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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东郭 ...

  •   他轻得像大气层,不由分说地包裹住了身下浑浊的母体,阻隔大部分的灰尘,却无时无刻不想把她变得湿润。直到有一天,那些岩石和火浆从海与土膏的覆盖下露了出来,她老了并重新回归新生时的躁动与狞戾,他一身清明之气消散得毫无声响,在浩瀚无垠的暗物质里不再相依为命。长久心碎的暴裂之后,宇宙不可能孕育无声。

      重阳被他抱到帘子后面的床上,忽然笑了起来。
      “笑什么啊?”他的表情莫名委屈。
      “没事儿,你甭管我,接着弄。”重阳用手擦擦笑出来的眼泪,亲亲他的眉毛。“我觉得你应该是我儿子。”
      “我比你大”,他无奈地说。

      “奇怪啊,我现在开心得想认儿子。”重阳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司徒玄认真地回望她,“你,说话的时候终于敢看我的眼睛了。”
      “我现在何止敢看你的眼睛啊。”重阳目光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扫来扫去,隐晦地笑。

      司徒玄呛了一下,“快回去上课。”
      重阳摇摇头,“我怕我回来,你都走了。”
      “‘便等你三年,便等你十年,便等你一百年’,又何妨?”他笑得温暖。

      重阳用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眼角,两人的眼光碰到了,又分开。她看到了疲倦,虽然他极力隐藏,但仍旧不可避免地消磨掉了她的爱意。那一刻她直觉他们的结局并不会好,如果必须勉强,就好像两只没有信仰的牲口被绑到一起,被现实熬成一锅充溢着臭气的大肠小肠。她勉力压下心头的绝望,道,“别说《桃花扇》,我们谁也做不得李香君。”

      “你不知道,世上的男子,越懂得轻蔑,他就越是迷人。世间女人越是不能忘情,就越是活得有所滋味。咱们都叫无情无性和滥情滥性给折磨死啦,依我说,很该要一个小孩子,不高兴了便打他骂他,高兴了便教他武功,让他出去行侠仗义给他爹爹妈妈长脸。生的差点倒是不要紧,你给他削把小剑,我教他采药熬汤。心里寂寞了去找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通通不打紧,他开心就好。说来我妈妈也跟我说过希望我永远幸福开心,但我究竟也是没有做到,还是常常生气,常常一个人。所以我不要他特别开心,特别得意,只要比我欢喜一点,那就够了。”

      重阳把头轻轻靠在公孙列缺的膝上,跟他说话,但是恍然间又记得恋人之间是不需要有那么多话的。说得太多了,心里想的就少了。但是他们又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不停地说,不停地问,到最后往往没了结果,有那么一刻觉得他跟自己是一样的,但这种时刻到底是太少了,毕竟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中天月色好谁看呢?重阳,你怎么不舞剑了。”

      重阳吃吃地笑了起来,“我倒真恨不得这双手断了,这样你跟我在一块儿,就不会老问那些旁的东西,你夸我今天穿的罗裙灵秀,夸我梳的发髻精巧,夸我烹的鱼头汤鲜美,都比问我一句,‘今天练剑了吗?’要好的多。”

      “我要是太会说甜言蜜语,就容易被别人抢走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要是不会说甜言蜜语,我还巴不得你被别人抢走呢。”
      “你们女人的心可真狠啊。”

      重阳微变了脸色,“你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不明白你何必再加个‘们’!”
      “那不过是个说辞,你何必太计较。”
      重阳见他冷了脸,连忙拿温言软语劝慰,“你别生气,坐下说,我是太喜欢你了,才这个样的,要是连你也不体谅我,那可就太伤人了。”她说着又忍不住心酸,泪珠连线似的滚了满襟,“我是给人赶出来的,我是……只有你了……要是你也……”

