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情丝罥挂(四) ...

  •   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亮起一道光,白炽的闪电使人目眩,但苏蝉在一瞬间看清了平闇上挂着的人——如果那还可以算作是人的话。

      它枯槁的身体好似灶下的柴禾,藏红花色的僧袍破烂不堪。那张嘴扭曲了,像一个令人悚然的狞笑一直挤了上去,裂在脸颊上。在骤然的光线下,一排锋利的牙齿闪着骇人的白光,滴下一丝丝黑水。

      室内昏黄的灯光霎时熄灭。紧接着,一阵喑哑的雷声从窗外轰隆滚过。

      苏蝉感到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抑住自己的呼吸。

      “不要躲了,”头顶的东西像是在“呵,呵”地笑,“我可以闻到你们的味道——恐惧的气息,像柔软的青草一样——”

      糟了,苏蝉懊悔不迭,是那辟虫的石菖蒲的味道。

      他听到平闇上传来沉闷的撞声。咚。咚。每一下都离他们更近,像是踏在他的心房上。

      苏蝉脑门儿直冒汗,他把手伸进袖子里,紧贴着手腕拉出一端红线——

      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什么人正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赶来。格室的旧门刷地一下弹开,在又一次闪现的电光中,苏蝉见到先前的老和尚握着那副紫檀佛珠,视线紧锁在顶部的平闇上。

      他的嘴里大声喊念着经文,嗓音嘶哑而有力。那是驱邪的咒文。

      屋顶上穿着僧袍的怪物像是受不了这种永无止境的念咒似的,它凶恶地吼叫着,每个字眼,每一句词,都在刺耳地溅出嘶嘶的毒液。那声音癫狂得震耳欲聋,仿佛有一千只狗和一千匹马在同时吠叫嘶鸣。

      它拱着身体,上身向下如弓般扭曲,弯折的角度几乎可以掰断骨头。

      在一声巨响中,怪物跌落在地板上,然后,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拎起,狠狠地撞击平闇,再丢下。一次又一次。

      当它终于失去意识后,老人从身侧抽出一圈绕好的麻绳,迅速上前把怪物捆了起来,绑在格室中间的支柱上。

      一切平息后,他再次点燃了室内的灯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蝉看着那怪物用喉音不停嘀咕,在桎梏中耸动着身体。

      “让二位施主见丑了,不瞒您说,劣徒正是传闻中疯掉的恶鬼,他的俗名……也正是二位先前所寻找的‘沈心河’。”老人的脸庞涌上一丝羞愧,但他的视线从苏蝉脸上扫过时,那眼光中莫名的嫌恶令男孩下意识地想去摸眉毛上的伤疤。

      老和尚在二人面前坐下,松弛的皮肉层层叠叠地耷拉在眼睑下,像是极为疲惫。

      “老衲在这间阿兰若内修行数十余年,唯有这个徒弟,在学识、修养上都得到人们很高的评价。他主持着寺庙内的大小事务,人们也都喜欢听他讲经,受其布施,偶而,他会出外游学,同各处的人们交往。”和尚顿了顿,“可是有一天,他从南陆回来时,在山路上捡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见那孩子失去了记忆,神志模糊,又无依无靠,便将他带回了寺庙,留在身边照顾。”

      说到这里,和尚露出了回忆的神情,仿佛在做梦一样。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少年,他细密的眉毛好像初春的青蚕,黑里泛青的头发好似孔雀的尾羽,只是,这孩子犹如扔入潭水里的一颗艳丽石头,搅得整座寺院坐立不安。

      渐渐地,在我们眼里,住持变了,不再是原先那位一心修行的高尚的人了。他像是发了热病,浑身颤抖地跟着少年的足迹,那少年走到哪里,他便紧赶直追,生怕怠慢。寺中其余的僧者对他的修行顾虑重重,纷纷前来劝阻,却未能使他回转向应走的道路。他依然爱惜那少年,包容他所做的一切,正如太阳从西边渐沉,爱情让人受到那么多的痛苦一样。”

      老人的眼中映着烛火,似乎是想起什么悲痛的事情,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但那少年偶而得病躺倒,过了些天后,病情未加好转,反而愈渐严重。住持非常痛心,好像受到病痛煎熬的是他本人,他从百里外请来最好的大夫,但那少年仿佛是被石灰浆封住了呼吸的甬道,再也无法维持自己日益衰弱的生命。他水蛇一样光滑的肌肤很快凹陷了下去,不足数日就虚弱得再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和死亡对抗。

