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情丝罥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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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卷不是结缘，是解怨。”
苏蝉呆滞地听着，男孩说的每个字他都明白，组合在一块儿他却听不懂了。
“你在说什么啊？”他瞪圆了眼，“我们是红线童子，难道不是结缘的神仙吗？解怨断红线……那又是什么？我以为——我以为我们结的都是良缘。”
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叹散入空中。
“良缘是缘，孽缘难道就不是缘了吗？”阿刈的头发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他的双目更加漆黑，“若对立不存在，这世界岂不是太过无趣？月老祠不会区别对待的。”
苏蝉的脚跟有些站不稳：“我、我不明白……”
对面的人盯着他哆嗦的神色，似是不忍直视地垂下头，低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睑。苏蝉差点以为他是被自己的不争气急哭了，正要去捉他的肩，阿刈的声音却忽然有条不紊地从前方传来。
“缘之一字，反之即是怨。”那声音像光滑的冰面瞧不见一丝破绽，显然不是在哭，“红线童子结缘，也解缘；结怨，亦解怨。”
阿刈的目光落回苏蝉脸上，男孩呆头呆脑的模样似乎让他放松了些，没方才那么紧绷了。他从苏蝉肩上拂下一绺不知何时沾上的蛛丝，皙透的丝网在他指尖的微风中轻轻吹荡。
“我们所结的红线，人与人之间的情丝，正如挂于花间的蛛网之丝，花瓣落下时，会罥挂于蛛网之上，但同憩于网上的还有丑陋的虫尸。人世间的牵挂、羁绊有纯粹、美好、崇高的，也有虚伪、丑恶、自私的，这些嫉妒、怨憎和卑污的重量，终有一天会压垮过去的一切。”
“等、等等！”苏蝉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喝醉了似的连连打结，“这太荒唐了，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书上没有写，学堂里的师傅没有讲，祠里的弟子们也从没提到过！”
“你不知晓也是自然，‘己’级以下的弟子都不会接触到解怨的任务。”
“己”级？苏蝉的心中掠过一阵寒意，这么说——明聆是知情的？
苏蝉又问道：“那、那解‘怨’到底怎么做？”
他知晓“壬”级结缘的步骤：用针似的匕首戳破目标心脏处的皮肤，用心头血纺纱似的捻出赤红的情丝，然后，把这缕情丝和另一个人的系在一起，任务就完成了。
在月老祠里学习如何结缘时，苏蝉曾向他人发问：
“为什么是取心头血呢？”
“因为那是人类的灵魂与情感最为具象的体现。当你遇上某个人的时候，你的心会流血。”
苏蝉又问：“要是人家心头没流血怎么办？”
“你以为这短剑是为什么要设计成这样？”讲课的师傅点了点匕首尖细的锋处，“扎也得给我扎出血来。”
——但是，断红线该怎么断？
苏蝉瞪着腰上那把用来结缘的匕首，柔软的棕革鞘下，短剑泛着微红的金属光泽。这剑虽然锋利，却又细又薄，拿来砍断任何东西都显得吃力。苏蝉毫不怀疑自己的视线若是可以聚成实体，能立刻将它斩断。
他抱着微弱的希冀看向对面的人：“你知道怎么断红线吗？”
阿刈的手微微抬起，又像抑制自己去抓什么东西似的缩了回去。沉默在两人间盘桓了一会儿，少年才开口道：
“不管怎么说，先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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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伐柯人做任务讲究快准狠，像一个声音、一片影子或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那样短促，在一刹那间，还来不及说一声“等等！”，姻缘就此纠结、注定了。
红线童子们几乎不以真身示人，他们在祠中修习各种障眼法与变形之术，也正是为此准备：隐去身形，找到目标，悄悄取走心头血捻好情丝，和另一个人的系在一起，计时的香篆钟熄灭烟星，任务完成。
偶尔，弟子们也会选择一些不是很起眼的身份，比如猎户、小贩一类的接近目标，具体变化事情况而定。
此刻，他们降落地点的附近，在眼睛所能望得到的地方，一片茶褐色的田野被绵亘青山环绕在中央，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山谷，像束闪烁的丝线伸向远处陡峭的山岗。河水周围，坐落着村庄，房屋挤挤挨挨地靠在一旁，网状的小径罩在长条的耕地上。
由于青铜铃出了故障，拿来探测目标也有可能不靠谱，苏蝉没想多久便打算借用烧炭工的身份去接近那个叫“沈心河”的目标。他在手里捏了个诀，在一阵轻烟中变成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青年的五官和一般人没什么不同，眼睛嘴巴鼻子都大小适中，属于看过后就会淹没在记忆的茫茫人海的那种。
但他的障眼法有个怎么都没法改进的缺陷。
注意到阿刈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苏蝉的耳朵有些发热。他捏了捏额前垂落的头发，那里的黑发正轻微卷曲，泛着一股金属般微红的光芒。
