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楠木望南

1、世间梦

　　一九二七年，老上海。
　　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了，现在晌午时分，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透过落地窗望去，大街上人并不多，只是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中间夹带着一两阵车鸣。倚窗而立的女子名唤芷兰，是苏府千金，芳龄十九，由于正是初春时节，身上只穿着件白色滚边牡丹花的旗袍，艳丽张扬，配上她那精致妆容，却也相得益彰。她在等人，只是碰上这样的天气想必任谁都没有出门游玩的兴致，所以在丫鬟回过话告知莫家少爷有事不能来后，她便站在窗前发呆，两道秀气的眉毛微皱着，但依然不影响她的俏丽姿容。
　　雨声打在屋檐上，发出一声声脆响，清浅站在一家药房下避雨顺手整理下被雨淋湿的头发，不时有雨丝随风飘进来，清秀的脸庞上便又粘上了细小的水珠，雨这么大，想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可是想起姐姐嘱咐的东西并未买到，心下不由一阵焦急，前几日，苏芷兰和她一起路过落芳斋，里面新进的一批首饰看起来颇合心意，由于当时太过匆忙，所以并未仔细挑选，昨日夜里苏芷兰想起这个事便让清浅今日过来买，说是怕丫鬟挑选的不合心意，好不容易挨到雨小了点，清浅紧了紧怀里的布包，小跑着往家里赶去，回去的路上路过一个小巷，有些青石板已经老旧了，绣花鞋踩在上面很快就被浸湿了，眼看就要到家门口，清浅停下来理了理额角边的碎发，等自己的呼吸不再那么紊乱才进了门，刚走到客厅，便看见苏芷兰穿着件月白色短袖旗袍，身上披着一件流苏边的墨绿色披肩，坐在沙发上手上端着一杯咖啡，优雅端庄，俏丽无双。“你回来了？东西买到了吗？”苏芷兰淡淡开口，听不出喜怒。“姐姐，对不起，我没有买到那件套白玉兰的首饰，落芳斋的掌柜说被一位年轻的少爷买走了，我就挑了一些你平日里喜欢的样式”清浅懊恼的说着边将布包里的暗色盒子拿了出来，只见里面是一支牡丹花样的钗子，玉血石手镯并几条时兴样式项链，苏芷兰随意翻看了一下答到“没买回来就算了，不过首饰而已，你衣服都湿了，快回房换了，回头该着凉了”苏芷兰见她又穿着那件浅蓝色的裙装，眉头轻微一皱，偏过头去，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瞧着，不再看她。“好的，姐姐，那我回房间了，”苏清浅绕过客厅回了自己住的小院。
　　苏家在上海算得上是大户人家，苏父苏昭文做茶叶生意起家，近几年又和政府打交道，所以苏家在上海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苏昭文做生意的本事看苏家如今的光景自然不必多说，且他为人机智沉稳，做事极有分寸，所以虽在生意场上混倒也少有仇家上门挑事儿，因为惦记着北方的生意，所以已经在北平待了半年有余，至今未归，苏太太苏梦莞出身书香世家，颇懂文墨，只是去的早，所以两姐妹自小是苏父一手带大，话虽如此，由于苏父成日里忙着生意上的事情，又常年在外，所以对姐妹两的照顾也是少得可怜，心下有愧便在物质上尽可能满足两个女儿，虽然姐妹俩娇生惯养，如今长大了却也不娇气，苏父近日里忙着北方的生意，大有在北平定居的势头，所以苏府在上海的生意大部分已经由苏芷兰掌管了，苏芷兰十三岁起便跟在苏父身边学着做生意，耳濡目染，加上人又机灵，这几年下来渐渐也能独当一面，当初苏父向给姐妹两上课的教书先生询问自己女儿的情况，那位老先生说了句很是聪明，又说了句很好，也不知说的是谁，苏父听了这话，自言自语说了一句“是啊，她一向很聪明”而后只是向先生道了谢，便再无他话。
　　清浅回到卧室后从衣柜里随意拿了一件浅绿色套装换上了，丫鬟小棠拿了一条干毛巾细细的帮她擦着头发又把刚在厨房煮好的姜汤端了进来，清浅接过来轻轻吹了下喝了两口便放在手边的桌子上，自己就着旁边的小沙发坐了下来，心里不禁忐忑，姐姐让自己买的首饰没有买到，自己又一副落汤鸡的样子，自己肯定惹她生气了，清浅耷拉着小脸的样子让丫鬟小棠看见了，便打趣道“小姐这是怎么了？出门时还高高兴兴的，这会子怎么无精打采的，莫不是没有吃上周记的冰糖葫芦所以才这般模样。”清浅听了这话，心下好笑，便说道“死丫头，越发长进了，都开始笑话我了，赶明儿我偏就买一堆糖葫芦回来，一颗也不给你留”说着便自顾自的继续喝姜汤，小棠看她这样知道她心情好点了便也放心了，她从七岁便进了苏府，一直跟在清浅身边，自家小姐性子好，平日里话虽不多，却一向待人温和有礼，倒也未受过什么委屈，眼看清浅喝完了姜汤，边收拾好汤碗出去时顺手掩上了门。