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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眉间雪 ...

  •   是不是,每种感情都不容沉溺放肆,交心淡如君子

      昆曲没落,京剧渐兴,当年的红角撒班主也已经老了。
      不自觉的,他又翻出了那方手帕、那张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何二月。”
      这方被他小心翼翼藏起的手帕上,字里行间,少年的心思昭然若揭,只是他不敢接受,更不能接受。
      算起来,这是何二月离开自己的第十七个年头了。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微微泛黄的纸上,是少年歪歪扭扭不甚熟练的字迹,文字旁还用胶水粘着一张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是两人唱那曲《游园惊梦》时的合照。
      因为胶水的缘故,纸面有些皱巴巴的,现在时间久了,更是泛起了黄,可这张纸连同那方手帕,撒班主却是存了整整十七年。
      当年十七岁的少年大胆的让他心惊。
      写着如是文字的纸,撒班主其实还有另外一张。那张纸正上方写着“结婚证书”四个大字,盖着印章,四周点缀着鲜花、鸳鸯等图案。正文除了少年写下交到他手上的那些外,还多了他和他亡故已久的妻子的姓名、籍贯等等。
      年少之时,撒班主心里一直住着一个蓉姑娘,可惜造化弄人,最后这纸结婚证书却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
      这张结婚证书何二月也是见过的,撒班主拿着他递过的那张纸还以为对方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可是少年的眼神坚定而炽烈,容不得他不信。
      撒班主拿着那张纸,定定的看了何二月好一会。少年眉眼如画,身段玲珑,此时脸上还带着妆,满脸濡慕爱意的望着他。自己十七岁时,好像也是和他一样的胆大妄为。
      倘若他尚且年轻,兴许还有可能同对方一起发疯。可是何二月今年不过十七岁年纪,自己却已经三十有六了。
      ——他大了他十九岁,整整一辈。
      这是他的徒弟,他从小带在身边养到大的徒弟,近些年才开始由他带着登台,唱他当初的扬名之作《游园惊梦》。渐渐的,对方扮演的杜丽娘也已经可以做到他年轻时那样,一曲红绡不知数,引得五陵年少争缠头。
      大概坏也就坏在,对方唱的是杜丽娘,而自己唱的却是柳梦梅。
      “二月,你太入戏了。”
      撒班主清楚的知道,何二月从来都不是杜丽娘,而自己更不是什么柳梦梅。
      台阶已经递到何二月脚下了,撒班主的意思很明确,只要何二月愿意顺着台阶下,自己就完全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还可以继续做师徒,还可以继续像往常一样相处。
      可是何二月偏不。他依旧站在原地,只倔强的望向他的师父,坚持着就是不肯退步。自己徒弟有多倔撒班主如何不清楚,他无奈之下只得选择严词拒绝,然而一时不察,重话已是脱口而出:“何二月,你看清楚!我是你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这样是师徒不伦,是要遭天谴的!你若是不愿认错,休怪为师将你逐出师门!”
      何二月转身跑出去的时候撒班主并没有拦。
      其实他所谓的“逐出师门”也不过是想吓吓对方而已,到底是还是少年人,也禁不起什么刺激,等他自己想通了就好了,他如是想着。
      小孩子不懂事,可是自己得懂。
      但就连撒班主自己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那方手帕、那张纸,却是被他一直存到了现在。