      她哭的时候,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抬起眼蒙蒙地看着公孙列缺的重影。那样子怕着什么,又怨着什么。
      公孙列缺毕竟不是心狠之人,见重阳哭得梨花带雨,也忍不住叹气,“你该知道,我不会真的对你生气的,别哭,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重阳摇摇头,缓缓止住了哭声。但心里对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相信。2018.3.31
      七月的暑气来得烈,重阳望望午后天色,盘算着再过多久才好收衣闭门。这几天蝉声聒噪不绝,连带着尘土都似轻红的茉莉花粉,云叇衔着只绣鞋奔来跑去,被她用另一只绣鞋砸上脑袋,连着骂道,“傻狗,都给你咬烂了!”她多日不曾睡过一个合心的午觉,心悸起来难免脾气暴躁,任欢喜送她的书架子上落了灰,扑扑得老惹云叇打喷嚏,改日还是放两本集子上去为好。重阳这么想着,拿起手边的花剪,剪去了三苞待放的花蕾。

      东郭跟她说,“再过明天,我就三十了。”
      “这种调调和口气你留到六十也没毛病,还是省着点自怨自艾吧,别教我看不起。”
      “我不笑你,倒笑起我来了。”他无奈地摇头,手拨了下琴弦,有铮铮的响。
      “东郭,你在读什么?”
      “《洛神赋》。”

      重阳一听笑了,“我最讨厌《洛神赋》了,当年抄写的时候,那感觉跟被塞盘一分瘦九分肥的五花肉没有区别。所以我不喜欢曹植,他眼里没有真正的女人。”她顿了顿,又忍不住皱眉,“以文好色,□□至极。”

      东郭哈哈大笑,直笑得倒在一边,将身侧的竹简推了满席。
      他擦擦笑出的眼泪,“来来来,小重阳,跟我说首不□□的诗来,什么人不好色?孔丘还是司马迁?唔,我懂了,你喜欢‘好色不淫,悱怨不伤’那种,是不是?但你看世说容止几篇,一大堆玉山玉树涌到跟前的时候,难道不曾乐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揶揄问罢,又忽地满脸嫌弃,“重阳,别学那些假道学的伪君子。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就是,千方百计也要给你。你不属意的,哪怕唾手可得,也终有一天会随手遗弃。东郭只求你一句真话……你……你是不是很爱公孙列缺那小子。”
      东郭青色的衣袍被轻轻吹动,抚琴的手指修长脆弱。手背淡青透明的血管延伸进看不见的袖口深处,阳光下小臂上金色绒毛微不可查。重阳想东郭的裸体一定很美,如同日下流云,抓不住的河水。身侧尘埃浮来浮去的时候,也不知他自己看不看得到。

      “我以前做过个梦,千军万马的战场,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铠甲,戴着面具,只能看见一双双一闪而过的浑浊的眼睛。我拼命用手里的剑刺他们,但是刺不进去,他们把自己裹得像个刺猬,越刺不进去我越要刺,越杀不了我越想杀,我知道她们都想杀我,我得还手啊你说是吧?但是有一个穿白衣的人突然就出现了,他身上没有铠甲,可是白衣那么漂亮,轻盈,纯洁。我手里钝钝的剑一下就刺进去了,一下子就刺进去了,我看得出来他武功很好,但是好像又明白自己不能在千军万马里来去自如似的,眼神特别悲伤。他一直望着远处飘扬的红色纱帐,腰间挂着枚不知什么材质的短笛,那是他心上人送给他的吧。想到这里我疯了,大叫一声冲上去杀他。他是世上唯一肯让我伤害的人,所以我一下子就爱上他了。我把他带回来,给他疗伤,告诉他这是个好地方,告诉他他叫公孙列缺,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告诉他我是重阳。他很乖,我做什么他都说好,但是我始终不知道他那天到底去找谁。我们练剑的时候他忽然把我的剑挑到了一株梨树上,夜晚梨树下花色流光,我脸上不停流血,他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一个劲儿跟我说‘对不起’,他哭得那么凶,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但是知道自己恨他。一直都是。我醒过来,一抹满脸都是泪水。公孙就在我旁边,他看着我,但没有叫醒我。”
      重阳絮絮地念叨些梦寐里的琐事,东郭安静听着,很认真地盯着她看。

