵几乎光秃秃的桃树，委屈得想哭。他只是觉得仙子又漂亮又温柔，想和仙子说说话而已……
　　不过，既然仙子说不要来，还是不要来了吧，不然的话，仙子可能会更讨厌自己的。
　　小和尚用扫帚把散了的树叶重新堆聚在一起，放下扫帚，想了想，又转过身面对着桃树，双手合十，小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小僧须如。”
　　有风拂过，小和尚眼中的湿润冰凉了几分，纵是如何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走了，不曾再来过。不知是忘了，还是记住了。
　　本就是该休眠的季节，连着两天强打精神，桃妖已经不打算撑下去了，很快便沉沉睡去，满心想着，等来年春暖了，再醒来。
　　从冬到春，万物寂灭而又风暖复苏，桃妖只做了一个梦，关于那个人。
　　这世上，很多妖是很难接近佛寺的，更别说直接住在寺内，当然了，那些妖也并不想。然而，桃妖就是妖中的异类。
　　不知从何时起，桃妖突然有了意识，但不知自己是何种形态，四周所见也都是混沌一片。某天，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包裹住他，然后他就摆脱了混沌。后来，桃妖才知道，那玩意儿叫做水。
　　刚给种子浇完水，连小木瓢都没来得及放下的小和尚，冷静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和他一样高，穿着粉色衣裳的小男孩，以及他身后那株吃错药一般，疯狂破土直至长成半大的树苗才停下的桃树。
　　“我是谁？”桃妖揉着眼，努力适应着刺眼的阳光，问出了从他有意识起，就困扰着他的问题。
　　小和尚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带着水的小木瓢，沉默了一会，同样思考了一下面前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后道：“你……是妖。”
　　“你也是妖吗？”
　　“不，我是人。”
　　“那我为什么不是人？”
　　“……”小和尚又沉默了，指了指他身后的桃树，道：“因为你是从土里长的。”
　　“哦”桃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后来，桃妖才知道，那个小和尚叫固空，他醒来的这一年，小和尚七岁。后来，桃妖才知道，种子并不会一浇水就疯狂的长成那样，而他之所以这样，多半是因为固空自从埋下他后，将近一年半都没浇过水，那是他浇的第一次水。后来，桃妖才知道，他的身世大概是这样的。某天固空的师兄给了他一个桃子，固空在吃之前新学了一段经文，悟出了“因果”的道理，于是吃完桃子就把桃核种下了，希望明年能结出一堆大桃子。可固空不知道，种子是需要浇水的，等他记起来并决定浇水超度一下那颗大概已经死了的桃核的时候，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固空是住持抱回来的，再加上小小年纪便生的一副好面相，很是得寺庙上下的宠爱。大约十二三岁时，不知受了哪门子刺激，央了住持，做了武僧。
　　固空跟随的武僧大师很严厉，连续八年都不曾再来见过桃妖，不过桃妖也觉得没甚大碍，固空嘱托的师兄时不时就会来给他浇水，于妖而言，修行八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某一日，桃妖躺在自己本体的枝干上，煦日风清，本该是睡觉的大好时光，桃妖却突然感觉到一股……不善的目光。
　　桃妖翻个身，跳了下来，落在那人面前，连身都没现，左右看看那人，问道：“你看我做什么？”
　　那人没回答，依旧盯着他看，桃妖有些不确定这人到底能不能看见没现身的他，于是试探着问了句：“你是谁？”
　　“固空。”那人说话简洁有力，桃妖确定了他是能看见自己的，细细打量他的面容，突然想起八年似乎到了，继而又有些忿忿不平，这小子如今居然长的这么……霸气。
　　桃妖是个爱睡懒觉的，可固空回来后就多了个不太好的习惯，每每天刚亮就跑来他这儿练武，不带棍还好，一旦带了，一棍子下去便是地动山摇，叫人全然没了睡意。桃妖有时喜欢施些小法术，绊他一下，初时固空还会恼一恼，后来也就随他去了。
