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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赵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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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午后,赵暄的车马队就已回到京城。他谁也未见,径直回到太子府邸,泡过解乏的热澡后,便直接蒙头睡了。
周身的疲惫,让他顾不得旁的,甚至连梦都没有一场,就一觉睡到了寅时初刻。
天尚未破晓,赵暄并未传唤下人,而是独自和衣起身,坐于白玉嵌金的书案前,拾起了一本几日前匆匆离开京城时并未阅完的书卷。
不知怎的,即便身着中衣,肩上又随意披着长衣,他还是觉得浑身冷浸浸的。心底传来隐隐的不安感,却无处寻觅出处。
今日是上朝日,临到辰时前,赵暄又在近侍的服侍下,穿上了厚重的玄衣纁裳,戴上了象征他尊贵身份的九旒冕冠。乘上前往大殿的步辇前,赵暄招了招手,示意候在不远处的宦官上前听吩咐。
这位宦官是赵暄的近侍,名唤全安,自赵暄儿时起便跟在赵暄身旁伺候。他与孙承,都是看着赵暄长大的,一个侍候赵暄起居,一个守护赵暄平安。
“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母妃宫里通传一声,就说我退了早朝后,会去她那里进早膳。”
全安含着身体,答应了,又补道:“殿下才从孟阳回来,便去陈妃娘娘宫中请安,实在孝顺。”
“你去传话罢。”赵暄抬步迈上了步辇。
六人抬的步辇载着赵暄,缓缓向大殿靠近。
辰时将近,金阳半挂,透过卷云洒落在宫殿的青石板石阶上。京城的夏天比孟阳凉爽许多,赵暄深吸了一口半温半凉的空气,意料之中地,瞧见了前方同样朝着大殿方向行进的四人步辇。
赵暄不自觉眯长双目,盯着前方步辇上的男人背影,久久不能释怀。
赵晧,赵晧,你竟然还好好地活着。
是了,前世这时,我还不知你的贼心。
赵暄不禁回忆起,前世,他在最后的京郊大战获捷,一举击败赵晧及其党羽。赵晧落狱,沦为阶下囚,他还特意去狱中看过赵晧。狱中的赵晧遭遇拷打,狼狈得几乎衣不蔽体,彼时赵暄即便再恨他,见到他满脸血污的样子,还是暗暗心惊。赵暄清楚,如果有一步走错,他与赵晧的地位稍一置换,那么蜷缩在潮湿腥臭狱中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回想间,赵暄看到前方四人步辇已经于大殿跟前百步处落辇。
按大赵朝的规矩,臣子入朝需步行,皇子入朝可乘辇至大殿前百步,而皇太子可乘辇至殿前五十步。
换了从前,赵暄见到赵晧下辇,一定也会一道下辇,与他说说笑笑一路进殿上朝。
可此刻,赵暄不知该怎么面对赵晧。明知他是日后狼子野心,威胁自己性命的人,赵暄却发作不得,展露不得。这滋味当真比痛痛快快争斗一场还要叫人难受。
赵晧已看见赵暄,他躬身行礼,笑道:“五弟回来了。”
赵暄仍坐在高高的步辇上,他居高临下地望了赵晧一眼。看着赵晧清澈的笑容,在晨起的金阳下更显明快真挚,赵暄更觉得自己遭遇了背叛。
知人知面,不知心。
今时今日,他才深刻体悟了这句话。
要说,除却年幼早夭的皇长子赵昳外,其余皇子五人中,赵暄最要好的玩伴就是赵晧。因为两人年龄非常接近,同年所生,且只相差一个月,曾经一度,他甚至觉得他与赵晧的手足情,超过他与同父同母的赵晞。
然而,最终还是血浓于水,在自己最危困的时候,不计后果肯出面帮他夺回江山的,还是亲手足赵晞。如今想想,自己识人不察,认贼做兄做友,也真是讽刺。
不过该周全的面子还是要先周全,赵暄回看着赵晧,淡笑道,“说实话,我还真想就留在孟阳,不回来了。”
赵暄说的半是场面话,半是真心话。
赵晧道:“孟阳可是有什么人或事,勾住了五弟的魂儿了?”
“美食,美景,和美人——”赵暄勾起嘴角,感叹般地笑道,“四哥没去过孟阳,真是可惜了。”
“昨儿父皇还问起,问你何时从孟阳回来。不知道父皇听你说美食美景和美人后,会不会羡慕。”
赵暄听着赵晧的回应,心中滋味五味陈杂。
自少时起,赵暄便和赵晧一同上树抓鸟捣蛋,被父皇、皇后或陈妃斥责的时候,也是两个人一起担着。可以说,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斗嘴的习惯,自小时候起就有了。自赵暄做了太子后,很少有人敢当着赵暄的面讥讽他,赵晧却不改本色,与赵暄的往来风格,仍带着少时男孩之间顽皮的影子。
所以,当前世的赵暄站在牢狱坚固的木柱前,当他终于直面叛贼赵晧的双眼,他心痛难当。他本想只看赵晧一眼,他本想只留下睥睨的一瞥,因为再多的言语对话,赵晧都不配拥有,他只配无人问津地死去。
然而最终,赵暄还是忍不住,问了赵晧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手足,却是这般收场?”
