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第三部）》知北游

20、１９

　　此中情由，萧剑平如何能得知，但见竹蝶欲言又止，蹙眉垂首，脸上一副奇异的神情乃是自己从未所见，心下隐隐也觉大是不祥，连声催问道：“蝶儿，你说啊，后来那便怎样？”竹蝶只是默然不语。
　　何红萸叹道：“萧公子，你怎么定要寻根究底？其实这件事你不知道更好，你明白么？”萧剑平霍地转头。怒道：“是不是她又中了你什么厉害毒药？快拿解药出来！”他猜想竹蝶多半又遭了何红萸毒手加害，要不然怎会如此的神态失常？何红萸笑了一笑，道：“我干嘛下毒害她？令表妹一场大病，还是我救回来的呢，萧公子不来谢我，反而向我大声小气，忒也无礼。”萧剑平怒道：“那她怎么会这样？一定是你……”何红萸淡淡的道：“若真是我对她做了什么手脚，那也不用抵赖，难道我还怕萧公子不成？算了，有我在这里，二位总不能好好的叙旧，小竹姑娘的话也说不出口，那我便暂时避上一避，让两位痛痛快快的说几句知心话便是。”一举手飘然出门，径自向另一座帐篷去了。
　　帐中只剩下二人，萧剑平一时无语，只是站在身后怔怔凝望竹蝶。竹蝶却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这帐篷卷门自何红萸走后便不曾放下，此刻外间也无看守之人，她抬头远眺，只见一片蔚蓝无边无际，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得她眼神眩了一眩，不由得举手去挡。萧剑平见她显然是许久不见天光的模样，心内更是难受，不知道她究竟受了怎样的折磨，却也不敢再发催问。
　　竹蝶忽道：“小表哥，你信天命么？”萧剑平摇头道：“我不相信。”竹蝶轻声道：“我也不信，要是相信倒也好了，反而能够心安理得，认定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这世上没有天命，所以不会是老天错了。”萧剑平心底一酸，道：“蝶儿，你……你这样想，是为了舅舅……”竹蝶摇摇头，不让他再说下去，只是立在门后悠然出神，慢慢的又道：“这也不会是我错了……既不是我错，为什么却定要我担这伤痛耻辱？我越想得多，越是苦楚，倘若我真能发痴发狂，倒也是幸事。”
　　萧剑平实在忍不住这一腔悲酸之情，哽咽着叫道：“蝶儿！”竹蝶缓缓回头，道：“你还是想问我？”萧剑平低声道：“到底是什么事，你说给我听不成么？蝶儿，你伤心我也是一样伤心的，不管什么事，我们都能一齐分担，你就让我明白了好不好？”竹蝶惨然道：“你为什么便不想留下日后相见之地，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这事你也分担不了……你当真定要知道？”萧剑平但见她神情中尽是凄怨幽愤，心底一凛，忽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我……我不要知道了。”
　　竹蝶猛地抬头，目光直逼他脸，眼神里蓦然全是锐利寒峭之意，似乎直要看透到他内心深处。萧剑平不自禁向后退了一步，竹蝶道：“也罢，就算你不想听了，这事也迟早都会知道，天下人的耳目岂能尽皆瞒过？何况我也不必向你隐瞒，只是……你若是不想教我太过难堪，就不要苦逼我当面说出来，你去问何教主罢！内中情由她都是知道的。”萧剑平哀求道：“蝶儿！”竹蝶道：“好了，你去问她便能明白，何苦非要我说不可？我言已尽此，你出去罢！”萧剑平只是站着不动。
　　一时两人寂然无声，只听到外面风卷沙尘，扑落在帐篷头顶四壁，沙沙轻响不绝，有若窃窃私语。萧剑平忽然记起了在大理洱海之畔的那一个暮晚，下着滂沱大雨，自己曾经抱着她滚烫火热的身躯在雨地里狂奔，自己也不知要奔向何方。记得自己曾经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她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半声回应，依稀恍惚，当日那般六神无主的感觉似乎重又侵入了心底。他猛然打了个寒噤，神智回转，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反复的喃喃的在响，仍是当初那般一遍又一遍的叫着“蝶儿”，可是当年的时光已永远不能倒转重回，禁不住泪水又冲向了眼底。
