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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少阳旧事:生死如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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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18
一想到会殃及无数人,白新茶重又振作。顶着被灼烧的剧痛,将销毁符咒施了一次又一次。谢为安也在结印,但明显并不是销毁的操作。白新茶没见过,谢为安压根没教过他。有掌门在,他起码安心了些。漫天火光里,谢为安的轮廓被映得发黑,好似被扔入火中炼化的一块铁,勉强看出他越来越靠近炎鸟,几乎快融在其中。白新茶觉出不对,大喊:“掌门!”
谢为安充耳不闻,像最虔诚的信徒,一步步走着。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成功了,甚至欣喜了一下。自从极北之地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他摒除了很多情绪,对他来说事情只有要做,或者不做。高兴这种感觉已经是十分陌生的东西,他久违地觉得原来还留存着七情六欲,然后炎鸟就失控,像多年前那样。他仍然知道要做什么——于是唤起符咒,向前走去。烈火焚身固然痛苦,但他甘之如饴。爹和娘亲就在远处朝他挥手,杨正则和他们并排站立,对着他微笑。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马上就会幸福了。于是他奔跑起来,把所有往事甩在身后。然后他真的感受到快乐,无比的快乐,一颗心像要涨开。才明白其实自己等待着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于是他踏过熔化的泥土,?过血泪的河流,最后奔向虚无。那是万事万物的来处,也是万事万物的归宿。
白新茶的嗓音被高温灼得沙哑,他隐约猜到谢为安在做的事,但根本不愿相信。直到掌门完全消失在那团活火之间,炎鸟再次高亢地鸣叫,接着一飞冲天,随之落在大海深处。温度骤降,岛上水汽迅速凝结成巨大的云,云团中电闪雷鸣,便下起倾盆大雨。白新茶脱力地倒在雨里,一动也不动,任由带着咸味的水灌进嘴巴和鼻腔。
我在做梦么?留君,求求你告诉我是在做梦。
谢为安怎么会死呢?白新茶承认没做过最糟糕的打算,他想起云浮岛的传说,以血肉为祭,安炎鸟之躯——那时他只以为是无稽的迷信,但谢为安以其为据,令传说成为现实,这是学者的素养,白新茶从来都缺失。
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之前就算再迷茫,也有掌门带领着,就算再难,也有掌门兜着,但现在呢?要继续谢为安未竟的事业么?是了,应该是的,但他真的可以么?
白新茶仰面朝天,雨水蛰得眼睛生疼,方圆几千里都无人,他产生了世界上只剩他一人的错觉。不知过了几个时辰,雨渐渐停歇,星星又露出来。很难相信就在不久前,谢为安还存在着。白新茶和星星对视,冷不丁一张脸凑过来。
“喂,还躺着?”
“……啊?”白新茶吓得一激灵,骨碌起身,谢为安半跪在地上看着他。
“掌门!掌门……你,你没死!”他哑着叫道,但随即他发现星光透过谢为安的身体——掌门变得半透明。
“我死了啊。”谢为安轻快地说。
Part 119
“啊……这,你……”白新茶张张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或许真的在做梦吧,他又平躺回去。谢为安飘到他头顶。
“十三点。”他撇着嘴角笑骂,“没听过神识么?你现在要做一只锁灵囊,免得我立刻灰飞烟灭。”
神识?白新茶想起来了,神识就是灵魂的碎片,保留着部分的意识。他忙手忙脚地制作锁灵囊,谢为安在一旁等着,时不时批评一下他的符咒写得多难看。
“掌门,神识能复活的吧?”白新茶边做边问。短时间内他的情绪大起大落,目前有种极度的不真实感。
谢为安嗤笑:“死了就是死了,复什么活?你这段画得乱七八糟,求你改改吧。”