      即使如此,住持仍然守在他身边,与他说着话,为他祷告,一天,一天,直到那孩子死去。

      少年在临终前仍然紧把着住持的手臂,脸上带着干涸的泪珠,像垂死的幼雏一样微弱地哀诉着,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同样变得微弱的还有住持越来越喑哑的祈祷。

      他抱着那少年,像是抱着一枝折断的花茎。

      他效仿新嫁娘那样将少年的脸用薄布遮盖,像秃鹫一般在他身边徘徊,像丧仔的狮子一样焦躁。

      少年已经魂归幽冥,住持的心疾却无药可医,仍像少年生时一样同他交谈。

      自那以后,寺僧们每天都听见他喃喃自语,那也是人们唯一能从他那里听出来的话语:住持经常寐见那少年,在廊檐下,在庭园中,然而当他上前急切询问时,少年却问不语,呼不应,由此终日郁郁。

      他不发烧,没有一点患病的样子,但无论是寺僧一个接着一个到他的面前为他祓魔祈福,薰香唤魂,都不能把少年青色的发羽从他的血液里驱逐出去。”

      “然后一切都完了,”老人以苍老的双手捂住脸,手背上的青筋剧烈地颤抖,“他的眼睛不再闪光,面目逐渐变得模糊而呆痴,像入定的石像一样任人摆布,他能凝视一整天少年冰冷的面容而不眨眼,他抚摩少年的头发好像那是什么上好的蚕丝。也许望着那仍如生前的美貌令他感到快乐。他放纵着自己,好像他是个毫无顾虑的年轻人似的,拥抱和亲吻着尸体。

      老衲实在无法放任自己的徒弟如此错下去,见到邪念如草生根虬结在他的心中,便劝导他说:‘你忘了我对你讲过的吗?种种魔障,皆取于心。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一念妄心才动,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若不是你心心念念想着他,他又怎会来扰你?”

      见他仍无反应,我只得继续说道:‘你爱他的什么呢?他明亮的眼睛,孔雀羽般的头发,还是那轻快的步伐?这孩子已经死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会逐渐僵硬,好似昨日的臭咸鱼干,渐渐拱涨如鲸鱼般大,腐臭溃败;尸虫会在他肿胀的身体里扭曲蠕动,直至肺腑破裂,血肉狼藉;他的五官会变幻种种颜色,那时的他会像罗刹一样难以入目,像瘟疫一样让人避之不及,那时的你,还会爱着这样的他吗?

      如果他仍然活着,那么日复一日,这青葱少年会渐渐变得雄壮伟岸,体态魁梧,胡须修长如同剑戟般刺人,他秀丽白皙的面容终有一日会变得黧黑、苍老,直至两鬓斑白,齿豁头秃,渐渐变得佝偻咳喘,流涎吐沫,秽不可近,那时,你又是否会厌弃他?

      又或者日月更迭,你先他而去,他面貌姣好,指不定有人引诱他,你又怎知他就会为你忠守贞节?如若他投向别人的怀抱,曾对你做出的种种恣乐浪态俱转向别家,久而久之,他又是否会渐生异心,对你形色索漠,见人家富贵便弃你而去,前日种种终至不堪,形如陌路?你是否会觉得嗔恨——’”

      “够了!”

      一声巨响打断了和尚沉浸在回忆中的滔滔不绝。

      和尚惊讶地抬起头,只见苏蝉不知何时站起身,双臂正撑着桌子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他的身影挡住了油烛的昏光,笼罩在锈色的光线中。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老人觉得年轻人的头发边缘像火焰一样燃烧着。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苏蝉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生气,他隐约觉到一种自私的残忍,难道一个人变老变丑,就不再爱他?没有越轨,却想象他以后会背叛自己,从此提前厌恶他?

      这样是对的吗?知晓花终有一天会凋零,便不去种花?