　　竹蝶缓缓抬眼，目光再次触上他脸，眼中的神情已自平静如水，淡淡的道：“你还不走么？”萧剑平求道：“蝶儿，我……”竹蝶道：“你可以走了，有什么话都去问罢，是我教你问的！”
　　萧剑平见她伸手指向外面，只得跨步出去，踏出帐门，忽然又叫了声：“蝶儿！”竹蝶道：“你去问她，不必问我。”萧剑平急道：“我什么也不要问了，不成么？蝶儿……”竹蝶决然道：“不成！”
　　两人四目交投，对视了一瞬，竹蝶蓦地一抬手，帐篷卷门刷的一声放落下来，隔绝了这道眼光。他陡吃一惊，放声大叫：“蝶儿，蝶儿！”举拳去砸，帐门扬起又落，只看到她凝然背立，再不回顾。他停了一晌，泪盈于眶，轻声道：“蝶儿，为什么你要这样？不管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一低头，转身便奔了出去。

　　他几步便冲入何红萸那座帐篷，帐中却只有何红萸一人坐在火堆旁怔怔出神，一见他来，便即起身，笑道：“怎么，两位的情话这么快便说完了？怎么萧公子泪流满面的，是不是久别重逢，欢喜得过了头？”
　　萧剑平站定脚步，怒声道：“何教主，你说个明白，蝶儿究竟是怎么了？”何红萸道：“想必你自己也问过了，还用问我怎地？反正她又不是中了我的毒，同我也没相干的。”
　　萧剑平大声道：“她的事一定跟你有关，为什么她自己不肯说，却叫我来问你？你……你到底怎样欺侮了她，害得她变成这样？你倒是说啊！”
　　何红萸淡淡一笑，道：“原来小竹姑娘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却要我来做这恶人，何苦呢？她被害得成了这样，欺侮她的人倒也是有的，却与我毫不相干，也怪不得我——只怕与萧公子你反而有关，也未可知。”萧剑平道：“怎么跟我有关了？你说话明白些！”
　　何红萸道：“贵派门下有个弟子，姓封叫什么封瑜之，有此人么？”萧剑平道：“是封师弟，他又怎样？”何红萸懒洋洋的道：“对我当然是不怎样。令师弟嘛，人品马马虎虎，相貌也说得过去，虽说与阁下是不能比的，不过论起对小竹姑娘的一片情意，萧公子怕也比不过人家。要是拿他和小竹姑娘凑一对儿，勉强也能说得过去，只是实在委屈了小竹姑娘，你觉得是么？”
　　萧剑平强忍怒气，道：“封师弟和蝶儿又有什么相干？我是问你蝶儿是怎么回事，没叫你扯到旁人身上！”
　　何红萸双眉一挑，眼中微微闪过一阵怒意，道：“你当真要我替她说出来？”萧剑平大声道：“你说！”何红萸道：“我说便说了，你可不要后悔，骂我撒谎骗人？”萧剑平道：“只要是真话，我怎么会说你撒谎？你……你倒是说啊！”
　　何红萸目光向他射去，脸上又现出那股又似怜悯，又是刻毒的奇异神色，似笑非笑，似讥非讥。萧剑平瞧了她这般神态，心头已自凉了三分，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何红萸忽然微微一笑，柔声道：“萧公子，其实小竹姑娘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明美貌，又十分的善解人意，想必你是喜欢她的了？”萧剑平道：“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何红萸道：“我怎么敢管二位闲事？想当初小竹姑娘故意教我上了个大当，教我一直以为二位……嘿嘿，后来才知道直是水米无交。虽说区区虚名也无所谓，可是一个姑娘家不计较这虚名，在世人的眼里却过不去。倘若自己真是个风流放诞种子，倒也罢了，对那些馋痨饿眼也尽自应付得过；可惜她再千伶百俐，偏偏在这事上一知半解，让人生出非分之想来，断送了自己一世前程，却也怪不得你那位封师弟。”
　　萧剑平恼道：“你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和封师弟又有什么干系？”