白新茶正伸手准备涂抹掉被评价为乱七八糟的一段符咒,谢为安又说:“算了,将就将就,反正是死掉了。”
白新茶仍然把这荒诞的对话视作梦境,但他不想醒来。锁灵囊制作好后,那缕魂魄迫不及待钻进去,从袋子里对他说:“走吧我们。”
“去哪里?”白新茶似乎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只需跟在谢为安背后,问些无脑的问题,不出意料地承受白眼。
“当然是回少阳派,我还有遗言要讲。”
白新茶落魄地站起来。谢为安的每一句话都在证实他已经去世。神识终归不是本体,锁灵囊也留不了太久的。他拾起掌门遗留的佩剑,御剑而行,直奔北方。谢为安还在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白新茶无端回忆起孤本室的那只应声鸟。
“……唉,我可没想过会死在海上。说到海,很多年前,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我、正则师弟、梧茗师妹、飞舟师姐几个人去舟山的岛上,梧茗师妹提议放只孔明灯吧,许个愿。灯放飞后她问大家都许了什么愿望?只有飞舟说,她想做掌门。其他三个人却都不肯讲。”
“那你当时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忘记了,”谢为安斩钉截铁。“我忘记了。”他重复道。“喂,白新茶,不要对孔明灯许愿啊。不太灵的。”
“好。”白新茶答。
谢为安又开始漫无边际地追忆,好像要把几十年都没说的话一股脑说完。白新茶在呼啸的风中听不甚清,便走神。他怀疑神识是否真属于谢为安,否则为何性格迥异?又或许,这才是谢为安的本真内在?真正认得他内在的,恐怕世上只有师父了。白新茶落在大河边喝两口水,神识还在说;靠在树枝底下睡一觉,神识还没停下。讲得累了,就道:“白新茶,你好歹说两句?我自说自话很尴尬诶。”
白新茶无奈,道:“嗯……回到少阳,你那帮弟子不得把我杀了。”
“放心,我命他们不得为难于你。”
难于登天吧。白新茶腹诽,但没出声。谢为安说:“是不是还担心何云川找你麻烦?”
“谢谢你帮我想起来这档子。”白新茶毫不客气。
“也放心。何劲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这就怪了,”白新茶疑惑,“何劲到底是什么立场?”
Part 120
“首先你要明确,何劲并不站在你我这边。”谢为安已死,无需再隐瞒,便全盘托出:“他一直希望得到炎鸟的力量,好与天机府抗衡。”
“什么!那云浮岛是否也是他……”
“你确实变聪明了。”谢为安赞道,“为了炎鸟,他大概率会助你。但千万记得,他也可能为了炎鸟杀你。所以,怎样利用他,要靠你自己琢磨了。”
白新茶心惊肉跳。谢为安继续说:“原则就是,别和拂云阁扯上关系,起码明面上不要。同时,也别掺合到天机府里去。”
“这又是为何?”
“花容和叶远中的临时失忆符咒,大概率就是与天机府有关的人施加的。”
“有证据么?”
“我设计出这个符咒后,天机府收录了它,并作为禁用咒,留存在符咒库里。无论是从施咒的效果,还是中咒的表象来看,绝对就是同样的符咒。我怀疑,天机府内部也在动荡。”
“天机府出了叛徒?可为何要对大师兄和花容下手呢?”
“你用‘叛徒’两个字,也是从天机府的角度出发。切记,在你明确自己的目的之前,不要站在任何一方的立场思考。”
太深奥了。白新茶隐约觉得像回到了很久以前,杨正则也喜欢讲些深奥的道理,也不管他们听得懂听不懂。但明显,谢为安这句话蕴藏更多的信息。他实话实说:“我不明白。”
“没关系,今后你会明白。至于暗中施咒的人,我已派郁严去查,或许快有结果了。”
此时他们将要到达少阳山,远远地望见太阳正破开云雾,照亮和光堂的琉璃瓦。神识罕见地沉默了。白新茶心里涌起不安:“掌门,你还在么?”
“在。”谢为安说。“白新茶,答应我三件事吧。”
这种情形下白新茶当然不会说不。
“第一,把所有笔记都烧掉。关于寒潭和炎鸟,你也保证绝不向别人提起哪怕一个字。”
“好。你放心。”
“再有,如果你还继续研究下去,并真的成功了……除了留君之外,请帮我把我的父母从极北之地的寒潭带出来。无论他们是生是死,给他们一个安身的地方。”
白新茶的情感处于麻木的状态,怔怔说:“那你呢?”