此话问出后,牢狱中瞬间冷寂,安静到可以听到墙缝间潮湿的滴水声与窸窣的老鼠叫。
短暂的静默后,是赵晧爆发般的大笑。
赵晧大笑不止,足足笑到他自己都喘不上气来,才住下。
“为什么——”赵晧瞪着一双充满血丝的双眼,在他面前大喊道:“你问我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权力,为了地位,为了男人的面子!”
“这些你都有了。你若安分守己,就是大赵朝的四王爷,我会为你封地,封你为藩王。权力,地位,男人的尊严,哪一样少了你的?!”
“藩王——”赵晧不屑地轻笑,藐视众生般地啐道,“赵昉那只弱鸡,十三岁就做了孟阳的藩王!你,十五岁就成了皇太子。赵晞再不济,也是二十六岁时获封临抚王。那我呢?我是父皇的嫡子,到现在仍一无所有!”
“你可知,有时,不争会比争富有。”
“成王败寇,从来如此。赵暄,你不必假惺惺了。最虚伪的人,便是你!”赵晧指着赵暄的鼻子,斥道,“你可知,我最恨的时刻,就是每次早朝前,你从六人步辇上下来,与我共行百步至大殿。你居高临下地将就我,你可以谈笑风生,我却要曲意逢迎。”
赵暄听着赵晧的宣愤话语,才终于明白了,这份恨意很早就种在了赵晧心中。他只恨那时的自己后知后觉,临了了,才清楚赵晧埋藏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此刻,他复又看向青石板地上伫立着的赵晧,冷静道:“父皇问话,我自有应答。”
他挥了挥手,示意步辇继续前行。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早朝前遇到赵晧时,没有下辇同行。
六人步辇复行五十步,停在了离大殿更近处,赵暄扶着下人的肩膀,于辇上稳稳迈步而下。余光中,他看见五十步开外,赵晧还立在原地。
赵暄不再理会,只垂眉审视了一番自己的朝服装束,又理了理面前的九旒,而后朝着大殿迈步而去。
早朝上,赵暄将孟阳王赵昉与孟阳兵营的情况简单上奏给了皇帝。皇帝听后,甚是满意,当朝便下赐奖赏,命人兼程送至孟阳赵昉府上。
半个时辰后,早朝毕,走下殿前台阶时,有许多臣子涌上前欲与赵暄攀谈。赵暄礼貌回绝他们,径直上辇,前往陈妃的春华宫中。
陈妃已经命人备好了他最喜欢的早膳。
赵暄坐于食案前,舒心地进食,这里是他在偌大皇宫中最自在的所在。
“此行累不累?听说你是星夜赶去,星夜赶回的?”陈妃紧望着赵暄,仿佛怎样都看不够般。
赵暄摇摇头,展颜笑道:“孟阳是个好地方,有机会儿一定带母妃去看看。”
陈妃为赵暄添了一碗粥,“孟阳王怎么样?昨儿周贵妃还来春华宫,提起了赵昉。她一定无比思念他。”
“赵昉一切安好。”赵暄顺从地喝着粥,又道:“母妃猜,我在孟阳又见到了谁?”
“谁?”
“赵旼。”
“老三也在孟阳?”陈妃稍稍惊讶,“你们兄弟三人一定好好聚过吧?”
“聚是聚了,只是三哥他反应平淡,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赵暄如实相告,他在疼爱他的陈妃面前,几乎无话不谈,“六弟是好性子,我们相谈甚欢。”
陈妃听了,不以为意地道:“正常。你三哥毕竟经历不同,性子冷淡也或可理解。”
“母妃是指——”
“你应该有听说罢,有关赵旼的母妃……”
赵暄点头道,“我知道,三哥儿时,她便去世了。”
“是被赐死。”陈妃压低声音更正道。
“赐死?”这倒让赵暄着实一惊。他一直以为赵旼的母妃徐昭容因为自戕,是宫中大忌,所以大家都对其离世一事讳莫如深。赵暄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是被父皇赐死的。
陈妃继续低低道,“虽然徐昭容言行无状,触犯圣怒,但毕竟也是老三的生母。想必,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他也不能释怀罢。”
“三哥可知个中缘由?”
“应该不清楚,徐昭容被赐死时,他才不到五岁。”
赵暄回想起前日在悦君来酒楼,与赵旼不咸不淡的对话,此刻才大略明白了个中缘由。
他理了理思绪,而后对陈妃道:“此番去孟阳,儿还见到了一个人,也不知母妃是否还记得。”
“谁?”
“宋晚。宋怀礼师傅的独女。”提起她的名字时,赵暄不觉扬起了嘴角,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连他自己都注意不到。
“宋晚——”陈妃略一沉吟此名,而后道,“有印象,过去也进宫过吧?”
“正是。”赵暄欣喜地观察母妃的反应。
“她怎样?她父亲如今又怎样?”
“她——她很好。宋怀礼师傅仍是昉弟的教习师傅,与从前一样谨守礼数。”提到宋晚,赵暄反而语钝了。
陈妃接着道,“你也该与本宫说说,为何忽然去了孟阳?”
赵暄顿了顿,回应道,“从前父皇就提过,孟阳虽是小城,却是西南重镇,儿臣便想着忽然南下去视察一番,方能见其是否有所懈怠——”
赵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他编排好的话,即便他其实很想告诉他的母妃,说他早已经历过夺位的风雨,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时机未到,他只能将一切事实埋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