“没办法，头发颜色老是变不好。”他不大自在地往上吹了下发红的头发，却被突然摸上眉骨的冰凉吓了一跳。
“这个也是吗？”
男孩划过的指尖在他脸颊上留下烧灼般的触感，好一会儿后，苏蝉才意识到阿刈指的是他那道怎么都消不掉的疤痕。他避开阿刈的手，干巴巴地说道：“你怎么不变身？”
“我不能使用任何法术。”少年的脸色很坦然。
苏蝉忽然想起先前在浴堂时明昴说的话——没有法力的废人——他的内心被惊诧的感情淹没：“那我刚入祠时，那只鹰隼……”
“那是月老祠自身的法术，与我无关。”
苏蝉担心再继续问下去会触犯到阿刈，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在自己身上施展障眼法是一回事，在别人身上用又是另一种诀窍，苏蝉自己都变不好，更别提把法术用在男孩身上了。最后，他们决定装作一对兄弟寻找目标。
然而在村中连续问了十数人绢轴上的名字后，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
“没有。”他们问的第十六个男人只想了片刻就果断给出了回答。他眼周的黑圈十分明显，衬得眼眶有种疲惫的深陷。“我在这儿生活了二十余年，就没听说过叫这个的。”
绢简不可能把他们传送到目标任务方圆一里以外的地方。苏蝉不死心，又向男人询问了一遍是否有可能是来此地拜访的客人，屋檐下休息的男人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哈了一声：“现在谁还敢往我们这儿来啊？”
他话中带刺，苏蝉却因烦心任务没有在意。男孩弹了弹腰间的青铜铃，还是没反应——也对，毕竟是远超出自己能力的“丁”卷——怀中的细绢好像块烙红的烧铁似的黏在他的肌肤上，撕都撕不开。
一直默不作声的阿刈突然发话道：“旁边这座山中有没有住人？”
“你们要上山？”男人的眼睛溜溜地转了转，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年轻人，莫嫌我话说得难听，你若是上了山，怕是再也下不来了。”
苏蝉强打起精神：“此话怎讲？”
“你是初来乍到不晓得，这山上有一座寺庙，以前是个挺有名气的阿兰若，那里曾住着一位德高望重的阿阇梨，他好善布施，大家都很尊重他。但后来，那僧人被恶鬼所附依，开始嗜好起人肉来，人们经常在夜间瞧见他蹲在村里的坟茔旁咔嚓咔嚓地啃着尸骨，活像一头饿极了的豺狼。然后，他就踩在他们身上跳舞，和冰冷的僵尸们一块儿在田埂间奔跑，发出嗷嗷的怪叫——”
“你这死鬼又在这儿偷懒，这会儿又说些什么胡话！”一声严厉的呵斥从屋里箭似的射了出来，一个身材结实的少妇扶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踱出门槛。
“哎媳妇你别生气，我可没瞎说。”男人佝着背，心虚地摸了摸脑袋，“我们确实每个晚上都在守夜喂蚊子，防止那恶鬼的袭击啊。”他向妇人道出苏蝉二人来此地的原委。
妇人明亮的双眸扫过苏蝉负在背上的铁斧，在落到阿刈身上时眼瞳微缩。她收回视线，对苏蝉道：“年轻人，这山上没什么好树可伐，你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其实……”苏蝉为难道，“我们是来找人的，拜托您了，这对我们很重要。”
她搀扶着的老人突然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扫了苏蝉一眼，那眼神与看尸体无异。“你会死的。”那双苍老退化的眼睛蒙着一层浑浊的白翳，却好像看透了苏蝉的身份，“我们这儿的鬼魂可不像别处的只是在夜里出来，白天安安稳稳地睡在土中。这儿的鬼魂不穿寿殓，骷髅外面还裹着肉身，但它们比死人的鬼魂还要危险——”
“娘！”妇人拽了下老人的胳膊，止住她的话。在注意到苏蝉投来的探究的目光后，女人叹了口气，“抱歉，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会说些荒唐话……虽然这世上确实会发生些难以想象的事，但那山中寺庙的事情大概只是误传。那儿的阿阇梨我小时候就见过很多次，他是位道高德重的大人，不仅身份相当，学识、修养都得到人们很高的评价。这个村的人们几乎都受过他的布施，皈依他的法门。他有一次出门云游的时候……兴许是在途中不幸被疯狗咬了，染上了谵妄之症，自此性格大变。寺里修行的其他僧人都认为他变成了鬼，因为对罹病的恐惧从那儿逃了出来，如今山上的建筑已变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寺。至于最近……”她扶着老人胳膊的手紧了紧，“最近，村里也变得不安生了，人们常在夜间听到鬼哭狼嚎，陈年的坟茔被拔掉野草、扒开墓土，遗骸上也多有被啃咬的痕迹——在我看来，应该是有凶残的野兽偷溜进了村，人们又在其上加诸了对佛寺传闻的幻想，才恐惧不已。实际上，并没有人真的见过——”
“谁说没人见过的？”她的丈夫挥了挥手，“村东的刘屠户就有看到过不祥的阴影在坟地里乱晃——”
“你少说一句会死啊！”妇人狠狠地啐了回去，“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是张家的汉子在和村西的寡妇偷人！”
作者有话说第14章 情丝罥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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