      “难为你记得这么清楚。”他说。
      “人总该记得些什么的,不然也太可怜了。你呢,东郭,你记得什么?我一直很好奇,除了《金瓶梅》和《十八摸》,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脑子里,还能有些什么。虽然你老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但是我看得出来你有欲望,你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特别害怕,这跟眼睛大小没关系。”重阳呼一口气,缓缓问,“你以前也这么看东篱吗?”

      东郭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看她。

      “我们兄妹感情不好,她喜欢跟我顶嘴,我会打她,但是这不妨碍我喜欢她,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有一天她在院子里荡秋千,用我给她做的架子,藤萝花一串串掉在她身上,她哼着曲子,我只听出来句“山有木兮木有枝”,突然惶恐得不得了,夜里拿一把剪子剪掉了她所有的头发。那天夜里雨下得特别大,电闪雷鸣,东篱最害怕闪电,可是她没喊哥哥,没跟我吵闹,只是无声地看我一眼,只看我一眼,又翻过身去继续睡了,连那堆乌漆漆的断发都没有拂下去。”

      东郭站起身来,推开窗隔子,说,“重阳,我很想忘了那一眼,但是外面又下起雨来了。”

      “好哀伤的故事啊,都能编到关汉卿的话本子里了。”重阳捂住笑,深红的衣袂不住抖动着,或间以两声咳嗽。

      东郭扭过头来,也笑,“小重阳啊,你知道以前东篱都是因着什么挨的打吗?”
      “嗯,我猜猜。”重阳举头作思考状,“不会是听你讲笑话的时候哭了吧?”重阳笑眯眯地盯着他看,“还是你感伤的时候她笑了呢?嗯?”

      “你明明什么都懂。”东郭叹气。
      “我其实什么都不懂,我最不懂的就是人心了,它们总是无常,但是永远不变的一点就是,时刻想着伤害你。我也有一颗心,我也有想要狠狠伤害的人,但它一开始作恶,就想起了戚无有,它对自己说‘不要成为兰旌,不要成为兰旌’,可是忍不住,一想起来魏长卿,她也会哭着跟自己说它忍不住。只能逃走了,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谁的地方去,最好永远互不相识,第二天清晨一到,就会忘记昨天含情凝悌过的枕边人,忘记自己的一双儿女,来此之前我打算得很好,仿佛一旦如此,便会免去许多烦恼。人要是成日欣喜或烦恼着,就什么也不成了。从小我妈妈就这么跟我说。我知道她爱我,因为我像我父亲。我也知道她恨我。因为我像我父亲。”

      如果把明天和昨天倒过来呢?我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明天大概会发生什么事,让一切的一切按照我们的预期和想象进行,但是昨天究竟是怎么样的,对此却一无所知,就像重阳不明白公孙列缺那夜究竟是如何想的,东郭看不透那个大雨滂沱的时刻,东篱眼神里的寒凉与绝望。我们最不可能弄清楚的就是昨天了。其实只要再多走一步,多问一句,便满可以要一个结果。但是我们就喜欢用些小事来推脱,推脱,继续推脱,永远推脱。从而失去了所有洞悉人生的天时地利人和。

      “不想引颈受戮罢了。”
      重阳看着东郭的身体挡住了斜阳余晖,唯留一道狭长阴影遮住她半边面孔。她慢慢,慢慢地低头,眼光全部暗了下去。窗前精养的花枝该开的都已经开放了,晚来玉,一样袅袅的香气。她亲手剪落的却还是花骨朵,一辈子不可能再长大了。她握着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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