　　固空来他这儿的时间越来越多，有时就算没什么话可谈，也会盯着他的本体，一看就是一整日，嘴角还勾着在桃妖看来极其诡异的笑。桃妖只当他是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有时，固空也会与他谈起想还俗，桃妖甚感惊奇，这当了和尚，竟还有想还俗的。劝了固空几次，都被他那吃人似的目光给吓得闭了嘴，于是也就不再劝了。
　　后来呢？后来的事，桃妖记不大清楚了，固空的师兄们似乎谈到过天下大乱了，可是天下大乱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同样是不记冷暖的某一日，固空在他的本体前站了一整日，桃妖闹他也不理，整个人像僵在那儿了一样，第二天起便不见了踪影。后来一个老和尚也跑来他的本体前站了一会儿，像是特地来通知他似的，说了句：“天下大乱，少林不可坐视，固空身为武僧，自然是要下山去的。”
　　桃妖躺在枝干上，觉得老和尚莫名其妙，不就是离开一段时间吗？之前固空学武的时候，不也离开了八年？
　　可鬼使神差的，桃妖还是回了声：“哦，知道了。”
　　老和尚没说话，甚至都没朝他躺的地方看一眼，就像不知道他的存在一般。桃妖想，这老和尚的确是不可能知道他的存在的。毕竟那么多年，除了固空，没有谁知道过他的存在。
　　又过了很久，大约都超过了固空去习武的八年，桃妖突然懂了一种叫做思念的情绪，他偶尔会想一想，他的小和尚怎么还没回来。
　　在桃妖无聊了很久之后，终于有人来了。不过不是他的小和尚，而是之前的老和尚。老和尚提着两个坛子，还拿了根断成两截的棍子，一并放在了之前固空为了方便休息而建的石桌上。
　　老和尚像习武八年归来的固空一样站在他面前，却是一副普渡众生的慈悲相，盯着他看了许久后，说道：“固空身死……”
　　桃妖听出了老和尚声音里的哽咽，但不太清楚身死是什么意思，也就不打算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皱着眉看着那两个长相丑陋的土坛子，问老和尚：“那是什么。”
　　桃妖现在确定了，这个老和尚能看见他，也能听见他说什么。
　　老和尚看了看两个坛子，皮肉干瘪的手指在上面抚了抚，神色黯然：“这是固空埋在他院中的两坛酒，大约……大约是拿你掉的花瓣自己酿的。”
　　老和尚这么一说，桃妖想起来一件事，好几次固空拿着棍子威逼着他回到本体里，抖些花下来。还说将来要与他喝合卺酒。桃妖当时很是郁闷，那个合什么酒他是不懂，但是好好的花，做什么要破坏掉。
　　桃妖这样一想就了然了，这大约就是固空酿的合什么酒了。
　　“你是谁？”不知道为什么，桃妖总觉得，能看见自己的定然不是一般人。
　　“本寺住持。”
　　桃妖点点头，这就不奇怪了，毕竟是个住持。桃妖挥了挥袖子，勉强将那两个丑东西和固空一直用的棍子收了起来，又仔细看了看老和尚，发现他似乎比之前更老更瘦了。
　　老和尚离开之前，桃妖还是叫住了他，莫名有些伤感：“老和尚，你快死了。”
　　老和尚没什么反应，背对着他唱了声佛，就走了，那风骨朗健的模样，全然不像个将死之人。
　　秋风起，桃木枯。等桃妖睡了一觉，在某个暖洋洋的午后醒来时，才知道，老和尚在寒冬里就圆寂了。据说当时寺庙可热闹了，成堆的信男信女深一脚浅一脚的趟着雪都要赶来，还有那些让固空下山的门派也都来了。
　　桃妖第一次有些厌恶自己爱睡觉了，因为他想见见那些带走了他的小和尚的人。
　　大概是太孤独了，桃妖下山转了转，见过了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秦淮艳色，尝过了酸甜苦辣百味皆全的佳肴珍馐，学会了一杯苦茶坐听书的闲趣风雅。
　　最后，明白了，身死的意思就是，他的小和尚再也回不来了。
　　桃妖觉得累了，还是回了那山间的百年老寺，继续春花秋叶夏果冬乏的过着，偶尔喝几口固空酿的合卺酒。
　　他想，还是小和尚待过的地方好。他想，照说书人的说法，我大约是心悦小和尚的。他想，固空用我的花瓣酿合卺酒，大约也是心悦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