“我怎么?”
“你要葬在哪里呢?”
谢为安有点好笑地说:“傻子,神识消亡后,我就灰飞烟灭了。又有什么好埋葬的呢?”
白新茶不说话了。谢为安又道:“最后,少阳派众人定会逼问我的死因,不要泄露。我会尽力禁止他们与稻城派对立……也请你不要记恨,那些孩子不是坏人。”
他话音落下时,白新茶已落在竹林小屋的入口。答应我呀,谢为安急迫地催促。
小屋的笔记和稿纸安静地躺在架子上,披着初升的阳光,满怀希望地躺着。白新茶把它们一本本拿下,堆在地面。
“答应我呀。”谢为安又催道。
“我答应你。”
白新茶指尖唤起火苗,却没立刻动手。他俯下身,拾起一张计算稿。熟悉的公式在漂浮的灰尘中跃动。然后他引燃那张纸,将它投入谢为安心血的结晶。很快,那些新的、旧的、发黄的、泛白的、平整的、卷曲的、字迹潦草的、字迹工整的——所有的痕迹都在熊熊大火中化成灰烬。白新茶不回头地走出小屋,他要去迎接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了。
Part 121
和光堂的空地上已有三两弟子经过,有的去上早课,有的去藏书阁。白新茶经过时没有引起注目。他站在忏钟底下,才发觉它原来是这样的巨大。钟声响起时,几乎震聋他的耳朵。上次这口钟被敲响,也是因为他。白新茶想,他可能是整个少阳派唯一让忏钟响过两次的人。
越来越多的人被聚集到和光堂。白新茶看见常久、唐歌、宋玉。叶远、岳云和肖震也来了,见白新茶敲钟,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郁护法是最后赶到的,少阳派并无弟子自发去动忏钟的先例,郁严对于这种逾矩的行为,显然十分恼怒:“白新茶,你又搞什么名堂?”旁边人一副等着看戏的样子,白新茶破罐子破摔地想:“有你们哭的。”
“出来吧。”他对锁灵囊说。
谢为安的神识钻出来。它更透明了,浮在空气中像是随时要消散掉。
“我死了。有两件事要宣布。”
白新茶震撼了太久,悲伤了太久,现在看一群人神态各异,有种不合时宜的快乐。尤其是“我死了”三个字,让他感觉合理又荒唐,差点笑出声。
“由郁严护法接任本派掌门,全权处理一切事务。”
人群这才反应过来,震惊的,悲哀的,不可置信的,无法接受的——声音像锅中即将烧开的水,从一片死寂中冒出气泡。几名年纪尚小的弟子当场哭出来。
“安静,我时间不多了。”谢为安恢复了做掌门的样子,冷冷地命令。“第二,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不得为难白新茶和其他稻城派弟子。”
白新茶把脸藏在忏钟后,隔绝了数百道审视的目光。谢为安交代完毕,轻快地飘到他面前。
“我走了。”他说。
“……好。”
“白新茶,我反悔了。你从我书房取本书,随便埋在梨花谷的哪处地方吧。”神识更淡了,像只梦幻的影子。“……我本来是想死在梨花谷的。”
谢为安讲完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话,于是无声地灰飞烟灭。
白新茶长长呼出一口气。接下来要去哪儿?对了,去书房捡一本书带走吧,去梨花谷。可之后呢?少阳派待下去已无意义,要回稻城么?回稻城吧,世间再无其余可容身之地了。但大师兄他们会一起离开吗?他飘飘忽忽地迈开腿,没注意郁严挡在他前面。
“白新茶!把经过说清楚,掌门怎么会去世!”
“谢掌门的遗言——不准与我作难。他的死因我不会讲的,让我走吧。”白新茶精疲力竭,连呼吸都快成了负担,他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不能走!他不能走!”喊声此起彼伏。常久嗓门最大:“刚才那是否真是掌门都存疑,今天他不坦白,就甭想离开!”