　　何红萸哂然道：“你也不懂？我可不信。你们做男子的，哪一个不是面子上一本正经，骨子里卑鄙龌龊？做出事来毁了人家一世，还只推是一片痴心。当然，萧公子若真是个正经人，想必也不至于如此，令师弟的帐，也不该算到你的头上罢。”
　　萧剑平虽说不甚了了，却自惊惶不安，听她这般说话，心头隐然猜觉出一丝半点，又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望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何红萸却转了话题，说道：“萧公子，上回请了两位在敝教做客，一时事情忙乱，有失招待，以至两位自行离去。本来也是我教失礼，倒也罢了，可是小竹姑娘临走时却带了一件要紧物事去，萧公子自必明白？”萧剑平道：“那一册《百毒真经》，还是你自己忙中交给蝶儿的，又不是她故意带走。”何红萸道：“是啊，因此我也不敢问二位之罪。只是此书外人得之无用，于本教来说却有莫大的干连，萧公子读了这些日子，想必背也背得出来了，便请赐还罢。”说着伸出手去。
　　萧剑平摇头道：“这书又不在我这里。再说，蝶儿说那原是天山派之物，也不必还给你的。”
　　何红萸道：“天下之物，本无定主，唯有力者得之，当真论起来，溯本求原，这《百毒真经》难道便是天山派的了？萧公子，我明人不说暗话，用不着瞒你，如今我族叔何无伤同我争这教主之职，我已是大大的失利，眼下云南总舵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下，我们一干人等却落得远遁大漠，论势已无可争，只有找回这《百毒真经》的下编，学成几样厉害功夫，以图他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这是关系我性命地位的大事，还请萧公子还了我罢。”
　　萧剑平对她没什么好感，对她什么性命地位自也不放在心上，只道：“我说不在便是不在，难道还能变出来还给你不成？”
　　何红萸双眉深深一皱，道：“当日失书，自是在小竹姑娘手里，可是那次我在丽江遇见了她，又将她直带到此处来。说实话，这一路上搜身没有百遍，十遍八遍也总是有的，如今还来问你，当然是一无所获的了。这一年之间，小竹姑娘根本回不了天山，我也不信她会将书留在云南某地。她和你便不是情侣，总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这书她若是不曾交给你，莫非还能送给那位封师弟不成？”
　　萧剑平怒道：“说实话我连字也识得不多，更不会那什么见鬼的梵文，要那本书来做什么用？蝶儿落在你手里，一路上定是被你欺侮得够了，我……我也知道你不是好人！”
　　何红萸冷冷的道：“我当然不是好人，不过欺侮令表妹的事么，嘿嘿，定要说是‘欺侮’，只怕她心里还未必当作是欺侮呢，单看她竟然没将书交给你，却交给那人，谅也是恩情不浅，原来到底是一夜……我还想积些口德，难听的话，不说也罢。”
　　萧剑平怒道：“你乱说什么？”
　　何红萸道：“听说小竹姑娘的父亲，也就是令舅了，在八大门派围攻天山之际挺身而出，甘偿血债，自刎身亡，江湖上也称他一声竹掌门，这事可是有的？”萧剑平料不到她会提到舅舅，怒火兀自未消，却忍不住心头一酸，道：“那又怎样？”
　　何红萸道：“我听了当然是痛痒不关，不会怎样，只可怜小竹姑娘孺慕之心，天下少有，一听这等恶消息，竟致悲痛过度，当场晕倒，你多半也是知道的。”
　　萧剑平想起竹蝶先前说话，说到那句“在道路间听到了爹爹的死讯……”便即住口，不再说话，脸上神情却显得甚是奇异，忽然间又是冷汗遍身，颤声道：“那……那又怎样？”
　　何红萸微微一笑，笑容中竟带了三分恶毒的快意，慢慢的道：“也不怎样，只是我那书既然在令表妹手上，自是对她行踪分外留意。那天有人禀道小竹姑娘在店栈里晕倒，却被一个年轻男子带了去。我好不容易闻得小竹姑娘的消息，当然不敢放过，亲自跟踪，没想到却见到了一幕好戏。”
　　萧剑平喉头干涩，难以出声，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颤声道：“你……你见着了什么？”