到了晚间躺在床上休息，清浅思量着姐姐今日里心情似乎不太好，又回忆起下人们的谈话，想来必定是莫少爷今日爽约的缘故，也是，除了那位，放眼整个大上海，谁敢轻易拂了苏家的面子，更何况是声名在外，才色俱佳的苏芷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梨园的戏子们又在咿咿呀呀的吊嗓子了，逢着这样的雨夜，听起来分外的哀怨凄凉。云生正在戏台后面卸妆换衣，由于家境贫寒，幼时便被父亲送到了戏班子，当时的老师傅见他模样倒也秀气干净，人还算机灵，便点头应下了。十年的光阴如流水，自己十岁入戏班，不算早得了，因此练功便格外用心，在戏班子里也受了不少罪，挨打挨骂自不必说，冷嘲热讽也常有，云生那时便想着大家都是唱戏的，受外人白眼轻视已是可怜，为何还互相排挤呢？心下便暗暗发誓虽是戏子，也要做那让人一掷千金的戏子，毕竟再没脸面，有了钱，才能有机会离开这戏园子，过点想要的日子，云生心下想着，十年前的愿望似乎已经实现了，如今自己在这梨园也有了一席之地，带有自己名字的戏牌挂出去，开场时总是座无虚席，各种叫好声一片，打赏什么的也是蜂拥而至，在这大上海里，戏子林云生的名号也算是家喻户晓了，那些个名媛太太们更是争相捧着这个角儿，钱财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虽如此，不过私底下说起，不过笑言道，戏子而已。对于这点，云生心下也清楚得很，再怎么受人吹捧也不过是那些有钱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台上再风光也不过是个取悦他人的命。想到这里，卸妆的动作不禁就放慢了，望着镜中的人，一袭戏服，妆已经卸了一半，在这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觉得十分诡异。嘴角微扬的弧度，似乎在嘲笑这世间的无常，愣神间，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张带着雨水的清秀小脸，一身浅蓝色衣服似乎也被雨淋湿了，自己正打算将手中的油纸伞借给她，却见她紧了紧怀中的布包，然后小跑着离开了，张了张嘴却没有叫出口，是啊，又不认识，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如何开口，念及此，云生心下不禁好笑，是了，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介戏子，且不论对方美丑家世，哪个清白人家会把姑娘嫁给一个唱戏的。那位姑娘长相清丽，衣着虽然并不华丽却也不是一般穷苦人家穿的起的，算了，我瞎想什么呢，我不过见了她一面，对方都还不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存在。云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赶走那些胡思乱想的心思，快速卸完了妆，镜中的年轻人看起来斯文秀气，脸色却不太好，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和这个年纪不符的沧桑。
　　前些日子里从街上买回来的那盆兰草依旧青翠，可接连等了好几天，却还是没有开花的迹象。昨日夜里又下了一场大雨，今早上才放晴，清浅一早便起来了，看了看院里的花花草草似乎并没有被昨夜那场春雨蹂躏的迹象便心情轻快的用了点早餐，本来打算找姐姐一起出门逛逛，来到客厅却并没有看见苏芷兰的身影，往常这个时候苏芷兰都会坐在客厅沙发上喝咖啡，却听丫鬟说大小姐正在房中画画，听到这里，清浅便同管家说了一声就出门了，苏芷兰作画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这个在苏府也不是秘密，当初父亲花重金请了名家亲自到苏府来授课，只是自己在画画这件事上似乎并不像姐姐那样有天赋，自己也更偏爱书法，于是闲下来自己便在房里练习，如今写的字但也有几分大家风采，清浅这个人素来安静惯了，不喜人跟从，她打算再去一趟落芳斋，说不定那里又进了些新样式，运气好说不定能挑上一两个姐姐喜欢的首饰。此时还是上午，可能时辰太早的缘故，大街上有些店铺还没有开张，行人也并不是太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落芳斋门口，只见店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洋汽车，车旁边有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守在那里，想必是哪家小姐或者太太的车吧。