      和尚斜睨着苏蝉,脸上闪过一丝冷酷的哀恸:“老衲也是为保住徒儿性命。离贪嫉者能净心中贪欲云翳,若诸般念头起伏生灭于心中,心无片刻余闲,则一切爱根、欲根无处容著,一切魔障不祛自退。”

      他垂下头,深陷的双眼埋入阴影之中。

      “然而劣徒听了这番话后,却仿佛被野兽附身一样开始高声吼叫,他一边抓头发,一边将僧袍撕烂扔掉,扑上来狠狠咬了一口老衲,又冲到室外四处伤人。寺中修行的僧者见到他这般模样,纷纷吓破了胆,逃离了这座寺庙,只有我这个不称职的师父守着一点微末道行,留在此地约束他——这就是先前我为什么不同意你们在此留宿。”

      “然而老衲年事已高,日往月来,逐渐力不从心,劣徒也时不时地抓住机会偷溜下山,跑去山下的村庄作乱。”

      和尚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苍老的双眼闪着悔恨的泪花,望向头顶的平闇。

      “其实,自那少年来到这寺院的第一刻起,我便知道他被困在爱欲的牢笼中,再也无法走出来了。”

      压抑的沉默在室内回荡着,苏蝉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旁的阿刈却忽然开口道:

      “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暗色的眼睛仿佛一柄冰冷的长矛钉在老人身上。

      “刚才所讲的,便是所有你想说的吗?”

      一道闪电猛地划过漆黑画布似的窗口,苏蝉在这骤然闪现的光亮中发现男孩不知何时把他的腰袋顺了过去。

      阿刈的指间正捏着一枚熟悉得令人浑身发麻的药丸,在苏蝉反应过来之前,他就以无法捕捉的速度将那小粒灰球弹进了老人半阖的嘴里。

      苏蝉的惊叫猛地卡在喉咙里,他从座位上弹起来,想要把那药丸从老人嘴里掏出来,阿刈却先一步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臂弯,令他不得移动半步。

      少年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直刺向对面被刺激气味熏得受不住、开始呕吐的和尚。

      明明两人中,阿刈才是看起来更年幼的那一个,幻化成青年的苏蝉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挣开他的禁锢,只得羞恼地捶打起箍住自己的胳膊。

      “你、你在干什么啊!虽然我也看他很不爽,但那个药丸……”作为曾经的受害者,他非常清楚那种臭丸的效果,光是舔一口都三年吃不下饭,更别提整个吞下去了,这会儿那和尚怕是五脏六腑都得翻着吐出来。

      “看着。”阿刈在他耳边轻道,声音散进烛火里,噼啪炸开。

      苏蝉震惊地扭过头,老人拘谨忏悔的形象似乎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渐渐融化了,他眼中红色的血丝纵横交错,眼睛像暗夜中的野兽一样闪闪发光,但他的眼白好象吞了黄连,得了半年的疸疾都未必能把他的眼睛染得这么黄。

      “摩登伽女……摩登伽女……美丽的……你是我的……青色的……你这道疤真是碍眼……真是碍眼……”他嘟囔着,用舌尖舔着嘴角“呵,呵”地笑着,他的牙齿变得锋利,露出腐烂成紫色的牙龈,淌出黏稠的口水和血水。但他像一个快要枯竭的泉眼,仍在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摩登伽女……”

      他的最后几句话已经听不清楚,十分模糊了。和尚的下巴像是脱了臼,下颚几乎落到锁骨上。那秃裸头皮上的青色血管猛地绷紧、暴突,嘴变得宽阔,头颈也变长了,老人的臂膀在阴影中膨胀起来,五指以撕裂肌肉的方式猛地扩张,变成野兽般黄色的利爪。长及脚踝的袍子似乎也变成了暗色的鬃毛,倒向两边。

      低沉的嘶鸣在室内刺耳地回响,但和尚突然抖动着,剧烈咳嗽起来——

      一团混沌的黑色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把他肿胀的舌头都染得乌黑。

      头发?

      苏蝉感到一阵昏眩,几乎站不住脚跟。但很快,他发现那并不是属于人类的黑发,而是一大团纠结在一块儿的暗色的丝线。

      是月老祠的缘线!

      但是——他从未见过颜色这样深的——

      阿刈放开苏蝉的胳膊,走到匍伏的老人面前,俯视着他。

      “打开你的门,让该走的走吧,拦着不放手,只会让这份磨耗变得粗鄙。”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情丝罥挂(四)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