白新茶瞥了他一眼,从背上解下谢为安的佩剑,扔在郁严怀里。那剑上嵌着块古玉,极其容易辨认。
“见剑如见人。郁掌门……再问我也没意义。”
郁严捧着剑,嘴唇哆嗦着。谢为安不会轻易把剑交给别人,看来他是真的……白新茶不忍再看他的反应,就越过郁严,径直走向叶远。后者呆立不动,就那么望住他。
“大师兄,我们……”
Part 122
“白新茶!”
白新茶认命地闭上眼睛。他有预感,更糟的事即将发生。果然,何云川分开众人,大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揪住他的衣领。他眼里布满血丝,看来是千里迢迢赶来少阳派的。
“断阳剑呢?”他咬牙切齿地问。
何云梦也从后面跑来,拉住他:“哥哥,父亲嘱咐过你别……”
何云川掀开她。何云梦后退两步差点跌倒,被叶远扶住。她感激地回头,叶远松开她:“何云川,你做什么?放开我二师弟。”
何云川充耳不闻:“我再问一遍,断、阳、剑、呢?”
白新茶被扯得快脱离地面:“没有了。”
“真是你偷了它!?”
白新茶不知这是疑问还是陈述,他的脸惨白的像死人,强撑着直视何云川:“是,是我偷的。”
“啊,新茶……”叶远急促地轻声叫。人群议论纷纷,像刺一样扎在他身上。
“没有了是什么意思?!”何云川喊道。
“没有了,毁掉了。何云川,对不起……”
“你毁了它!”——“对不起。”——“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对不起。”——“你却骗我!”——“对不起。”——“甚至假冒我父亲!”
“何云川,我会还给你。”
“你!拿!什!么!还!”
下一刻,白新茶平行着飞出去,后脑结结实实磕在和光堂前的石雕上。这一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登时,他的脑子像被两根铁钩狠狠搅了一下,天空和大地颠颠倒倒。叶远瞬间炸裂,攀住还想补两拳的何云川,后者愤怒得头脑根本不清醒,无论是谁都一样招呼。叶远没有用剑,赤手空拳地格挡,不叫他靠近白新茶。岳云和肖震趁机奔跑到石雕下。白新茶斜着靠在那儿,鼻子和口腔涌出血来。肖震去为他把脉,他反手扣下肖震的手。
“二师兄,二师兄……”肖震哭着叫。岳云也快哭了:“二师兄,你伤得重不重啊?”
白新茶只觉得头痛欲裂,模模糊糊地想:“谢为安,你不是说何劲会制止吗?何劲呢?”
叶远还在与何云川缠斗。何云梦在一旁干着急。何云川下手带着恨意,又狠又快,但叶远一招一招全部防了出去。直到双方暂停的气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功夫竟长进到如此地步,甚至于同何云川都能在短时间内打个平手。是因为谢掌门送他的对战傀儡符么?那傀儡符不断地磨他,一点点改掉他用剑的坏毛病,不知不觉让他变得更强。想到谢为安,叶远的眼睛酸得厉害。
何云川喘了两口气,正要继续。何劲从天而降:“云川!停手!”
“父亲!”何云川跺脚。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会阻止他讨说法。
“我说停手!”何劲脸色阴沉。何云川气得双手发抖,胸脯起起伏伏,梗着脖子瞪了何劲一会儿,便御剑飞走。何劲上前两步,叶远横剑挡住。
“何阁主,令郎打伤了我二师弟。”
何劲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实在过意不去,但确实是贵派先盗取犬子的佩剑……”
叶远快把嘴唇咬烂。是白新茶当众承认他偷了剑,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样吧,我带白新茶回拂云阁修养,治好他的伤……”
“大师兄。”白新茶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的胃翻江倒海,眼球要蹦出来,视物也不清晰,衣襟溅满了血。叶远听到声音,回头。
“大师兄,我们回家吧。”白新茶很轻,但很坚定地说。
然后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留君,我被困在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