　　何红萸道：“我虽然不是个好人，总是做教主的身份，有些场景乃是不便亲眼瞧见的，自然也没见着什么。何况这等私情勾当，我一个女儿家说不出口，萧公子怕也听不得，又何必非要扬人之恶呢？”萧剑平只道：“你……你……”何红萸叹息道：“我隐约听得几句说话，有什么‘你毁了我一世’，又是什么‘我一生也自不枉了’。说后一句话的那男子，便是你那位叫作封瑜之的师弟罢？他做事虽是胆大妄为，倒也是一片痴情可怜，何况生米做成熟饭，小竹姑娘多半也是认命了，要不然人家递过剑去让她下手，她怎么却手软了呢？不过为此也是大病了一场，真是伤心得很呢。”
　　萧剑平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脑中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一晃，几乎便要晕了过去。
　　何红萸见他脸上突然全无血色，倒也一惊，伸手欲扶，萧剑平已跃后一步，喘了口气，胸中窒闷难当，大声道：“你……你说谎，我不信！”
　　何红萸冷冷的道：“你要听真话，我便说实情给你听，何必要说谎？”
　　萧剑平退后几步，已至门口，背靠牛皮帐上，牙齿咬得唇上都渗出血来，却兀自不觉。
　　何红萸看了他半晌，缓缓的道：“我便说你要骂我是撒谎，可不是么？你实在想知道个究竟，不如还去问问你那蝶儿。不至于你听到这事之后，连见她也是不敢了罢。”
　　萧剑平心乱如麻，瞪视了她半晌，猛然回身便奔出门去。
　　那小帐篷的卷门仍自一动不动的垂着，他冲到门前，伸手欲掀，忽然没了勇气，举起了手竟自落不下去，只觉得全身发软，口干咽燥，隔了良久，才叫出一声：“蝶儿！”
　　帐内全无半分声息，萧剑平想要冲进去抱着她痛哭一场，却说什么也是不敢，呆了半晌，喃喃的道：“这事……有什么要紧呢？我知道你难过，可是为什么连我也不理睬了，我……我说什么也不会瞧你不起……”蓦地里觉得这番话说了只能更添她羞辱伤痛，登时住口，身后一阵风沙扑簌簌打上身，门帘在眼前飘起，他陡然全身一凉，如浇冰水，大叫：“蝶儿，蝶儿！”直冲入内，但见帐中杳无人影，竹蝶竟已不在了。
　　何红萸跟着他后面过来，见此情景，也不由吃了一惊，脱口道得一声：“我大意了！”却见萧剑平已疾冲出去。何红萸急喝：“姓萧的，休走！”萧剑平怒道：“你别拦我！我要找蝶儿去，找不到她，我……我也不要活了！”
　　何红萸喝道：“好啊，你自管找去，便让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都不管。日后遇了难处，可别来求我！”
　　萧剑平大声道：“我们便是千刀万剐，也不用求你。你……你明知蝶儿落难，却自不闻不问，任她受人污辱，心肠这般歹毒，我总有一日还要找你算帐！”一口气冲出去，坐骑仍在林中吃草，被他一把扯断了缰绳，上马便驰。
　　策马冲出绿洲，何红萸的手下倒未曾拦阻，但此时心急如焚，哪里理会，一入沙地便即放声呼叫：“蝶儿，蝶儿！”只听自己的叫声在大漠之上远远传了出去，连叫数声，却闻不到半声回应。极目望去，黄沙茫茫，哪里看得见半个人影？
　　他鞭马急驰，在沙地上远远的兜了个圈子，不但未见竹蝶，竟连足迹也茫不可寻。萧剑平心下更急：“蝶儿若是存心躲开我，我怎么能找着她？”放声又叫，满脸湿漉漉地，也不知是泪是汗。
　　这个圈子兜将回来，又望见了何红萸所在的那片绿洲边缘。他心内恨极怨极，虽然又渴又累，却再也不愿靠近此地半步，一拨马头，改换方向而行。忽然之间，不自禁哽咽失声，喃喃的又叫了声“蝶儿”，寻思：“蝶儿的聪明胜过我，性格刚强也胜过我，她已经决意不再与我相见，我如何还找得到她？要是就这样永远也见不到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即刻死了，也免得在世上受尽无穷苦恼！”
　　“倒不如即刻死了！”这个念头在脑中闪现出来，随即全身都是一凛：“难道在我心里，蝶儿竟是这般的要紧。我这般看重她，竟比看待朱师妹更甚？”心中此念一掠而过，说什么也不能往下想去，陡然间急抽一鞭，坐骑放开四蹄，径自向南奔去，再也不敢在此地停留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