      你说有一日终会名扬天下,实现你抱负

      撒班主刚捡到何二月的时候,对方还只是个五岁的小娃娃。
      当年的撒班主就和后来的何二月一样扮着杜丽娘,眉目风流多情,身段纤秾合度,唱功更是卓绝,靠着一曲《游园惊梦》扬名立万,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而当时的何二月小小年纪父母双亡,由于营养不良的缘故又瘦又小的,只有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又圆又大,沉默的盯着他看。撒班主被那眼神看的心中一动,出于同情,同时也是想给自己四岁的女儿找个玩伴,干脆就将人捡回了撒家班,收作弟子。
      真的是师父,如师亦如父。
      何二月初来乍到还很拘束,非常怕生,只认撒班主一个人,总是拽着他的袖子往他身后躲,圆溜溜的眼睛带着不安之色,怯生生的喊他“师父”。小小的孩子这般依赖自己的模样使得撒班主又软了心,便也准许了对方每晚与自己同寝。有时候他也会无奈的想,说是收个徒弟给小怡找个玩伴,没想到最后却像是养了个儿子。但是看着何二月渐渐由刚开始的瘦小干巴出落成玉雪可爱的模样,性格也一日日的开朗起来,撒班主又由衷的有种发自内心的骄傲。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上的杜丽娘声线婉转,仪态万千,天然一段风情,尽在眉梢,平生万众情丝,悉堆眼角,简直能叫人看直了眼。
      他的师父在台上好像会发光,何二月心想。
      撒班主每次上台表演之时,何二月都会跟着他去,然后乖巧的在底下看着,看着看着,倒也学了个有模有样的。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以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有一日撒班主下了台,便见得何二月正学着他之前的样子,咿咿呀呀的唱着,虽说声音稚嫩,动作也不甚娴熟,但已经可以算得上初具规模。
      撒班主惊喜的发现,何二月在戏曲一道上,确实称得上是天赋异禀。
      “二月以后也想成为角儿吗?”那个时候昆曲已经式微,京剧渐渐兴起,唱京剧的戏子身价百倍,撒班主的师兄们也纷纷改学京剧,弃撒家班而去,只剩下撒班主遵循父亲的遗愿,死守撒家班,死守昆曲,何二月又让他看到了撒家班延续下去的希望。
      “等我长大了我想和师父一样,”何二月又习惯性的牵住了撒班主的衣角,“和师父一起唱戏,一起名扬天下。”
      其实刚开始撒班主说是收徒,也就是挂个名而已,意图也不过是给女儿撒小怡找个同龄的玩伴罢了,更没有教他什么的意思,现在倒是真的起了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心思。
      “真好。”他笑起来,爱怜的摸了摸何二月的头。

      曾经相伴相护,说着初心不负

      撒班主护着何二月,何二月伴着撒班主,就这样一起走过了很多年。
      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渐渐抽了条,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身段、那眉眼、那唱腔,都颇有撒些班主年轻时候的意思。撒班主看在眼里,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满足感。
      “二月可喜欢这《游园惊梦》?”
      “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情之真挚,我自然是喜欢的。”
      “这么些唱词里,二月可有最喜欢的?”
      “最喜欢的么……自然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何二月说这话的时候深深的看着撒班主,眼底带着他不敢解读的情绪。
      小孩子依赖自己而已,这一句想必也只是融入了戏中人之情,自己着实不该想得太多。
      何二月初次登台之时,唱的自然是杜丽娘,撒班主为了能和他搭戏,就转而专攻起了柳梦梅。渐渐的,便再也不唱杜丽娘了。只因何二月初次亮相已是足够惊艳,一曲尽然众生醉,撒班主年纪渐长无意相争,更是有心栽培徒弟,也就日渐变成了对方的专属柳梦梅。
      撒班主最开始的目的是给女儿找个玩伴,何二月也确实如撒班主所想的和撒小怡从小玩到了大,对撒小怡的非常的照顾,可坏也就坏在,何二月对撒小怡太好了,再加之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看得出女儿对何二月的小心思,撒班主开始慌了。
      王蓉父亲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又在耳边响起:“你一个戏子,天天抛头露面的在台上唱戏,你有什么?你又能给她什么?总之,我是不会同意把女儿嫁给你的!”
      王蓉出身名门望族,而他只不过一个戏子,什么都给不了她。
      平心而论,他是很喜欢何二月这个徒弟,但是却并不想让对方做自己的女婿。戏子只是个下九流的行当,撒班主自己是没有办法挣脱命运的悲剧,所以他只想给女儿找一个安稳的人家,最好是一个有名望、有产业的人家,让自己的女儿可以过上踏实的日子。而何二月,他固然欣赏、固然喜欢,但毕竟和自己是一个行当的。撒班主只得悲哀的承认,王蓉父亲说的没错,而何二月就和自己一样,抛头露面,天天在台上能干嘛?又能给自己女儿什么呢?
      王蓉的哥哥王霸王是个戏迷,那时候王家的长辈都已过了世,他也无从得知自己妹妹年轻时还和撒班主有过一段感情,那日正巧来到撒家班,听过一场后,对撒班主的戏惊为天人,便与他定下契约,将王家的戏园子无偿给他使用,撒家班这才终于有了个安稳的栖身之地。
      好巧不巧的,撒家班搬进王家戏园子的那天,王霸王的儿子王中王对撒小怡一见钟情。
      王中王撒班主也见过,是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年长撒小怡几岁,家世也符合他的期望,名门望族之后,说实话,自己的女儿跟了他反倒像是高攀了。王霸王上门提亲时撒班主还挺意外的,但内心计较了一下也就同意了。
      所幸撒小怡对何二月也只是有点朦胧的好感,何二月也从来没回应过她,得知自己要出嫁,撒小怡虽然不舍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没有太难过。撒小怡小小年纪却已足够懂事,她知道爹是为了自己好,只是出嫁那天扑进撒班主怀里哭成了泪人。
      女儿有了个好归宿,撒班主本来是欣慰的,结果把自己女儿交给王中王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掉了泪。
      青梅竹马的女孩出了嫁,偌大的撒家班,何二月能依赖的便只剩下了撒班主,也就下意识的粘他更紧了些。
      某一日演出过后,少年就携着那两样东西走到了撒班主面前。
      “师父会一直这样陪着我吗?”
      “当然。我们师徒一心,同去同归。”
      “同去同归……”何二月轻声念着,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了撒班主,“师父,陪我唱一辈子的《游园惊梦》好不好?”