　　走进店里，发现客人并不多，清浅走到里间，只见掌柜的正同一位年轻少爷谈笑，本来打算直接询问掌柜的有没有什么新货，可二人似乎并没有停止谈话的打算，不便打扰，只好随意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下来，托着腮看着窗外的景物发呆。那位之前和掌柜谈话的少爷出门前不经意往清浅所在的位置扫了一眼，看见她正望着窗外发呆，模样看起来秀气可爱，不禁莞尔一笑。掌柜的见他这个样子，讨好的笑道“莫公子难道不认识苏小姐吗？”“苏小姐？她也姓苏？好巧。我想同她交个朋友，不知掌柜的可否帮忙引见？”这话说的客气，但生意场上的人几个不是人精，掌柜的连忙引路向前还不忘回道“莫少爷哪里话，太客气了，这边请。”待把人引到跟前，清浅似有所感，偏过头便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跟前，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手中拿着个首饰盒，眉眼含笑，说不出的风流俊俏。只见对方伸出手浅笑道“这位小姐，你好，不知府上何处？我叫莫轩远，我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以吗？”明明是恰到好处的礼貌，清浅却觉得对面这个人绝对不好惹，而且他也姓莫，看他这气质打扮，绝非一般普通人家出身，莫非是莫司令家的公子？借着面前的桌子起了身，稳了稳心神，形式化的握了握对方的手说道“你好，我只是普通人家出身，实在高攀不上莫少爷，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错身而过的时候清浅似乎听到了对方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莫轩远看着清浅仓皇而逃的身影笑道“这位苏小姐挺有意思，不过看她的样子，似乎不大乐意和我交朋友，真遗憾啊！”掌柜的也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只好陪笑道“莫少爷说笑了，放眼整个大上海哪个姑娘不是费尽心思想获得你的青睐？论出身门第，还是人才品貌，谁敢比得过你莫少爷？”莫轩远一向听惯了这些场面话只随口吩咐到“再把我刚说的那几件首饰包好了拿过来”掌柜的连忙应声说是。
　　莫轩远取了首饰便上车离开了，坐在车上将手中的首饰盒打开瞧了瞧，心下想着，这下她该不会生气了。想来自己认识苏芷兰也有五年多了，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家大人正在客厅议事，自己便到院子里闲逛，只见一个小女孩正坐在一把藤椅上画画，十三四岁模样，却已经有了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眉目如画，只是那双眼睛太过清冷，自己只是不小心看了看她的画，她却直接将画纸整个撕掉，明明是很好的一副海棠春睡图，顷刻间化为一堆纸屑。她一向如此，做事果断决绝，从不会认错妥协，五年来每一次不欢而散也好，矛盾争执也罢，每一次都是自己低头，上次被父亲的亲兵“请走”才没有赶得上赴约，居然这么久都没有联系过自己，芷兰，要是我任性一次，是不是真的就再也没
　　有站在你边上的资格，人家都说我莫少爷红颜知己遍天下，谁人不识？可是我心里却只放了一个苏芷兰，你知道的，不是吗？莫轩远苦笑着关上了手中的盒子。
　　出了店门，清浅便放慢了脚步一路往回走着，想着没有买到首饰，心里难免有点失望，无奈的叹了口气。云生此刻正坐在临街的茶楼上喝茶，清浅这一系列动作便一丝不落全都落入他的眼底，待看清了脸，云生心下一阵狂喜，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为什么叹气？她心情不好吗？她看起来似乎很失落的样子，我要不要过去安慰她，不行！这样太唐突，她都不认识我，她会觉的我很奇怪，是个轻浮的浪荡子。可是好想认识她，该怎么办。清浅并不知道此刻云生正径自在茶楼上自我挣扎，心里想着刚发生的事，没想到那位年轻的少爷就是大名鼎鼎的莫司令家的公子，的确是相貌出众，只是他怎么会在落芳斋呢？不过想来也是，这样一个出身豪门的风流公子，想必红颜知己必不会少，想来是给哪位小姐买礼物吧。不过按姐姐那心高气傲的性子，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作者有话说

　　人海茫茫，有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