      最害怕酒肆闲谈时候听见你名字,语气几分熟识
      回过神,笑问何方大侠姓名竟不知,笑容有多讽刺

      也就是自那日之后,撒班主便再也没有见过何二月。他也不是没有寻过人,但是全城上下都寻遍了,也没有见着对方的身影。
      何二月这是在躲着自己呢,撒班主很明白。数次寻人未果后,他便也歇了心思,只是从此以后再也不唱《游园惊梦》了。
      十七年来,昆曲是愈发的没落了,咿咿呀呀的,大家都觉得不过瘾。京剧异军突起,很少再有人喜欢听昆曲了,王家戏园子经常是清清冷冷的,身为一个年老体弱的当年红角儿,撒班主倒也落得个清闲,每日前往酒肆喝喝小酒,偶尔兴起登台唱唱曲儿,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听说了吗,何老板要来咱们城演出了,听说还要常驻呢!”
      “何老板?哪个何老板?”
      “这你都不知道?京城名角何老板啊!一曲尽然众生醉的那个。”
      “是唱青衣出名的那个何二月何老板吗?”
      “不错,正是那位。”
      撒班主又如常来到了酒肆当中,点上一壶小酒,听着旁人的闲聊,自斟自饮起来。只是听着听着,却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传入了耳中。
      “老板”这个词是戏曲里的敬称,在梨园一行,“老板”是对戏曲演员的尊称,凡是能被称作老板的,都是大腕级的人物,能撑起整个戏班,引领一段风潮。
      二月啊……
      时隔这么多年再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撒班主不由一阵恍惚。这么多年过去了,何二月也变成老板了,是啊,那个少年向来只比他想象的更加优秀,只是对方扬名立万,靠的却是京剧。
      撒班主习惯了偏安一隅,也向来是不太关注京城之事的,若非今日听人提起,他还不知道当年的少年现在原来已是功成名就。
      也难怪他后来再也没找着何二月。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世人都是凉薄的,时隔十七年之久,再也无人记得当年那个少年唱着杜丽娘时的惊鸿身影,更无人知晓这位何老板曾经师从于他。
      撒班主回过神来,干脆拎起酒壶坐到了那一桌去,扬起笑容:“这位何老板是何方名角儿,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过他的姓名,可否详细说说?”

      江湖的尽头,是否只剩孤独

      听着旁人艳羡的将何二月这些年来的一些事迹一一讲述,或许旁人看到的皆是何二月一时的无二风光,可撒班主想到的却是对方这些年吃过的苦。十七年时间,那个少年从籍籍无名成长为一代京城名角何老板,现在更是上有军阀撑腰,下有富翁拥戴,想必也是吃了不少苦的吧。
      撒班主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待他听罢从酒肆出来,前方道路上已是人声鼎沸,人人摩肩接踵,似是在迎接着什么人,看上去热闹非凡。
      撒班主也有心凑个热闹,便见得一个欣长的身影从车上走下来。男子眉目精致俊雅,身段修长挺拔,只一眼,撒班主就愣在了原地。
      即使过去了十七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那是何二月。
      撒班主心神不属的回到了撒家班,却发现撒家班的招牌已经被人砸落在地,碎得七零八落的,换上了崭新的“何家班”三字,与此同时,王家管家甄富贵前来告知他,何老板即将入驻他们王家戏园子,并且想邀请当年红角儿撒班主明日共同合作一曲《游园惊梦》。
      撒班主当即明了,这昆曲,这撒家班,自己怕是守不住了。于是他写了封信,劳驾甄富贵代为转交。
      “你我师徒一场,你要我走,我不跟你争。明日,为师就再与你唱最后一场游园惊梦,算是为师绝唱。撒班主。”
      很快,撒班主就收到了回信。
      “明日过后,你我曲终人散。何老板。”
      曲终人散么……撒班主平静的将信折起来收好。
      如此,也好。
      竟是直到现在他才恍然惊觉,原来当初入戏的,从来都不止何二月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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